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珠璧雙姝
第二章 珠璧雙姝 黛玉在碧紗櫥里安頓下來,休息了幾日,便在內書房里與姐妹們一起讀書。 賈母雖然是不很在意孫女們的學問,不過既然都還愛讀幾本書,家里便給請了先生來,是一名叫做沈練素的四十幾歲婦人,原本也是書香門第的夫人,只是丈夫早年亡故,她膝下又沒有兒女,家道消磨,日益貧寒,前些時說要給幾位姑娘請教書的先生,李紈輾轉打聽得了此人,說與熙鳳,熙鳳又和王夫人講了,王夫人報到老太君那里,道是有這樣一位沈夫人,頗有才媛名號,行止也極為端莊的,可以請來教導姑娘們。 史老太君聽了,想了一想,說道:“若果真是個讀過幾卷書,人品也清白的,便請她來也罷了,家中的這幾個孫女,本來也不指望什么四書五經、三車五車的,只要識得幾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也就罷了,她寡婦失業的,想來也為難,下個帖子請了她來,先讓我看一看,帖子要寫得客氣一些,像是這般有些才學,又處境孤寒的,最怕給人看輕了她?!?/br> 王夫人答應了,回頭便委托李紈執筆,很客氣地寫了一封書信,請沈練素過府一敘,沈練素接了這封帖子,仔細看過之后,便拿定了主意,她做人雖然極講風骨,卻不是個怪癖倨傲的,看事情頗為精準,胸有籌劃,于是第二天便來到府中拜望史老太君,與史老太君和王夫人熙鳳說了一陣子話,還陪著一起吃了午飯,這便說明是談得極為融洽了。 吃飯的時候,史老太君說道:“現在有些號稱是什么大家才子的,仗著自己有些年紀了,在園子里居然開始收女弟子,召集了幾十個在那里,道是傳授學問,傳說出去不成體統。我這些孫女們,讀書多少倒也罷了,卻是不能那樣的輕率,夫人也不必太過勞累,這些姑娘又不是等著考狀元的,讀書要讀到白了頭發,針線之余教她們念兩本,知道些為人處世的道理,將來當家理事庶幾不失了章法,也就罷了?!?/br> 沈練素笑道:“老太太見識得是,國公府百年風范,確實與那班新來后進的不同?!比缃裼质请S園,又是碧城仙館,男文人帶女弟子的風氣可是流行了起來。 史老太君笑著說:“什么百年風范,如今不過是個空架子罷了,她們的太爺爺不必說了,爺爺也是好樣的,到了如今這一輩,便有些尋常了,眼看著青黃不接,就有些跟不上了,我如今也不想要開辟些什么,只望著能守住這份家業,到孫輩能有些靈秀的出來,支撐門第?!毕冗^渡著吧,但愿能撐到希望到來的時候。 沈練素含笑道:“老太太對兒子督責嚴格,是以這等求全,似這般鐘鳴鼎食之家,教子自然是極有方的?!?/br> 用過飯后,雙方商定了開課的時日,沈練素便出了賈府,走出門去,臨上轎的時候,她轉回身望著榮國府巍峨的門墻,暗暗嘆了一口氣,這便是:云峰滿目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這是去年的事,三春從那時起,便都跟著沈練素一起讀書,書房就在賈母正房后面的抱廈里,連寶玉都隨著一處念書,如今又添了一個黛玉,自然是愈發熱鬧,寶玉讀書也更加有勁頭,每日相伴著黛玉,從碧紗櫥來到抱廈,遲到的時候居然少了許多,堪稱勤勉了。 黛玉初來之時,因為寶玉摔玉,心中難過,況且又是如此幼小的年紀,離開父親,背井離鄉,來到賈府,雖然是祖母家中,然而可嘆她長到六歲,第一次見祖母的面,諸位舅母姐妹嫂嫂也都不識得,難免有生疏之感,況且這里的日常起居也與家中習慣不同,比方在家里,父親和自己說,吃了飯之后不要立刻喝茶,等飯粒咽盡了,停一陣再喝,這樣才保養脾胃,但是到了祖母這里,飯后很快就喝茶的,少不得隨了過來。 這倒也是罷了,還有一件事,剛剛用過飯后,第一杯茶還不是用來喝的,只是漱口,幸好自己當時機靈,看著迎春探春的動作,才曉得了,否則倘若第一次的時候將那杯茶喝了,難免引人發笑,雖然不會當面笑出來,背后也會笑,道是外省人不通規矩,黛玉雖然年幼,心事卻重,若是給人恥笑了去,倒是比打罵還要難受,所以每當回想到這一幕,黛玉便有一點驚險的感覺,融入一個新環境,實在頗為不易。 不過好在有鸚哥,鸚哥幾代人都是在榮國府,雖然身為奴婢,卻也堪稱在這府邸之中有一點根基的了,起碼許多事情都知道,老太君和王夫人雖然都疼愛黛玉,但是畢竟不能像鸚哥這樣隨時提點,有鸚哥貼身相隨,該告知的悄悄告知了,黛玉本來便是個心思剔透之人,不多時日便將這里的事情摸了個七七八八,隨著對周圍的日漸熟悉,心中便也安穩了許多。 隨著時間推移,轉眼四年過去,這一天秋高氣爽,黛玉正與湘云迎春憑欄而望,忽然間探春跑了過來:“湘云jiejie,黛玉jiejie,二jiejie你們可知道么?薛家表兄出了事了!” 黛玉的腰肢如同風中的楊柳一般,輕盈地扭轉了過來,微微一笑,道:“探春meimei,薛家哥哥可怎么了呢?” 探春跑到她們身邊,喘了幾口氣,這才說道:“說是打死人命了?!?/br> 雪雁正站在一旁,聞言立刻便明白了,是英蓮馮淵的那件事情發了,這位呆霸王今年十五歲,十五歲的人就能夠指揮悍仆打死人命,可見自幼何其的驕縱,四大家族彼此勾結枉法作惡也不是說假的,王夫人薛姨媽雖然在統治階層之中,都堪稱慈善之人,但是面對這種事情,做不到大義滅親,于是薛姨媽便一路護著兒子避來了京都,王夫人自然是要接納的,定要留meimei一家住在這里。如今賈史王薛倒是還挺著,將來倒了架子,這件事便是禍根,尤為可憐的便是英蓮,這一場冤孽也不知要怎樣了結。 而這件事對自家姑娘黛玉的最直接影響,就是最終糾纏于三角戀情之中,現在倒是年紀還小,至遲再過上三四年,這件事必然要提起來了。 哪知寶釵只來了兩三個月,黛玉每每回房,無人之處便面露憂郁之色。 本來倒也沒有什么,寶釵乃是個極隨和的,年紀又比眾姊妹多數都大些,今年十三歲,比黛玉大三歲,比寶玉也大兩歲,只是比迎春略小一個多月,又不是乃兄那種濁蠢的,馬齒徒長,人生頂廢,寶釵手不釋卷,學問見識自然不同,又是個了悟得十分徹底的,不像黛玉那般愛較真,因此便是一個如水隨風,和光同塵的風格,難為她年紀小小,居然有一點四大皆空。 自從寶釵來了,日間多與眾姊妹一起,隨著沈練素讀書,或者就是彈琴弈棋,研習針黹,愈發熱鬧喜悅,只是總有些丫鬟仆婦要獨獨地將寶釵與黛玉提出來比較,雖然都是背著主人們,然而黛玉難免聽到風聲,道是自己不及寶釵舒展大方,就是那些小丫頭們,空閑了也多是趕著去寶釵梨香院那邊去玩,黛玉雖然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然而見此情形,難免有人心向背之感,仿佛為人所拋棄,因此有時獨自坐在那里,便要懊惱起來。 寶釵乃是璞玉渾金,縱然知道,也只作不知道,寶玉這幾年來與黛玉雖然情誼極其深厚,卻一時想不到這里,有時言語有些太過直接,惹惱了黛玉,便要慪好一陣子氣,于是黛玉這一陣便只覺得事事拂逆自己的心思,此時外面天寒地凍,雪片飛舞,房間中雖然溫暖,在她心中卻是寒冷的,能夠給她寬心的,竟然只有紫鵑和雪雁,鸚哥前兩年改名為紫鵑,幾年來已經成為黛玉第一等貼心之人,王嬤嬤雖然親厚,畢竟年紀大了,有時候精力不濟,不能體察入微。 這一天寶玉不知又說了些什么,惹得黛玉惱了,跑回來氣喘吁吁,淚光點點,坐在那里輕輕啜泣,紫鵑忙端了一杯熱茶來,笑道:“好姑娘,外面冷了,快喝一盞茶暖一暖?!?/br> 黛玉搖了搖頭:“你放在那里吧?!?/br> 雪雁湊了過來,笑嘻嘻地說:“姑娘,方才寶玉不過是隨口一句,很不必與他認真?!?/br> 紫鵑笑著問:“雪雁,你方才跟著姑娘的,莫不是寶玉又說了什么胡話不成?” 雪雁笑道:“是說姑娘皺起眉頭來,仿佛是西施一般?!?/br> 紫鵑樂道:“那西施傾國傾城,用來比我家姑娘,規格倒是夠了?!?/br> 黛玉拿手帕拭著淚,哽咽道:“他明明是嘲諷我飄零薄命?!?/br> 紫鵑笑道:“寶玉哪有此心?他雖然荒唐,在姑娘面前,萬萬不會輕忽的?!?/br> 黛玉悲忿地說:“他從前未必有此心,如今便是有了,否則向來最稱伶俐,怎會如此?” 雪雁:姑娘啊,你最近也是十分不順啊,要說寶玉與你幾年的友愛,從前確實是極其和順的,難為你們這兩個小兒女,一千多天下來,居然并沒有什么齟齬,只是如今多了個寶釵,你心中不安,要求的便嚴格起來,寶玉雖然機敏,生存基礎卻極為牢固,又怎能如此敏感地體會到你的心情? 雪雁紫鵑正要再勸,忽然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外間屋里春纖只來得及說了一句“寶玉來了”,馬上簾子一掀開,寶玉從外面搶步進來,一眼看到黛玉面上淚痕,直急得連連跌腳,不住地打躬:“好meimei,都是我豬油豆沙的湯團吃得多了,給那油脂蒙住心腸,一時間糊涂了,滿嘴胡吣,才將meimei那樣比方。meimei寬厚仁慈,千萬饒恕我這一遭兒?!?/br> 黛玉冷笑一聲:“誰不知道我乃是個最刻薄的?要論寬厚,有誰及得上你那寶jiejie?” 寶玉臉上登時愈發紅了,連忙轉了話頭:“meimei最是個睿智英明的,豈不知我天生愚鈍,本是無心之失?我當時只以為meimei蹙起眉頭,如同西子捧心,哪里有旁的心思?若有半點歪念頭,便讓我出門跌斷了腿?!?/br> 黛玉雖聽他解釋,卻并不肯立刻饒恕,問起另一件事:“這且罷了,你如何叫我作‘顰顰’?” 寶玉見她問這件事,顯然是“西施公案”暫且放了過去,便打疊起精神來解說:“我想著meimei年紀也大了,很該取個表字,思來想去,莫若‘顰顰’二字最妙,乃是十分鄭重的,何曾有半點輕忽之心?meimei若是不喜歡,我便再不叫了?!?/br> 黛玉聽了,神情漸漸放松下來,微微露出一點笑意,道:“什么古里古怪的表字,出自哪本經典?” 寶玉見她面色稍霽,一顆心便也不再那樣緊緊揪在一起,笑嘻嘻地靠近了,拉著她的袖子說:“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瘺r這林meimei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 黛玉嘴角一翹:“說得有模有樣,只恐又是你的杜撰?!?/br> 寶玉笑道:“除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紫鵑在一旁見她二人和好,便笑著說:“再有半個月便要過年,這大節下的,本便該這樣歡歡喜喜的才好?!?/br> 寶玉見黛玉不惱了,這才接過雪雁一直奉在旁邊的茶,喝了一口,笑盈盈地說:“方才東府那邊珍大嫂子帶著蓉哥兒媳婦過來說,她那府中梅花開了,請老祖宗和兩位太太過去賞花呢,老祖宗已經應下了,明兒早飯之后便帶著大家過去,meimei今兒晚上早些睡了,養足精神,明日早起要賞花的?!?/br> 黛玉點了點頭,轉念忽然一笑:“幸好你不曾跌斷了腳,否則這樣的熱鬧可該怎么去看?又要急得如同貓抓心一般?!?/br> 寶玉是個愛熱鬧的人,對于真實的生活,總是有無窮的趣味,他從打當年出生時候睜開眼,便是在榮國府這錦繡綺羅堆疊的榮華之中,只是格調與賈珍賈璉之流不同,雖然年僅十一歲,卻已經頗為超越的了,屬于貴公子中的一股清流;然而他這種清逸脫俗的前提是,賈府物質文明的底蘊還在,雖然最為鼎盛的黃金時代已然過去,好像從盛唐而轉為晚唐,然而骨架仍然未倒,還在掙扎,寶玉又是個超脫的,每日里“浮生長恨歡娛少”,如同蜜蜂一般整日忙碌,春花秋月每一時都怕錯過,事實上“肯愛千金輕一笑”的現實基礎就是,有千金可供使用。 如今東府有賞梅的盛事,寶玉乃是西府這邊頭一個踴躍的,攛掇著祖母一定要去,史老太君本來也是個及時行樂的,不必他說,也要答應的,見自己最為珍愛的孫兒如此熱切,自然更是樂呵呵地一口應允了:“明兒吃了早飯便過去,難為你們娘兒費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