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遺孤
第五章 遺孤 這一次黛玉回鄉探望父親,是由表兄賈璉陪伴,那賈璉雖然荒yin,卻并非全無才能,一路上倒也照應妥當,半個月后來到了兩淮鹽政的衙門,林如海已經病得不能起身,之前寫了奏折到京師,向皇帝求藥,又說暫時無法理事,請派人來代理鹽務,此時暫代鹽務的李續已經來到揚州,代替他處理衙門里日常事務,皇帝的賜藥也已經送到,乃是金雞納,林如海身體忽冷忽熱,有瘧疾的癥狀,所以求的這個藥。 林如海將兩錢金雞納的粉末用酒調服了,吃了幾劑之后,冷熱的癥狀倒是減輕許多,然而仍然是胸悶無比,時有絞痛,發展到后來,夜晚無法躺下來休息,躺在那里便一陣窒悶,往往只是睡了一會兒,便給那暫停的氣息憋醒了,到了八月里,簡直是一刻也不能躺下,只要躺在床上,便無法呼吸,每日每夜都是坐在那里,睡覺也是那樣坐著睡,心衰晚期到了這種程度,苦不堪言。 黛玉見到父親如此凄慘,心如刀絞一般,衣不解帶地服侍,賈璉見她面色日益蒼白,下頦也愈發尖了,便勸說道:“meimei還是快些休息去吧,你這個樣子,倘若也病了,如何是好?” 林如??吭诖采?,艱難地抬起手來,擺著手讓她下去,紫鵑雪雁也勸:“姑娘快歇歇去吧,剛過了秋分,這幾日又在咳嗽了,也免得過了病氣給老爺?!?/br> 一直熬到了九月初三,上午巳時過了兩刻多鐘,林如海終于氣絕身亡,黛玉伏在床前,痛哭不已,紫鵑雪雁在旁邊一邊哽咽,一邊勸慰,環繞床邊的還有林如海的幾房姨娘,也都拿著手帕子,抹著眼淚。 賈璉里里外外地忙,張羅冥器壽材,做法事的僧人,李續這邊忙著攏賬,一邊還要對亡友的女兒厚加撫慰:“侄女,你盡管放心,你父親的這些事,有我一力承擔,斷不叫連累了你去?!?/br> 黛玉躬身下拜:“無知孤女,全仗世伯?!?/br> 除了因為父親的過世而悲痛,黛玉也是擔憂兩淮鹽務的事,這些天府里亂得很,然而她卻也聽說,父親在鹽政的任上多有錢糧虧欠,這鹽務的財政體系,就如同賈府的財務一樣,都是寅吃卯糧,歷年來就是拿著鹽政的錢貼補江寧織造,而鹽政本身也十分混亂,常年不能征收到足夠的稅款,是王朝初立時代就有的老問題,也不是從林如海手中開始亂,林如海是個干練之人,任上倒是還理清了一些,然而仍然未能夠完全清理,到現在鹽務上還欠著二十幾萬兩的白銀。 這件事幸虧有李續,李續與林如海是多年的好友,兩人年紀雖然相差二十歲,卻是忘年交,這么多年來相互扶持,交誼十分深厚,因此李續便寫了一份奏章送到京中,請求代替林如海繼任鹽政一年,以便彌補虧欠。 鹽務上面的事是李續世伯承擔,另外要處理的還有家里的事,林如海生前已經立下遺囑,他有四房妾室,都沒有兒女,如今林如海眼看著不行了,便要遣散姬妾,畢竟也是服侍多年的了,每人贈送白銀一百兩,她們房里的東西,都交她們帶去,其中有兩個不愿去的,甘愿守節,便額外又贈送了三百兩白銀,以勉勵守志;家中的幾個傭人,也都讓她們各謀生路,每人贈銀五兩,賣身契也都還給了她們;辦喪事還有扶靈回蘇州的費用,大概五百兩,剩余的便是多年積藏的金銀細軟,古董文物,都打包起來留給黛玉,另有田莊地契,還有白銀兩萬五千六百兩,也是給黛玉的。 林如海只有此一女,之前也并沒有從宗族中過繼男孩立嗣,所以黛玉便得以承繼這份財產。 賈璉收了這張單子,對林如海說道:“姑丈盡管放心,這些錢和東西,我回去了便交給老祖宗?!?/br> 林如海點了點頭,要說賈家別的人,也未必就都這么清如水明如鏡的,只有老太君是可靠的,又有單據在此,中間難得上下其手,縱然有所損耗,也不傷根本。 于是賈璉助著黛玉將林如海的棺木送回蘇州祖塋安葬,臨離去的時候,李續還挽留著:“多住幾日不好嗎?”是任上病故又不是革職抄家,何必這么匆匆忙忙的。 黛玉說道:“多謝伯伯厚情,只是如今已是深秋,怕再晚了天寒地凍,路上難走,所以便想趕快啟程上路,這一陣多虧伯伯照應,小女沒齒難忘?!彪m然是李世伯并不介意新任舊任兩家一起住在鹽政衙門里,不過終究已經不同了啊,還是盡早去往蘇州的好,而且也要盡快趕回祖母那里。 于是黛玉扶靈,一路乘船乘車,來到了蘇州,將父親的棺木與母親合葬了,然后便與賈璉啟程去京都,趕在年前回到榮國府,先去拜見了老太君和舅母舅舅,然后便回來打掃房間,安排器物,她這一次回來,別的倒罷了,帶回許多圖書畫冊,都是家藏的書籍,如今全給她搬了來,原本的書架都排放不下,有一部分只得暫時還裝在箱子里。 賈璉將林如海的家產清單交給了老太君,老太君接過玳??虻难坨R來,仔細看了看,點頭道:“也真是難為了他?!?/br> 轉頭便讓王夫人和熙鳳帶人點數財物,將這些東西都鎖在自己房中那拄天拄地的大柜子里。 寶玉聽說黛玉回來,忙忙地趕了過來,見黛玉這邊正在打點紙筆之類,準備分送姐妹們,寶玉注目看黛玉,一年不見,黛玉身條長了許多,風姿愈發超逸。 雪雁在一旁也看寶玉,寶玉今年十四歲,這年少的貴公子如今出落得光彩照人,越來越像電視劇里的樣子,只可惜山根有點低,顴弓也低,這樣的骨相到了中年之后,便不容易掛住rou,到那時松弛下垂就很令人嗟嘆了。 寶玉和黛玉說著這一年來兩府之中發生的事情,最近的便是長姊元春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再講到秦可卿忽然過世,東府大辦喪事,路上還遇到了北靜王。 寶玉這時將那一串鹡鸰香串十分鄭重地送給黛玉,卻給黛玉丟在一旁:“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它?!?/br> 寶玉嘻嘻一笑,只得收回袖子里。 要說黛玉這一次父喪雖然極盡悲痛,此時打點文具土儀,一時卻有一點放松的心情,自己多年來只是接受賈府的饋贈,如今終于可以反饋回去,雖然只是一些筆墨之類的文玩,本不值什么,卻也讓她有一點吐氣揚眉之下的舒展。 黛玉收拾了家當回到榮國府,這一番動靜不小,雪雁與紫鵑等人忙碌了三五天的時間,這才歸置完畢,這個時候大家便有時間細細打聽這一年來的事情,寶玉講到那府中給可卿辦理喪事,是何等的盛大,“單那壽木便已非同凡響,聽薛大哥哥說,那一副檣木板出在潢海鐵網山上,作壽木原是萬年不壞的,本系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放在店中,無人敢買,如今總算得著機會,若非是她,旁人原也不敢用這材料?!?/br> 雪雁在一旁聽著,心中暗道不吉利,那義忠親王的話題可不是個賞心悅目的,這位親王乃是正經嫡系宗室,所以受封親王,雖然自己不在帝國行政系統,卻也知道這位老王爺位高權重,曾經頗有鋒頭的,然而就在新帝剛剛繼位不久,便將這位義忠親王的爵位免了,圈禁在宗人府,聽說是因為參與了奪嫡,站錯陣營,所以此時秋后算賬,十分犀利。 后面不過兩三年的工夫,那老王爺便憋屈死了,遺下來的女兒兒子,孫女孫子,雖然畢竟是宗室的后裔,總不至于缺吃少穿,但在一群遠近皇族之中,卻十分的羞恥,出門碰到了很覺抬不起頭來,那后人的遭遇,倘若寫出來,倒也是一部,若是有人肯寫,雪雁可是很想看看。 由此想到,古今的世家之中,命運翻覆的在所不少,只是其她豪門世家沒有曹雪芹一類的人物,所以家族這戲劇性的命運便不為人所知,史書上只是短短的幾行字,簡潔而干枯,那些人前后究竟是怎樣生活的,卻沒有人知道了。 后面又說道可卿的兩個丫鬟,瑞珠觸柱而亡,寶珠拜可卿為母,愿意當義女,摔喪駕靈,這兩件事連寶玉都嘖嘖稱奇:“竟沒有見過這樣義烈之人,自盡殉主,寶珠給侄媳婦當了女兒,倒也罷了,雖然喪事完了便留在鐵檻寺,說是要一直給義母守靈,順便也就在那里清修了,可是她現在畢竟已經給珍大哥哥認作孫女,供養不會短少,只是寂寞些,瑞珠也不知是身受何等恩情,她的主人死了,自己便也不愿獨生,給主人殉了葬。這件事卻也不知該如何評說,她如此年紀輕輕的死了,世上又少了一個好女兒,可是珍大哥哥以為很好,她主人在地下不會寂寞,也顯出她們主奴的情意,生死相隨的?!?/br> 紫鵑等人倒也罷了,雪雁在一旁聽得一陣的斧聲燭影,要說秦可卿平日待人溫柔和善,那倒確實是有的,對奴婢也并不苛刻,只是若說因為這個就自殺殉葬,這也有點太夸張了,雪雁自己度量,即使黛玉死了,自己也不至于跟了去,不要說是黛玉,哪怕是自己的母親過世,也不至于哀慟成這樣,這明明是表示里面有事,顯然是在瑞珠看來,晚死不如早死,她此時死了,還能落個殉主的名聲,得以按照孫小姐的規格殯葬,若是遲遲不肯死,將來還不知會怎么樣。 再看寶珠,送靈之后便不肯再回寧國府,雖然大家都曉得她是個假小姐,然而這一舉動讓雪雁分明聯想到姜伯約屯田避禍,她是不敢回來的,就這樣躲得遠遠的在鐵檻寺,只怕也要提心吊膽,擔憂會不會有毒手,那郊區寺廟里寂寞倒罷了,惘惘仍有性命之憂。 瑞珠寶珠都是主人貼身的奴婢,主奴之間的界限有所模糊,平時倒是也和主人有說有笑,顯得很有人情的了,生活上規格待遇也不錯,然而風險太大,很多時候未必是自己只要做好了,便可以安然無憂的,這才是奴隸制的本相。 這時候又說,皇帝的旨意,為了體念骨rou親情,宮中的妃嬪,只要家里的宅院夠規格迎接宮妃的,啟奏了便可以省親,于是榮寧二府這邊便動員起來,先是策劃設計,到三月里圖紙最后確定下來,便開始動工,雪雁雖然一直陪伴黛玉在內宅讀書,卻也知道這里面無數的上下其手。 卻說秦鐘此時日益病重,他乃是去年給jiejie送殯的時候,在水月庵招惹的風流孽債,氣死了父親,自己悔不當初,奄奄久病,到了這時終究再也支撐不住,便一命嗚呼了,閃得智能上下不著,早已不知往哪里去了。 寶玉這一陣連受悲愴,先是死了可卿,此時又死了她弟弟秦鐘,雖然有黛玉寶釵一眾姊妹陪伴,終究是憂戚傷感,史老太君見他悒悒不樂,想著那園子這個時候也蓋得差不多了,不再是暴土揚場,漫天飛灰,便讓人時常帶著他進園子里先逛逛。 寶玉這一下果然得了散心,回來便和黛玉說:“等大jiejie歸省之后,放開了那園子讓咱們進去玩兒,可開心呢,各處都好,唯獨那一處假村屯不好?!?/br> 黛玉抿嘴一笑:“你還想著大jiejie回來看過后,讓我們盡情游玩呢,那乃是德妃娘娘駐蹕過的地方,后面只怕要封起來,不肯讓人隨意瞻仰的?!?/br> 寶玉聽了,登時爽然若失,他之前本來想的是,那省親別墅雖然原系榮寧二府舊有的花園合二為一,骨架上并沒有做大的改動,然而移換巧妙,并且有所增添,因此格局便已大不同了,堪稱佳妙,寶玉本來想著,等過了這一陣,姐妹們一起在那園中釣魚賞花,彈琴弈棋,何等快活,哪知給黛玉一提點,才想到省親之后只怕再難進那園子,只可惜花費了偌大工本再造的園林,居然不能再看。 黛玉見他有些惘然,便轉了話題:“你說那里有一個假村屯,是個怎樣的不好法?” 寶玉聽她問起,便抒發起自己的意見:“若是我不曾去給蓉哥兒媳婦送葬,沒有見過真正的莊戶人家,倒也給瞞了過去,那一處雖然是黃泥茅草墻護著幾間茅屋,還有桔槔、轆轤也都似模似樣,仿佛田家一般,然而看那背景,遠方看不見鄰村,近處看不到磨坊,也沒有連綿的群山,也沒有洗衣裳的河流,沒有古塔,沒有石橋,看不到牛羊,也看不到炊煙。要說像咱們這樣的人家,無論清雅或者富貴,都是本色,唯獨這‘歸田園居’,卻顯然是生安硬造的,極為穿鑿,就好像公子貴婦的苦修,怎么看都不太像啊?!北热缯f東府大伯賈敬。 黛玉噗嗤便笑了出來,道:“看來你這一次出殯,大大地長了學問?!?/br> 寶玉雖知她是嘲弄,卻也忍不住得意,和她講起自己在那莊院之內看到的鍬、鋤、镢、犁,還有紡車,色色新奇,最后感嘆道:“我于那時才曉得,‘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br> 黛玉笑道:“愈發的有杜甫之風,憂國憂民了?!?/br> 寶玉也笑,方才的一點感慨,至此便繃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