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海蟹黃菊
第三十五章 海蟹黃菊 中秋之后,天氣終于涼快下來,九月初六這一天,寶釵站在庭院之中,望著天井上空的風色,默默地吟誦了一句,“滿城風雨近重陽”,然后轉過頭來,便看著家仆搬運冬儲大白菜。 經過將近一年的時間,熙鳳寶釵等人已經將平民階層所需要的生存技巧學了三四成,最起碼知道秋季要多儲存一些蔬菜,比如白菜蘿卜之類,趕著這個時候蔬菜大量上市,乃是最為便宜的季節,就要根據自家人口,成批買進,好好貯藏,免得大雪飄飛的時節無處抓撓,另外要多做醬菜,把那些比如黃瓜茄子之類腌在壇子里,留作一冬的小菜。 腌醬菜這件事是由翠英來做,翠英別的倒也罷了,唯獨腌菜這事十分拿手擅長,最精湛的是腌咸茄子,她腌茄子的步驟倒也并不復雜,就是將一些比較小的茄子先洗凈蒸熟,然后將一些香菜和韭菜花剁碎,用鹽拌了,從中間剖開茄子,將餡料夾進去,然后一層茄子一層鹽地碼在壇子中,如今她已經曉得這些主子們不喜歡吃蒜,所以便沒有像從前那樣加蒜末,等到自家要吃的時候,另外搗了蒜泥拌進去吧。 平心而論,在市井之家已經是比較講究的了,只是與榮國府從前的茄鲞終究不能比,那得是多折騰的一道菜,不說中間多少道工序,單說那配料就夠瞧的,主要吃的不是茄子,而是雞。 到了下午,寶玉從外面回來,寶釵見他進門,便接過了他的衣服,看了看他的臉色,小心地問:“這次不行么?” 寶玉搖了搖頭,沒有說什么。 寶釵嘆了一口氣,道:“我原就說這差事不適合你,雖然是急著立業,也不必如此匆忙,倒是該看準了才去試,像這種事情,就算人家一時接待你進門,終究也不是長久能待得住的?!?/br> 寶玉扭轉了頭,不肯去看她,這時麝月過來,將那塊明霞色美玉從寶玉胸前解了下來,用帕子密密地包裹了,塞在枕下,說道:“差事有沒有的也就罷了,只是別丟了這塊玉要緊?!碑敵鯐缘么箅y即將臨頭,把這塊玉東藏西藏,總算沒給抄了去,后面輾轉取了回來,仍舊戴在身上,只是寶釵的那金鎖卻終究失落了。 寶玉聽了,皺起眉頭,有些不耐煩地說:“整日只顧看重這個勞什子,道是神異非常,究竟又有何用處?它若真的靈驗,遇難成祥的,我家又怎會遇到這樣的事情?老祖宗和太太都把它看得如同性命一般,可是如今老祖宗已經去了,它究竟能保得了誰?” 麝月蹙眉道:“依你說,大家這樣珍惜,難道都是做無用的事情?” 寶釵見寶玉面色變了,只怕又要發狠,連忙說道:“寶兄弟,這便是你的偏執了,這玉護了你這么多年,怎可說它無用?就說上一次的磨折,若非這玉遙遙地庇護,你怎能這樣平安地出來了?如今雖然一時困頓,卻終究不可便這樣頹喪下去,還當修習磨煉,以待時機,昔人云:將以有為也。馮唐白首,尚不自棄,更何況你如今才多大年紀,便作如此老氣橫秋之言?難道你不知道從太太到我們,都是靠著你的?” 寶玉給她一番教導,默然無語,自坐在桌旁,拿了一本來讀。 三日后,到了重陽節這一日,邢夫人王夫人熙鳳寶釵等人差不多全家出動,包了幾輛車,一路往宣南而來,三輛大車首尾銜接,浩浩蕩蕩,居然讓人恍然間找到了當年榮國府女主人出門的排場。 她們今日往這邊來,乃是應黛玉的邀請,來她新置辦的宅院做客。 黛玉三人終究是離開之前租住的那間廉租官房,買了這一套小四合,在黛玉,實在是因為年初元宵節的時候,與沐雪元和紫鵑一起,生平第一次到街上去看燈,實在流連忘返,她連續兩個晚上出去,十七夜實在支撐不住,便靜靜地歇在家里,腦中卻依然回映著街頭的情景,不但有花燈,還有各種店鋪,香料鋪竹器店書鋪紙鋪之類,黛玉一家一家進入,每一家都轉著看好久,只恨時間短促,不能盡情任性。 想到從前,自己因為身世之慨,有時便想著若是雙親尚在,在揚州是何等的逍遙,然而此時卻忽然發現,即使是那樣,似乎也是仍顯不足,探春乃是三親俱在,住的是自己的本家,可是要買些什么玩意兒,卻也要通過寶玉,寶玉雖然與她極為親近,挑東西的眼光也不俗,只是這樣通過一位中間人的眼睛,終究不如自己親眼看來的好,何況托人購物,還要另外計算人情,給人家做鞋,其實從自身終究是不能盡興。 要說那店鋪中的物品,論精致華貴自然難與大觀園相比,只是勝在一個新鮮豐富,所以那一次黛玉開了心扉便再關不住,心心念念想著要出門來,后面也雇了車到了商市,自己戴了帷帽,鉆進書鋪尋書覓畫,只是終究沒有上元佳節時候的自由暢意,總覺得心里有點不自在,仿佛是觸犯了什么禁約一般,這件事她是絕不肯讓寶釵知道的,若是給寶釵曉得,不知又要勸說些什么,好不令人掃興。 沐雪元便說:“既然如此,不如干脆買下一座小院,養兩三匹馬,我看顰兒如今騎馬的技藝也日益熟練,以后咱們但凡得閑,便騎馬到外面去,不但可以在城里逛,還可以到城外去逛,把那些什么香山玉泉山都游過幾遍,那才叫開心。況且這里也實在太過破敗,住著終究讓人心里難過?!?/br> 黛玉想了一想,騎馬外出倒是罷了,但是如今的這房子卻也真的不很合意,太過陳舊破落,而且局促得很,自己日常絕大多數住在空間,一是因為自己確實喜歡那種天然風趣,二也是因為外面這間房實在太糟糕,有的時候自己縱然想要在外間坐一坐,一看到那房屋,再聞到那種渾濁油膩的氣息,便難以忍耐。 況且抄家的事情已經過了這么久,之前沐雪元也打聽過房價,大概四五百兩也就罷了,這筆錢在旁人或許頗為沉重,但是對于她們來講,卻不算一回事,連解釋的方法都已經想了出來。 這件事紫鵑也很贊成,于是沐雪元便找了房纖人,讓他們幫這邊尋覓房屋,倒是不急著馬上就買,只是一定要符合標準,就是要求精巧干凈,不要太舊的,重新全面粉刷也麻煩,從六月找到八月,終于看成了,有一家急著要抵債,所以出售宣南騾馬市果子巷內一間小四合,只要三百五十兩銀子。 三個人一起去看了,只見那小巧的院落里,一明兩暗三間小小正房,屋宇整潔,油漆還是八成新,只要重新糊一下墻壁就好,庭院里是青石磚地,廂房倒座也都是單人公寓的面積,最妙的是后院居然有個馬房,堪稱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樣的房子有這個價格,真的是超級筍盤,于是三人當即便定了下來,付了錢辦理了房契轉讓,又破費了一筆錢,到官府備了案,這筆錢是黛玉她們這邊出的,這一下即使萬一丟失了房契也不怕,雖然房契一般都是裝在木盒里,收藏在空間中的。 于是原房主很快拿到了現金,沐雪元三個人升級了居住條件,地產經紀也得到一筆比較滿意的傭金,可謂是皆大歡喜。 轉讓手續全部辦完之后,沐雪元與紫鵑迅速將房屋打掃出來,重新糊了墻紙,將衣服撿那樸素的取出來一些,連藤箱放在房間里,還是當初沐雪元與紫鵑的舊衣箱,空間里如今存放的都是沐雪元這個學徒木工新做的木箱,只不過能合上罷了,連鎖都沒有,也不必用鎖,其余的就是添置一些簡單的炊具盤碗,然后便下帖子請人來溫居,日期就定在九月初九,同在京都,這件事無論如何瞞不過的,不如索性大家一起樂呵一下。 王夫人等人下了車,只見沐雪元已經笑臉盈盈等在門外,眾人便一邊與她說著話,一邊往里面走。 李紈從眾進入院落,眼神四面一掃,將這房屋看了一遍,不由得暗暗點頭,果然是好個院落,雖然不大,但很整齊,地面磚石完整,不是鋪的碎磚,門窗上的紅綠油漆雖有些暗淡,好在并沒有怎樣剝落,又是在宣南這個地方,地段很是不錯,宣武門南區算是一個文化區,級別稍高一點的京官,租房買房都是在這片地方,因此風氣比較好,沒有那么亂。 李紈微微笑著道:“這房子不錯,比起從前你們住的地方要好得多了,聽麝月說,她從前都是硬著頭皮進去那條小巷子的?!?/br> 黛玉笑道:“從前是局促了些,所以都不敢請太太jiejie們來,如今有個像點樣子的地方,才厚顏請來做客?!?/br> 沐雪元:以前的那地方確實有點嚇人,有的時候街上就能夠看到扔死孩子,蘆席一卷便丟掉了。世人慣常會說,富貴之家的孩子嬌生慣養,所以一點點寒熱便要發起病來,窮人的孩子則繼承了她們的上一輩,都是生命力非常頑強的,事實上不是這樣的,貧民的孩子夭折也多,只是并不顯得怎樣稀奇,她們的親人雖然也很難過,卻并不認為是怎樣意外離奇的深重不幸,要說怎樣加以特別的紀念,就更談不到了。 雖然沒有做過科學統計,不過沐雪元有一個直感的體驗,那就是窮人的死亡率要高于富人,壽命也更短,最起碼的,衛生條件特別差。政治風云對于貴族來講,波瀾壯闊,可歌可泣,普通人的悲劇則是無聲的,難以吸引目光,這便是帝王將相慘烈,平民奴隸也慘烈,甚至更慘烈,這就好像“紅顏薄命”這個短句的含義一樣,事實上那些容貌才情都比較一般的女人,未必就因其平庸而獲得長壽,只不過她們的死亡就沒有什么詩情畫意,浪漫情懷,不值得人寫詩去留念。 黛玉這邊請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等人進屋奉茶,各處走動觀看,還問著:“怎么珍大嫂子沒有來?” 王夫人說與她知道:“蓉兒媳婦病了,她在家里照看,因為你新搬了房子,蓉兒過來道個喜,吃兩杯酒也要回去的?!?/br> 沐雪元和紫鵑這時則在天井里擺開一張大餐桌,不多時便說請吃飯了,眾人入席,只見兩大盆螃蟹端了上來,另外有幾碟果品,都是些芒果木瓜之類,另有幾樣按酒,寶釵一看,這就是與那年自己給湘云出的主意一樣,主菜是螃蟹,配一點小菜瓜果,蒸螃蟹雖然也少不得事先洗刷,然而畢竟還算省事,拿毛刷刷凈了夾縫關節間的泥沙,直接下鍋煮了就好,那按酒也是簡便的,攤雞蛋啦,燒茄子啦,炒青菜啦,炸豆腐啦,烹調起來相對比較利落,節約時間。 因為是黛玉的東道,她便不正式入席,只陪吃了半個,便在地上張羅,讓這個讓那個。 熙鳳看著她忙碌,便笑著推她道:“你不慣張羅,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張羅,等散了我再吃?!?/br> 黛玉哪里肯這樣實誠,只顧著不肯入席,與熙鳳李紈一起看著上螃蟹上酒,寶釵因是已有身孕的人,便坐在席上。 這時王夫人說道:“你們也都坐下來吧,究竟這么大的桌子,也沒有幾個人,如今也沒有外人,還講那些虛禮做什么?大家團團坐在一起,倒是還熱鬧些?!?/br> 邢夫人也說:“快都坐著吃吧,其實也都不是客,還用得著什么推讓?” 薛姨媽便叫同喜同貴去拉人:“快過來吧,這螃蟹著實肥大,和以往吃的有些個不同,一個倒有那兩個大,掰著吃這蟹膏子蟹黃,可是好滋味,你寶釵meimei因為有了身子,不好多吃,不然她也愛吃?!?/br> 寶釵方才與黛玉分了一只螃蟹,此時口角尚有回味,笑著說道:“可說顰丫頭又有新花樣,她在那煮螃蟹的水里放了桂花,這螃蟹一股子桂花香,倒是風雅了?!?/br> 熙鳳給同貴和麝月硬是拉著坐下,便索性也不客氣,笑道:“既然如此,少不得我這次躲個懶,借著太太們的福,我也受用受用?!?/br> 然后她便掰開一個螃蟹,還沒有吃,先喝了一聲彩:“好個螃蟹,這么大的黃子,這下子可爽快了,誰耐煩那么一點一點地挖rou剔黃?前兒看翠英她們吃體己蟹,倒是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也真難為她們有那個耐性,就恁么‘集腋成裘’的,還拿來讓我,我說我不吃,你們吃去吧,別磨禿了指甲要緊?!?/br> 眾人登時笑了起來。 麝月笑道:“二奶奶說得那螃蟹也太不堪了,終究比核桃還大過一圈兒,多少有些rou?!?/br> 黛玉一想,那就和溪流中的澤蟹差不多大小,應該是比澤蟹要大一些的樣子。 寶釵含著笑意說道:“這是海蟹,不是河蟹,所以長得有這般大?!?/br> 王夫人嘆道:“這一路運來,可是不容易,今兒林丫頭可是破費了?!?/br> 京都距離最近的海灣要三百公里,也就是六百里的樣子,馬車行進速度大概一小時二十公里,將打撈出來的螃蟹放進盛滿海水的桶里,一路運送進京,路上一刻不停,也要十幾個小時的時間,這個保鮮成本也蠻高,所以新鮮的海螃蟹賣得貴,若是腌螃蟹就相對便宜一些,用酒和鹽腌制了,保存時間也更長久。 黛玉忙說:“雪元有做這一行的熟人,倒不會怎樣花錢?!?/br> 就是費力氣,駕船出海撒網。年初為了給自己做生日,雪元提前一天出海捕撈,結果海面上突然刮起大風,給刮出去好遠,好在那船沒有傾覆,后來風停了,再次下海,扯起網來,發現了這種分外肥美的青蟳,從此便時常往那邊撈螃蟹,特意備了一條船在那邊,平時擱在岸上,要用的時候便騎馬趕過去,再把船推入海中,每一次捕蟹,一來一回總得六七個鐘頭,好在那個地方海參也多,所以倒很是值得。 熙鳳笑道:“雪元我看著,倒是與海有緣,專門在海里撈金,姨太太的鋪子里,倘若有這么一個掌柜倒好?!?/br> 薛姨媽也笑:“可說呢,如今店鋪之中,老成的少,若是雪元能去可是好了?!弊詮乃拇蠹易寮娂姷瓜?,便成了個樹倒猢猻散,薛家的店鋪之中,有本領的紛紛另覓門路,留下幾個厚道的,勉力支撐,生意也是大不如前。 黛玉笑道:“看姨太太鳳jiejie把她抬舉的,她哪里能干這個?只不過作個牙纖罷了?!?/br> 眾人一陣說說笑笑,寶釵今日心情也是格外清爽,雖然不能盡情地飲酒品蟹,拿了一碗飯配著小菜,一邊慢慢地吃,一邊看著檐柱下的那兩盆花,卻也是蠻好。 吃過了飯,因為房內狹小,一間中廳坐不下這許多人,因此盤碗撤掉,桌面擦凈之后,眾人便在這院落之中喝茶閑談,紫鵑麝月平兒等人也輪番下去吃飯,王夫人等在這里又閑話了將近半個時辰,這才辭別了黛玉,出門上車回家。 王夫人向黛玉道著辛苦:“今兒難為你,cao勞了這許久,回頭可好生歇著?!?/br> 黛玉笑道:“能得太太們,還有各位jiejie光臨下降,便是我的榮耀了,只可惜這院子小,不曾好好賞花?!?/br> 黛玉一句話道出這處宅院最大的弊端,就是庭院狹小,本來規劃面積就不大,而且還四面都是房屋,這就將中庭擠得頗為狹窄,看上去有點密不透風的感覺,仰頭一瞧,好像是坐井觀天,因此自然便難以布置那樣盛大的花展,只是墻角有兩盆菊花,桌上的瓶中插了幾支黃菊而已。 寶釵便笑:“這樣疏朗清雅,倒是也好?!?/br> 于是眾人道別登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