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大廈將傾

    轉眼寶釵成婚已有半個月，她本就是常住這里的，此時更加諸事熟悉，王夫人便與她商量一些要緊事：“卻說你林meimei的親事，應該如何？老太太是有意與史家結親的，要說史楨那孩子原本不錯，只是他娘老子看著令人有些不放心的樣子?！?/br>
    薛寶釵一聽，便連忙說道：“我是晚輩，本不該數說長輩，只是持家未免太過勤儉些，林meimei這樣的身體，怎么吃得消？”

    湘云就是前車之鑒，當今的保齡侯史鼐乃是她的親叔叔，因為家業日益空心化，就不用外聘的針線人，一般縫紉裁剪之類，都是家中的女人自己動手，湘云那樣爽朗的性格，又是一個好身體，天天這樣起五更爬半夜的都吃不消，更何況是黛玉，那史楨本來在這些貴族公子里面，算是品貌比較端正的，人也上進，然而有這樣的雙親，便不由得讓人頭痛。

    王夫人嘆道：“我也隱約聽人家這樣說起來，不然，倒是一頭好親事，乃是老太太的娘家，凡事說得上話的，就算是將來老太太沒了，你林meimei與她們總也是血脈相連，原當比旁人更加愛惜的，只是如今這個樣子，還是另外再尋吧，縱然外面沒有那般富貴，只要你林meimei能省些心力便好，哪怕寒素些，只要人好，老太太這邊的陪送也夠她們過了。這件事卻也沒有那樣急，你林meimei方才大病一場，沒有那般快復原，我們且先慢慢尋覓著?！?/br>
    況且四大家族所謂的“寒素”與普通人眼里的寒素也是不一樣的。

    兩人正說著，忽然玉釧進來稟告說：“外面璉二爺來請太太過去說話?！?/br>
    王夫人問：“曉得什么事嗎？”

    “不曉得?！?/br>
    王夫人點頭道：“我這就去。寶釵，你先歇著吧，我過去看看?！?/br>
    王夫人到了榮禧堂的正堂，只見上面座位上坐了邢夫人，賈珍、尤氏坐在旁邊，下方還有賈璉賈蓉，見到她來了，幾名晚輩站起來施禮問好。

    王夫人一看便說：“什么要緊的事情，這么大陣仗？”

    賈璉一笑：“太太請安坐，很快便知?！?/br>
    這時熙鳳也來了，到了這里給兩位太太見禮，又和尤氏賈珍等人打過了招呼，她乃是個心思細密的人，看著那幾個人的神色，除了王夫人之外，都透著一種詭異，仿佛在竊喜著什么一樣，不由得暗自驚疑。

    卻聽賈珍開口便問了起來：“大meimei，我那第二個小姨子是怎么死的？”

    熙鳳微微冷笑：“她自己病死的，已經過了一年，珍大哥哥才想起來問這個嗎？”

    “只怕未必吧，當初攛掇著打官司又是怎么回事？”

    然后便是啪啪啪一串人證帶了上來，旺兒倒也罷了，最要命的是帶了張華上場，將過去的事情一一供說了出來。

    眼看熙鳳驚得臉色雪白，賈璉便得意地來到她面前，逼問道：“如何？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只當辦得神不知鬼不覺，還想要殺人滅口，哪知皇天不負有心人，終究給我找了出來，人命案子你都敢犯，將來弒君鴆母，殺姊屠兄，沒有你做不出來的?！?/br>
    王夫人在一旁連連嘆氣，一句話也說不出，邢夫人冷笑不語，熙鳳右手緊緊抓住椅子扶手，她抓得如此用力，骨節都發白了，嶙峋地凸了出來。

    平兒在旁邊急得眼圈兒發紅，緊捏著帕子，道：“二爺，二奶奶雖然厲害了些，卻并沒有對二爺不起，二爺何苦這樣將她往死路上逼？”

    賈璉呵斥道：“你給我閉嘴！這里哪有你說話的份兒？平日里跟著你們奶奶，你怕了哪個？連我都不放在眼里，倒是早該打發你們主子奴才兩個出去了才好?！?/br>
    熙鳳本來是連連急促喘氣，到了這個時候，卻忽然放松下來，將身體往后面一靠，倚著那銀紅撒花椅搭，懶洋洋地說：“也虧了你們尋出這起人來，教了他們這些話，來定我的罪，倒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是我殺的，我說你們也不必忙，將來自然連你們定罪的日子也都是有的。國喪娶親，你們自己想想看，這個罪名可是有多大？前兒塞楞額不就是因為國喪期間剃了個頭，便賜令自盡了么？不要說你們不知道有這事。如今千里迢迢，巴巴地把這張華找了來，你們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們干的那點事是吧？說我要殺人滅口，你們現在要將他如何？莫不是供在祖宗祠堂里？”

    她這幾句說了出來，轉瞬間便輪到那幾個人綠了臉，神色張皇，尤其是賈璉，連眼眶都青了。那張華的神色也是驚疑不定，顯然也是想到了請功領賞之外的另一種可能性，原本他就說不來不來，那璉二奶奶可是個厲害人物，自己一想到她就怕，只是卻強不過賈璉賈蓉派來的人，如今到底要栽進去，給璉二奶奶幾句話，自己似乎就不得不死了，早知如此，倒是該躲得更遠一些才好。

    熙鳳轉頭冷笑著又對尤氏說：“你也少興頭兒些，你但凡是個好的，你兩個妹子也不至于好像粉頭一般地給人取樂，白叫那幾個現世寶玷辱了去，她兩個雖不是你一母所生，畢竟是你的meimei，你可也算無能?！?/br>
    幾句話說得原本痛快得意的尤氏面紅耳赤，低頭不語。

    熙鳳甩著手帕子，逍逍遙遙地說：“我是明白了，你們這是以為天下已定，眼看著祭田也置辦了，寶姑娘寶二爺的婚事也完成了，覺得用不著我了，便存了個兔死狗烹之意。行啊，我就懸崖撒手，效仿當年的范蠡，歸隱五湖了，把這個家都讓給你們，跑馬圈地的，這下可開心了？”

    然后熙鳳頗有些費力地站了起來，平兒連忙扶住她，熙鳳擺動瘦削的腰肢，給邢夫人、王夫人施禮道別，也不顧別人，晃晃悠悠洋洋灑灑地便走了。

    從這天起，熙鳳果然是閉門家居，百事不問，每日里只是要湯要水，保養自己的身體，好在如今內宅是寶釵管事，自從寶釵與寶玉成婚，王夫人便讓熙鳳寶釵會同管家，因為寶釵年輕，對牌暫時放在熙鳳這里，此時熙鳳便索性將對牌交了過去，有的時候寶釵過來，若是說閑話便罷，倘若商量事情，熙鳳是搖著頭一字不知，倒是學足了寶釵從前的樣子。

    看著她如今的做派，有的時候平兒也笑，悄悄地說：“二奶奶，外面可是有的好話兒傳出來呢，如今二爺伙著珍大爺，在外面又迷上了不知哪家的姊妹，置辦了一處別院不說，還捧起戲子來了，這府上成日說虧空，也不知他們哪里弄來的錢?！?/br>
    熙鳳懶懶地說：“由著他們鬧去吧，看看還能作到什么時候，我既然知運知命，也不強作這個英靈，樂得去吃一個河涸海干，我還通不知道呢?！?/br>
    又過了一會兒，小紅來報：“林姑娘來了?！?/br>
    熙鳳一聽，登時振作了精神，道：“快請?！边@一陣熙鳳與黛玉倒是厚密了許多。

    不多時林黛玉便搖搖地走進來，含笑道：“鳳jiejie，好些了么？”

    熙鳳起身拉著她坐下來：“也說不上好還是不好，總不過就是這么著，好在一天不必七事八事的了，我倒是不必掙命。好meimei，難得你還記掛著我，從前我這里可是熱鬧，如今也是門庭冷落了，連個鳥雀都不往我這里飛的，倒是你時常想著?！?/br>
    黛玉笑道：“不管別人如何，我來了這么多年，多虧jiejie照應，jiejie素日的情意，我都記在心中，我雖然不能做別的，總可以陪jiejie說說話。我這一次來，是因為這里有幾條海參，jiejie的身子虧虛已久，我想著那人參鹿茸之類，終究效力太猛，jiejie這病不是一天兩天得的，調養也要慢慢來，不如每日早起將這海參泡發了切成粒，加一點鹽糖姜絲，用銀銚子熬出粥來，常年這樣滋補著，庶幾可以恢復?！?/br>
    熙鳳嘆道：“總是在患難之中，才見了人的真心，海參本來并不難得，只是感念你一番情意。給你這么一說，我真的是愧了，我如今墻倒眾人推，自己還鬧得沒人疼沒人顧的，哪里還有好處去待人，也虧了你和寶釵，時常寬我的心，太太雖然不責問，也難免怪是我的不是，老太太那邊，我也不能多說什么了。你也是不易，今后不要再送這些東西過來了，平兒，回頭去和寶姑娘說，我從明兒起，每天要一支海參，我如今閑下來了，可該好好調養一番，你也嘗嘗這個，我看你那身子骨兒也單弱得很?！?/br>
    平兒笑著答應：“偏了林姑娘二奶奶的好東西了，我也沾沾口福?！?/br>
    幾個人又說了一陣子話，黛玉起身告辭，當天晚上，平兒親手熬了一小鍋海參粥，廚房送來兩碟精致小菜，都擺在熙鳳面前，近來因為生病，熙鳳每餐的分例菜都已經暫時減去，只吃粥配小菜，豐兒另端了平兒的四樣分例菜，與平兒盛了飯來，平兒便屈了一條膝蓋，半立在炕邊，陪著熙鳳吃了晚飯。

    當天晚上，寶釵果然遣人送了十條海參，說十天后再送，從此熙鳳清晨燕窩粥，傍晚海參粥，可著勁兒地調養，外間無論怎樣鬧嚷，她總不知道，只是讓平兒小紅等心腹之人日常打聽外面的新聞，她雖然遭了貶斥退居在這里，再不管事，卻不肯作聾子瞎子，府中外面的風吹草動都務必每件掌握了才好。

    這一天午間，熙鳳歇了中覺，醒來后洗了臉，小紅正給她梳頭，忽然平兒進來，笑吟吟地說：“二奶奶，彩霞的娘在外面求見?！?/br>
    熙鳳微微一愣：“她來做什么？看你樂得這個樣兒?！?/br>
    平兒笑道：“回二奶奶，她是來求二奶奶的恩典，要給女兒退親的?！?/br>
    熙鳳心思一轉，登時雙眉挑起，喝了一聲：“退！”

    平兒喜滋滋地便說：“多謝二奶奶，我這就出去和她說，讓她進來給二奶奶磕頭?！?/br>
    熙鳳冷笑一聲，道：“磕頭就免了吧，我此時也沒這精神頭兒受她的禮，你出去和她說，原是我瞎了眼，一時看錯了人，她現在給女兒退了親事，正合我意，來旺家里若有什么話說，讓她們只管來找我。個背主求榮的，我手底下跑出這么個東西來了，打量著我就此死了呢，讓他看看我的手段！”

    平兒連聲答應著，隱著笑意，如同燕子一般輕巧地掠出去了，將熙鳳的話說與了彩霞的娘，喜得那mama連聲念佛：“阿彌陀佛，多謝二奶奶，多謝平姑娘，這一下我那女兒可得了活命了?！?/br>
    平兒笑道：“也虧了彩霞有主意，咬緊了牙關只是拖著，到底是給她等到了今天，回頭退了親，另外給她尋一門中意的去吧?！?/br>
    彩霞的娘笑逐顏開，答應著去了。

    原來王夫人房中的彩霞，因為年紀大了，身體也不是很好，王夫人便讓她出來，本來說是由著她家里給她說親，然而來旺仗著熙鳳的勢力，強要彩霞與他那不成器的兒子結婚，熙鳳親自給說，彩霞的母親只得答應，然而彩霞第一曉得那小子乃是個惡棍，第二又戀著賈環，因此百般的不肯，病情愈發重了。

    她母親眼看女兒這個樣子，也是后悔不迭，只怪自己一時間骨頭軟，給熙鳳的威風一震，居然就鬼使神差地應了，于是也便想盡了法子替她搪塞，那邊便說“寧可抬過來立時便死了，也要過門”，那彩霞便又是抹脖子又是上吊，拿了剪刀鉸了頭發，哭喊著要去作尼姑，折騰了個天翻地覆，所以拖了一年有余，也沒有成。

    如今旺兒反水，投了賈璉那邊，熙鳳原本雖然因為來旺夫婦都是她陪房帶來的人，多有倚重，所以偏著她們，然而熙鳳平生最是痛恨背叛自己的人，旺兒剛剛轉頭狠咬了她一口，她豈能善罷甘休，想要整治旺兒還嫌沒有機會，此時彩霞的娘來求告退婚，她當然立時就準了，還自言自語：“我竟然忘了這事，早記起來早拿捏?！?/br>
    卻說旺兒媳婦見彩霞的娘拿了熙鳳的話，過來說退親，一時間又恨又怕，恨的是彩霞家里如此會抓機會，怕的是熙鳳雖然如今失勢，終究虎倒威風在，她縱然是給休回娘家去，自己夫妻二人少不得也得跟著回去，璉二爺未必會保著自己一家。要說作奴才的，最怕的就是卷入主子之間的爭斗，偏偏這兩位都不是善茬，從本心來講，自家男人也很不愿意去做這個證詞，只是給璉二爺逼著，不得不去，如今二奶奶恨上自家，也是很冤屈的了。

    彩霞要退親，旺兒家中豈能干休，來旺便去求賈璉，賈璉原知道他那兒子不怎么樣，之前還勸過熙鳳，不要管這件事，熙鳳為了維護自己這邊的人，強扭著做成這門婚事，如今熙鳳是支持退婚了，然而旺兒在自己扳倒熙鳳這件事上是出了力的，雖然心不甘情不愿，可是如今終究算是自己的人，所以賈璉便也有些為難，想著尤二姐的仇終究算是報了，今后未必用得著旺兒，便支支吾吾地推脫。

    就在賈璉為了這些事情煩惱的時候，這一日乃是正月二十三，忽然宮中傳來消息：元妃薨了，可嘆元妃剛剛過了正月初一的生日，就此撒手塵寰，得年三十四歲。

    登時闔家上下哪里還能理會別的事？主子們差不多個個失魂落魄，賈珍等人也將前一陣“宋太祖滅南唐”，掃平鳳姐的高興澆得落花流水，如同落湯雞一般茫然失措，女女男男全都按著品級，進宮哭靈哀悼，黛玉想著當初族人爭產，后來又是父親抄家，多蒙元春jiejie的蔭蔽，此時也自哀傷，不時垂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