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民生小經濟

    那光棍挨板子的場景雖然看著解氣，不過沐雪元卻也不是有那樣特殊的癖好，看過一會兒也就罷了，給茗煙打了個暗號，自己便溜了出去，回到方才的耳房，換過衣服，便離去了。

    回到家中，沐雪元自然是將方才衙門里的事情講了一遍，不過略去一些細節，比如脫褲子之類，只說那班人哭嚎得有多慘，“一個個都跟唱花腔的一般，九曲回腸的”，古代男高音，沒想到在這熔爐煉獄里催生出了另類的帕瓦羅蒂，就是調子慘點兒。

    黛玉蹙著眉頭聽著，最后幽幽嘆息一聲：“唉……只可惜那罪魁仍然逍遙法外?！?/br>
    賈芹在祠堂前也打了四十板子，賈蓉卻沒什么事，讓人心中難免有些不足。

    沐雪元噗嗤一笑，本來還以為黛玉要說，“打成這樣著實有點慘”，原來卻是嫌還不夠。

    這件事總算了結，黛玉等人也終于放下心來，只是對于蒜市口那邊終究有了陰影，寶釵曾經悄悄對她們說：“這邊少來吧，來了也不要帶那么多東西，給有心人看到眼里，又生是非?！?/br>
    于是有兩個多月的時間，黛玉都沒有親身過這邊來，日常只是沐雪元紫鵑偶爾來送一些點心小菜之類，維系彼此的聯系。

    到了八月十四這天清晨，翠英來報信，道是彩霞昨兒晚上生了一個女兒，潮音閣這邊便連忙打點禮物，上午將近十一點的時候，趕去了蒜市口這邊，到了那里，與寶釵熙鳳說了一會兒話，黛玉三人便去見彩霞。

    沐雪元抱過那小嬰兒，眉開眼笑地說：“啊呀，好俊俏的姑娘，長得很像mama?！?/br>
    彩霞嘆息：“都是我沒用，之前寶姑娘她們看我的肚子，都說懷的是個哥兒，生出來偏偏卻是個丫頭?！?/br>
    沐雪元笑道：“是個姑娘很好啊，我就喜歡女孩子?！?/br>
    彩霞搖了搖頭：“也不過就是那么一說罷了，若是個小子，我將來也有個指望?！?/br>
    黛玉在一旁勸道：“何必難過，你這么年輕，將來再生一個哥兒，便是兒女雙全?！?/br>
    彩霞點了點頭：“也只能這樣盼望了?！?/br>
    見她有些郁郁，紫鵑便說道：“之前因為不曉得是個姐兒還是哥兒，所以不好做衣服，只做了小被子和小毛衫，這一下等我們回去，便做了衣服送來。這里還有一些過去的舊衣裳，裁了做尿布或者做什么都好?！?/br>
    幾個人親親熱熱說了好一陣的話，這才從彩霞屋里出來，回到王夫人那里，大家坐著說話，然后便吃中飯，又約定明天下午來這邊過節，晚上賞了月再回去。

    王夫人嘆道：“只為了我這邊治家不嚴，總是鬧些亂子出來，弄得你們也不好過來了?！?/br>
    黛玉笑道：“何嘗是為了那些事，只是這一陣我們這邊也忙，等閑下來，還要多多打擾舅母?！?/br>
    這話倒不完全是客氣，酷暑時節雖然空間中的勞作也暫緩下來，仿佛進入了夏眠，然而卻并非真的完全蟄伏，尤其是風暴過后，到那沙灘上能撿到許多東西，魚蝦貝類就不必說了，不時便會有琥珀，多是些小塊碎料，不過有的時候也能撿到比較大些的，成色也好一些的，那些品質高的便拿到德茂行，當做寶石來賣，至于比較一般的，便賣去藥鋪，所以夏季里有時居然也忙得很，風雨來到的時候，坐在房中消暑，風暴平息之后，便要挎了一個簍子，到沙灘上去找寶。

    今夏卻有奇遇，六月里一場暴風雨之后，三個人來到沙灘上，一路翻翻撿撿，黛玉主要是找琥珀珊瑚和漂亮的卵石，沐雪元和紫鵑則是什么都撿，只要是活的就行，抓了在灘頭蹦跳的魚蝦就丟進了竹簍里去，紫鵑忽然間兩手高高地舉起一只青色的還在張牙舞爪的海洋生物，招呼道：“雪元，看看我撿到了什么？”

    沐雪元望向她手中那只巨大的節肢動物：“龍蝦??！太好了，今天晚上就吃這個大龍蝦！”然后她轉向大海伸開雙臂，喊出了一句名言：“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然而這一天的幸運到此還不算完，紫鵑回去送龍蝦，沐雪元與黛玉繼續在這里搜尋東西，過了一陣，沐雪元忽然從白沙之中挖出一件東西：“顰顰顰顰，你快過來看，這是什么？”

    黛玉過去仔細一看：“仿佛是琥珀的樣子，好大一塊琥珀??！”她拿在手里掂了掂：“有幾斤重呢！從沒見過這樣大塊的琥珀，你看，這里面影影綽綽還能看到小蟲的影子，仿佛是一只蜜蜂?！?/br>
    沐雪元也細看了看：“好在是蜜蜂，如果是蒼蠅，便有點令人不舒服了?！?/br>
    黛玉笑道：“能有蚊蠅也是不錯的，反正是鎖在里面，又不是飛在外面，倒是很別致的樣子?！?/br>
    要說這島上春夏秋三季雖然都是又濕又熱，木屋附近蚊蟲卻并不怎樣多，這主要是由于房屋周圍種植了許多茉莉，這是島居與瀟湘館不同的一個地方，瀟湘館是以竹林為主，這里雖然也種了許多竹子，而且還是從瀟湘館移來的幾棵筍，如今發展成這樣大的規模，看著這竹林回想瀟湘館，令人很有今昔之慨，不過此處與瀟湘館最大的不同便是，竹林中散布著一簇一簇的茉莉花，蔚然連接成片，夏季里入目處滿是玲瓏潔白的花朵。

    茉莉的那一股香氣雖然優美馥郁，然而講真聞久了就會有點頭暈，或許正因為如此，所以這附近蚊蟲并不多，黛玉有的時候尋思事物的原理，想著連人都受不得這種香氣，更何況是小小的蚊蚋，也就難怪都遠遠地避開了這里。

    沐雪元當即就開始估計這琥珀原石的價值：“我記著從前一塊小小的琥珀墜子，就要幾兩銀子，咱們這么一大塊琥珀，可得賣幾十兩吧？”

    黛玉道：“要說那琥珀掛件，不單是本身的材料，雕工也要算錢的，倒不完全是根據尺寸，不過這一塊琥珀最為出眾的在于，這樣的澄清，又是這樣的塊頭，價值便不可同日而語?！?/br>
    沐雪元笑了：“是了，最重要的在于個兒大，用這樣一塊琥珀雕琢個佛像之類，那可是很難得的，非有一百兩銀子不肯出手?！?/br>
    到了這個時候，收獲已經非常豐富，便也不在海邊繼續尋下去，兩個人上馬回到木屋，紫鵑這時已經剔刷了龍蝦，放了尿，沐雪元將琥珀拿給她看，自己便去接手繼續料理龍蝦，這龍蝦實在巨大，剔除了堅硬的甲殼和沉重的蝦頭，還有十幾斤的rou，三個人這一餐是肯定吃不完的，況且也沒有冰箱，沐雪元只好忍著心疼，將一部分蝦rou喂了豬犬，這邊挑最為完整肥嫩的蝦rou，炒了一盤椒香龍蝦，又焗了一盤姜茸羊乳酪龍蝦，連米飯里都加了龍蝦rou塊，這一天晚飯，三人飽餐了一頓龍蝦盛宴，第二天沐雪元就去賣那只琥珀，講來講去，賣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另外附送那一副完整的龍蝦殼，當作珍禽異獸的外骨骼來討價還價。

    卻說黛玉在這里與王夫人與眾姊妹閑談到下午三點多鐘，便告辭回去，出門迎面正撞見賈蓉從外邊回來，賈蓉見了黛玉，那是他姑姑一輩，連忙請安問好，黛玉回了一聲“好”，便上馬離去。

    賈蓉站在門前，望著黛玉三人漸漸遠去，雖然方才隔著帷帽，卻也可以想見黛玉的風姿，雖然賈府敗落，許多人都如同斗敗了的土雞，垂頭喪氣，然而此人卻仿佛不知怎的煥發了生機，逆生長一般出落得愈發俊秀，不同凡俗，賈芹當日在滿月宴上看到她，便不由得酥麻了半邊，如同中風偏癱一般，他雖然不說，然而自己怎能看不出？只是賈芹自知絕不能成事，所以轉換了一個路子，另謀取利的方法，找了個石正昆出來，要做這樁買賣。

    那石正昆本來與自家三姨娘情投意合，只是聽說黛玉頗藏了些家當，購置下那一座小院便是明證，究竟她的體己私房還不知有多少，石正昆想著雖然她們抄了家，畢竟是榮國府出來的，怎么可能輸得這樣徹底？總能留個鍋底在，只是旁人探問，定然是不肯說的，然而只要將她抬了過來，她到底有多少錢，又怎能瞞得過自己的丈夫？縱然不能確知，也能得知一二。

    況且還聽說那黛玉花容月貌，如同神仙一般，石正昆為了確實探知，便與賈蓉說好，那黛玉什么時候去了蒜市口，便與自己說知，自己要去守在門外相看，然而黛玉雖然那一陣沒去王夫人那邊，寶釵卻去了果子巷，想來寶釵回去的時候，黛玉定然相送，于是石正昆估量著時辰差不多了，便過去等待，一看黛玉，登時魂飛魄散，發誓要娶，便厚厚地打點了禮物，托賈蓉與賈芹辦這件事，賈蓉便走了邢夫人的門路，哪知不但未成事，連賈芹都掉進坑里去，在祠堂重重打了幾十板子，攆回家去，他聚起的那一窩子人也都散了，畢竟是京城的郊區，治安管制很嚴，別的事情也還罷了，這種不三不四的群體性活動，很犯忌諱的。

    賈蓉想到，自己比起賈芹來，雖然還算幸運，沒有受皮rou之苦，然而事后邢夫人將自己叫過去，好好地埋怨了一番，回到自己一房那邊，繼母尤氏聽說這件事，也說自己做事沒個成算，石正昆家中如同滾粥，況且自己怎能與賈芹結交？當初父親賈珍在日，就曾經說他太不像話，過了年要說與賈璉，另找人替換了賈芹，后來因為一事連著一事，就把這事忘了，如今兒子賈蓉倒是與他勾搭在一起，縱然是賈珍，倘若知曉此事，也要氣得仰了過去。

    好在妻子胡氏倒是沒說什么，只是給自己接衣服端茶，然而賈蓉一想到她之前的勸誡，再看她此時那默默的神情，便愈發懊惱起來。

    賈蓉在這邊思潮起伏，沐雪元騎在馬上，想到方才看到的賈蓉的臉，還是那樣俊俏，然而如今的觀感已經變了，一種撲面而來的惡寒直沖人心，對三觀造成一定沖擊。

    “妻”不是那么好作的，“妻”加兩點水就是“凄”，尤其是這個年代，那更加是“妻妻妾妾，凄凄切切，凄凄慘慘戚戚”，前世沐雪元曾經見到有現代女人懷念過去婚姻穩固，其實不必多研究古代的法律和案例，只看就知道，日子不好過，在沐雪元看來，那些人就是對當代婚姻狀況不滿，所以美化過去，搞得跟文藝復興似的。

    而按照伍爾夫說的，文藝復興其實主要也只是男人的事，比如說“莎士比亞的meimei”。

    當然了，在這個年代，整個社會是一個巨大的孔眼細密的鐵網，很少有可供人鉆出去的縫隙，想要保持獨立狀態并不容易，不過三個人已經算是自成一個小小的世界，解決了生存問題，有能力跳出這樣一個命運漩渦無休止的循環。

    沐雪元覺得，雖然此時的中國社會對于機械學并不很注重，然而社會卻是一個嚴密的機器，把一批批女人都送到這樣一條管道里，維持著千年不變的秩序，要跳脫出去是令人側目，甚至遭人痛恨的，因此她也就更加想要跳出來，只是不想像惜春那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她還是熱愛世俗生活的，只要能找到一條路，就想要努力走下去。

    第二天中秋，三個人又來到蒜市口，卻見熱鬧之中有一點隱憂，原來是彩霞到目前為止，都擠不出幾滴奶水，一般來講分娩之后第二天就會有奶水，然而今天已經是第三天，她還是沒有乳汁，嬰兒哭得很厲害，寶釵喂了她一點，然而賈薈也還在哺乳期，沒有太多的奶來喂給她，就喝一點糖水和米湯，正在商量著請乳母。

    寶釵便說：“老秦家的媳婦不錯，干凈利落，之前我長了奶瘡，虧了她喂了一個月?！?/br>
    寶釵分娩之后兩個月，忽然得了急性rufang炎，那一陣也是很痛苦的，好在處理得及時，排空了乳汁，整天敷蒜泥，把那炎癥消了下去。

    所以沐雪元明白了為什么古代富貴人家的女子，有了孩子都是交給乳母喂養，一方面是避免rufang下垂，另一方面哺乳過程也真的風險蠻大，比如這rufang炎，倘若嚴重的話，一定是要做手術的了，然而這個時代，手術還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倘若rufang大面積壞死，引發敗血癥，就非常危險了。

    只是如今賈家已經沒有那樣的條件，所以寶釵便自己哺乳，然而到了彩霞這里，死活沒有乳汁，就必須要請乳母。沐雪元覺得，這樣也挺好，算是拉動內需，提高GDP，細微處也有經濟學。

    于是便讓秀蓮快去找了老秦家媳婦，叫做向五娘的過來，這向五娘，沐雪元之前也見過的，二十七八歲年紀，身上的衣服雖然還干凈，但是補丁摞著補丁，顯然十分貧苦，皮膚有些粗糙，面皮黑黑的，但是人長得端正，丈夫給人家趕車為業，她自己兩年前有了孩子，孩子三個月之后，便給人當了乳母，雇傭她的那一家，不是什么大戶人家，半年時間到期了便不再續聘，不過她也頗有成算，一直不曾讓那奶住了，遇到有人要雇乳母，她便可以接上這行業，靠著這奶水，也賺了些錢貼補家用。

    向五娘自己也很是得意，曾經頗為自矜地說：“吃飯的家伙都帶在身上！”

    當時沐雪元便感到：其實局面很不利了，幸好沒有賣別的。

    此時向五娘見那嬰兒餓得厲害，便趕快解開衣襟，將嬰兒抱在自己的懷里，便給她吸了起來，那小女嬰果然如同小老虎一般，張開嘴便撲了過去，向五娘呵呵地樂：“這孩子倒是不認生，真是和我有緣呢?！?/br>
    沐雪元：她現在應該也想不到什么認生不認生的，有吃的就行。

    到了十月的時候，襲人來這邊拜辭，原來她家里已經給她說了一門親事，年前便要迎過去的，王夫人問是哪一家，襲人含羞道：“是蔣玉菡?！?/br>
    王夫人恍惚記得這個人，只是記不太真，便道：“若是個實誠人，倒也罷了?！?/br>
    寶釵等人卻是知道的，都暗暗心道：沒想到襲人竟然與蔣玉菡結為連理，這兜兜轉轉的走向啊，不知寶玉聽到這個消息，又要作何感想。

    寶玉此時手里卻是拿了一個番荔枝，正在想著，這天南之末的異果倒是好像佛陀的頭，這便是“世事寂寥成佛難”，無論人生前后兩段的分界線如何天差地隔，又曾經對于人世有怎樣的慨嘆，終究是難以那樣決絕。

    襲人臨別的時候，含淚對寶玉說：“好歹留著麝月?！?/br>
    寶玉默默點頭，麝月當年占花名，抽到的是荼蘼，雖然說“開到荼縻花事了”，然而荼蘼又喚做“佛見笑”，也叫做“百宜枝”，善處各種境況，既是萬金油，又是粘合劑，若是再走了她，可真的是太悲涼了。

    潮音閣這邊不久也得知了消息，沐雪元想的則是：忠順王終于肯放人了啊，當年為了他，賈政連寶玉都打了，鬧騰得翻天覆地，如今想來是終究年紀大了，喉結凸出，胡子也長出來了，雄性象征明顯，畢竟襲人今年已經二十六歲，那蔣玉菡怎么著也快到三十了，因此忠順王便也失去了興趣，那蔣玉菡便終于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