第四十六章　　　　國喪期經濟霜凍

    沐雪元既然認了干女兒，回到家里來少不得打點一些吃食物品，第二天送了過去，趙姨娘見自己這邊也有了人氣，不由得也是歡喜，從此兩邊往來不斷，熙鳳聽說了，微微一笑，卻也只說了一句：“彩霞終究還是個不錯的?！?/br>
    三個月后，八月二十二這一天，太平湖邊的那一座府邸之內，那一位婦人手拿一把折扇，細細吟詠著上面的詞句：“瀚海驚飆起飛沙，玉關楊柳澀胡笳，匹馬荒人繞天涯?！￠L恨此身非彩鳳，冰川南北道路遐，黃塵障里看京華?！?/br>
    旁邊石榴笑道：“福晉，我看人家畫扇面，多是畫一些花鳥，雖然也有許多畫山水，卻真的很少看到這樣畫沙漠的，這人可當真是別出心裁?！?/br>
    那婦人點了點頭：“確實很是獨特，這一片大漠之中一棵枯樹，枯樹下坐了這浪跡天涯的人，她那一身紅衣配著旁邊的白馬，還有遠方無邊無際的黃沙丘，倒是格外遼遠寂寞，這樣的背景之下，畫中人卻是一個女子，著實特別，仕女畫本也不是沒有，只是多為風雅的構圖，比如彈琴焚香、賞月尋梅之類，像是在這樣蒼茫的背景之上，只出現這樣一個女子，便是很令人眼界一新，別是一種蒼涼艷麗。我今兒還聽聞，這一位‘雪藻’是一個女畫師，這位‘瀟湘’很可能也是一個女子，用的是湘妃的典故，那么便是兩位才女了?！?/br>
    石榴拍手笑道：“福晉最喜歡結交那些會作詩的女子，如今一下子有了兩位，福晉可要會一會呢？”

    那婦人笑著說：“可說我已經打聽到了地址，你叫她們備了車，我們去那里見上一見?！?/br>
    卻說此時城外水月庵中，寶釵正在與惜春說著：“四meimei，我曉得你是‘勘破人情驚破膽，閱盡世事寒徹心’，可是那事畢竟已經過去了這許久，再怎樣心寒，終究也有個回暖定神的時候，只顧在這里弄這樣的死心塌地，終究又有何益？我也不勸你重歸紅塵，只是倘若只是念經，未免糟蹋了你這天賦，我想著你既然喜愛繪畫，不如將那畫技重新撿起來，努力研習，將來也是一技之長。我們如今雖是安頓下來，總要居安思危，為未來多做謀劃?！?/br>
    惜春微微一笑：“為將來謀劃，從前謀劃得還不夠多嗎？又能如何？那山峰壓倒下來，還不是都成了齏粉？我看你們倒是大地回春得快，聽聞鳳jiejie又開始放印子錢了?！?/br>
    寶釵笑道：“你雖然居住在這世外之地，那里面的事情倒是知道得半點不少，究竟誰放印子錢，我們也沒看到賬目，也不知道，況且這兩件事怎能放在一起說？畫個畫而已，任是誰也說不出什么的。我曉得meimei是冷透了心，可是終究不是必然那樣滔天大禍的，我有時候細思量我們姊妹，詩賦盡是知道的，琴棋書畫多少懂得些，可惜當初都只是為了怡情遣興，都并不是很精通，用于閨閣風雅尚可，倘若要以之謀生自立，便未免不足，莫非大家都去給人家做針線活兒么？趕在一起，也掉了價兒。所以我有時便想，雪元倒是個有成算的，她就算不給人家串貨，那一手好廚藝也很能吃飯，所以我想著，現在多練習一門技能，倒是也好，況且meimei整天讀經，不覺得悶么？我如今畫畫，倒是越畫越覺得有興味了，覺得此中別有天地，很能令人忘情?！?/br>
    惜春淡淡地道：“再說吧?！?/br>
    寶釵抿嘴一樂：“我這一次便給meimei帶了一些顏料紙筆，還有兩本畫冊，meimei那佛經讀得累了，便看一看這圖冊也好?！?/br>
    惜春目光掃過那些東西，道：“已經這個時候，jiejie便在這里用些齋飯吧，休要嫌太儉素了?！?/br>
    寶釵笑道：“正要嘗一嘗這靜修之地的齋飯清清心?！?/br>
    惜春一笑，便讓彩屏去傳飯，不多時彩屏芳官送了飯菜上來，寶釵一看，只見每個人是四樣小菜，別的倒還罷了，只是那一碟清炒藕片很是愛人。

    寶釵夾了一片嘗了，便笑道：“好鮮藕，很是脆甜?！?/br>
    惜春微微笑著：“是昨兒紫鵑送來的，還有這小醬菜，也很好?！?/br>
    寶釵又用筷子尖挑了一點那碎末狀的碧綠腌菜：“好清鮮的味道，倒有點椒油莼齏醬的風味，卻又不完全像，這到底是什么？”

    “道是‘椒油海齏醬’，說是拿?；ú穗绲?，也不知那?；ú耸莻€什么東西，我在這里，別的倒是罷了，只是離不了這味小菜，送粥送飯都好?！?/br>
    寶釵咯咯笑道：“怪道你不肯回去，原來在這里偷著吃好東西！這樣好的小菜，我居然沒有吃到，回頭找顰丫頭要兩壇子回去?！?/br>
    吃過了午飯，寶釵又坐了一會兒消食，便告辭離去，惜春本來早已冷淡了紅塵世情，便也不多留，送她出了院門，便自回去了。

    寶釵坐了車子，一路回到家中，這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的時間，她剛剛進了門，平兒麝月便齊齊擁到面前：“奶奶總算回來了，方才有一位榮貝勒的福晉來這里，本是為了尋訪奶奶，偏巧奶奶不在，太太和珠大奶奶璉二奶奶陪著聊了好一陣，等奶奶實在不得，就在前一刻剛剛走的?！?/br>
    這時玉釧便來找寶釵：“二奶奶，太太有請說話?！?/br>
    寶釵頓時也顧不得洗臉重新梳妝，便連忙跟了去了，到了那里，只見王夫人喜氣盈盈，邢夫人坐在一旁，也臉上放光，兩位長輩便拉著她不住地問話，寶釵乃是進門后剛聽到這個消息，雖然心頭喜悅，其實也是莫名其妙，倒是從邢王兩位夫人那里將事情拼湊齊了，原來是榮貝勒福晉看到了自己所畫的扇子，又看了題詩，很覺有趣，便從扇子鋪一路尋訪了來，可惜“尋隱者不遇”，便留下了一張帖子。

    此時王夫人將帖子交給寶釵，寶釵展開來一看，只見上面是慣常的表示欽慕才學的話，又說明了來而未見的遺憾，后面定然再當拜訪，還說希望寶釵有空的時候，能夠到榮王府閑坐一敘，末尾署名“顧太清”。

    寶釵看著“顧太清”三個字，只覺得一條逐漸開朗的道路在自己面前慢慢鋪展開來。

    卻說那榮貝勒的福晉顧太清，這一天回到王府，喝了一杯茶，嘆道：“我還當是何人，原來乃是昔日榮國府的才媛，她家的事，我之前也聽說了，當時也曾唏噓，好在縱然在此境地，也能夠堅韌其節，不曾自棄，這便是霜竹愈翠，雪梅更妍?！?/br>
    到了傍晚的時候，榮貝勒回府，顧太清見丈夫神色有些倉皇，心頭便是一緊：“莫非陛下的身體撐不住了么？”

    泓繪點頭，輕輕地說：“太醫說，就在這兩天了，今兒晚上我也不能住在府中，換了衣服便要進宮侍奉?！?/br>
    顧太清連忙給丈夫打點衣服等應用之物，又在荷包里裝了香茶：“倘若熬不住，便嚼一點?！?/br>
    泓繪點了點頭，其實也只好如此，雖然鼻煙非常管用，然而那東西吸進去之后，打噴嚏動靜太大，所以只好嚼香茶。

    送了丈夫匆匆離去，顧太清心頭也有些忐忑，雖然自己的丈夫與寶親王關系很好，然而這樣一場大變故，不知又要有多大的動蕩，到了這時，堂上太夫人已經傳膳，顧太清便上堂去服侍用飯，雖然太夫人一向不是很在意自己去不去，但自己身為媳婦的責任是要盡到的。

    到了第二天凌晨，自鳴鐘的指針剛剛指到四點，忽然聽到外面云板連聲敲擊，顧太清本來便睡得十分不安，此時聽到那云板聲，只覺得一陣悚然，一時間毛發都炸了起來，她連忙穿了衣服，到太夫人那里去伺候，只聽到外面報事的人來說：“陛下駕崩了！”

    于是這府里立刻忙碌起來，從太夫人到顧太清和格格們，俱個去妝翦發，幾位阿哥摘了冠纓截去發辮，便趕制喪服，準備進宮致哀。

    潮音閣這邊得到消息自然沒有這樣及時，八月二十三這一天清早七點多的時候，紫鵑開了門出去倒垃圾，只見外面走著的人要么穿了一身白麻布的衣服，一時來不及置辦白衣，便在頭上扎一條白布。

    紫鵑十分好奇，便拉住一個挎著竹籃出來買菜的婦人，問道：“大姐，這是怎么了？”

    那女子看了她一眼，道：“你還不曉得么？皇上升天了！唉，這一下買不得rou了?！?/br>
    紫鵑遠遠地丟了垃圾，一路打聽著，回來便對黛玉沐雪元講：“皇帝死了，外面大家都穿孝，而且這七七四十九日不準許屠宰?！?/br>
    沐雪元一聽：屠宰業受到重大沖擊，引發的連鎖效應還有餐飲業影響，本來經濟就是需要刺激的，這不但不刺激經濟發展，還緊著抑制，做這個姿態又是何苦呢？這么崇高偉岸，想要謀求的是什么？

    不過時代是如此，這邊也只能隨著，于是沐雪元找出儲存的白布來，開始裁制孝服。要說她們三個也真的是能存東西，食物倒是罷了，這幾年來布匹可是頗存了一些，有青布有白布，如今便用上了白布。

    第二天八月二十四，寶釵上午登門來訪，穿得一身縞素，進了門便說：“外面白布漲價了?！?/br>
    黛玉道：“怎么不早說？這里還存的有白布?！?/br>
    寶釵笑道：“也不差這幾個錢，顰兒我和你說，這一次來乃是和你要東西的，就是你們給藕丫頭的那個什么海菜醬，可還有么？我前兒在水月庵那邊吃著這個菜，覺得很是有味兒，這一個多月都不能吃rou，就想著要點這個腌菜，回去飯桌上添上一味，否則當真寡淡?！?/br>
    沐雪元在一旁連忙說道：“還有呢，等我庫房里拿?！?/br>
    寶釵黛玉便坐在那里閑談，紫鵑倒了茶水，笑著說道：“好在只是禁屠，沒有說不準吃雞蛋，否則才叫慘呢，我猜這外面雞蛋也要漲價?！?/br>
    寶釵笑道：“真真你們這邊，滿門都是念的生意經，可不是么，我早上出來的時候，聽鳳jiejie和平兒講論今天的采買，說雞蛋鴨蛋都漲得厲害，好歹是沒禁了雞下蛋，否則這雞蛋也吃不成了，其實從昨天就開始漲了，只是今天更加厲害些，世事難有早知道，倘若是早知如此，便提前備下雞蛋來，也省得額外花費這個差額?！?/br>
    黛玉點頭道：“等回頭讓雪元去問一問，看有沒有便宜的蛋?！?/br>
    這個時候，沐雪元拿了一個白瓷小壇進來：“寶姑娘，這里有一壇海菜齏，等我回頭再踅摸一些，送到那邊去?！?/br>
    紫鵑在一旁說道：“不止是這海菜醬，還要找尋些雞蛋鴨蛋什么蛋的，外面蛋漲價，如同金雞下的一般?！?/br>
    沐雪元點頭道：“省得了，一會兒我就出去看看?！?/br>
    寶釵道了謝，又說起前日榮府福晉顧太清來訪，從袖中拿出箋紙給黛玉，黛玉接過來看了一看，是一封很簡單的留言，并沒有驚才絕艷的詞句，不過寫得十分文雅，品題寶釵的兩幅扇面，立論都很精當，顯然也是個富于才藝的。

    黛玉嘆道：“可惜寶jiejie未曾見到她，也不知是一個怎樣的人，我想著咱們園子里從前的確熱鬧，然而除了咱們家中，這世上的女子原該盡有才情卓異的，只可惜我們不曉得罷了，這一位顧福晉，應該也是一位能詩的?！?/br>
    寶釵笑道：“應該是如此，縱然不在意詩詞一道，或許也如同稻香老農一般，長于品評?？上缃衲耸菄鴨?，她身為貝勒福晉，不好像我們這樣，這個時候還閑串門子，定然是在宮中舉哀，只好等三九二十七日之后，國喪除服，再去拜望?！?/br>
    幾個人閑談了一會兒，寶釵告辭離去，沐雪元便進入空間之中，把儲存的雞蛋鴨蛋都搬了出來，里面有一部分是鮮蛋，一部分是咸蛋，家禽的群落擴大了，三個人無論如何消耗不完那么多蛋，有一部分便腌制了咸蛋存在那里，咸鵝蛋送粥是最好的，蛋黃油汪汪，特別大。

    甚至還有松花蛋，黛玉與紫鵑都沒有吃過這種松花蛋，看著那褐色的皮蛋晶瑩剔透，感覺很是新鮮，沐雪元用捏碎的皮蛋與滑過油的雞茸片一起煮了粥，味道果然十分特別，尤其是那粥中還加了一點鮮茉莉花，芳香撲鼻，竟然極為雅致的了，富有文化氣息，找到了大觀園中簡餐的感覺。

    整理好了蛋類，又加了一瓶糖玫瑰，沐雪元便騎在馬上，背上背了一個大筐，一路往蒜市口而去。

    到了九月初三，寶親王即位為新一任的皇帝，宣布明年是永嘉元年，另外頒布旨意，大赦天下，聽到這個消息，蒜市口那邊都興奮起來，想著賈政賈赦等人應該都可以回來了，薛姨媽也開始整頓房舍，準備接薛蟠回來。

    沐雪元對這些倒是沒什么感覺，她現在正在忙著招待閔二娘和二娘的鄰居，叫做溫八娘的，那溫八娘將近三十年紀，相貌頗為端莊，只是此時一臉的愁苦。

    閔二娘和沐雪元解釋著：“八娘原本倒是還過得，只是這不是趕上皇帝駕蒙了嗎，咱們普通人家三十天不準叫人來唱曲子，這就斷了她們的生路，到如今實在支撐不得了，所以我便替她想了個法子，她從前出入各家，認得許多人，不如就讓她也給雪姑娘賣肥皂，我曉得雪姑娘是不差這個錢的，就只為給她一條生路?！?/br>
    沐雪元一聽，這確實是坑啊，普通民人軍戶是停三十天的音樂，官員家庭要求更嚴格，停一百天，這一下短期之內歌唱戲曲行業都凍結了，當初因為一位老太妃薨了，榮國府內的幼年小演員們便給遣發，那個還算是好的，能得自由身，或者在園內當差，這些平民藝人直接吃不上飯了。

    另外二娘這話也說得有意思，“駕崩”給說成了“駕蒙”，好在沒說是“皇上嚇蒙了”。

    于是沐雪元便道：“你們在這里等著，我去拿一些肥皂來?！?/br>
    到了十月下旬，賈家薛家的那些男子全部都回來了，賈赦薛蟠九月里便從牢里給放出來，還是到家早的，蒜市口那邊一陣歡騰，好在房子倒是夠住，各自跟夫人住在一起，薛姨媽也是歡天喜地，摟住薛蟠就哭，“我的兒啊，你瘦得慘??！”薛蟠也嚎：“媽啊，我還以為這把骨頭要爛化在那里面了！”

    兩邊都擺酒慶祝，沐雪元與黛玉紫鵑自然也是要去的，往上面端菜的時候，沐雪元臉上雖然也笑著，心中卻淡淡的，這幫人除了一個賈政，其他都是不省心的，回來或許還不如不回來。

    十二月的時候，給皇太后上尊號為“崇慶皇太后”之后，永嘉皇帝便又下了一道旨意，恢復元春的德妃位階，“敦簡”二字謚號也復原了，蒜市口這邊簡直是感激涕零，覺得儼然便是撥開云霧見青天了，只盼著接下來再下一道恩旨，賞還世職家產，然而卻再無動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