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闖入者

    十二月上旬的時候，山間下了第一場雪，從此時的降溫來看，這一個冬天也將是很冷的，大概在今后很長時期，不必擔心全球變暖的氣候課題。

    雖然日照減弱，但花溪的電力仍然堪稱充足，畢竟不是每個客房都住進了人，因此即使太陽能發電機的發電能力下降，電能還是夠用的，不過委員會仍然是號召大家盡量節約用電，白天可以考慮集中取暖，比如說吃過飯后，有一部分人便聚在休息室，圍著一個火盆聊天，銅盆里的木柴很旺盛地燃燒著，大家伸出手來，一邊烤著手，一邊隨意閑聊。

    “敏敏，我投稿的那一首小詩，能發表嗎？”

    “寫得很不錯，我稍微給你改動了幾個字，你看這樣可以嗎？如果可以的話，就發表在下一期的板報上?！鼻孛裘艄粵]有辜負陸青薇的推測，辦起了一份黑板報，就在食堂門口掛了一塊黑板，每周一次更新上面的內容，都是大家的投稿。

    “哇，真的不愧是新聞系出身，只是改了這幾個地方，看起來就完全不一樣了呢！”

    秦敏敏抿嘴一笑：“原本也是很好的，寫得很真實?！?/br>
    對方哈哈一陣笑：“這種時候寫詩，都是真情實感??！”

    秦敏敏也笑：“這是最重要的，技巧雖然也很要緊，但是最根本的還是要有真實的感情，只要是自己切身的感悟，那么即使技法上質樸一些，寫出來的文字也是感人的，假如只有技巧而沒有真情，那么無論文筆怎樣華麗，也是無法打動人的?！?/br>
    末世啊，讓許多人都成了詩人。

    于金彤手里抱著一只貓，正悄悄地與陸青薇說話，那只雪白的貓對她十分親昵，正伸著舌頭一下一下舔她的手。

    陸青薇笑嘻嘻地說：“太監和你親得很啊，晚上你摟著它睡，一定暖得很?！?/br>
    于金彤一張臉登時皺了起來，剛想說：“人家叫做小靜，不叫太監?！?/br>
    裴松洲便在一旁脫口念誦了一句：“錦罽暖親貓?！?/br>
    莊云楓立刻說：“這是紅樓夢里的句子啊，不過我卻只是聽著耳熟，記不起上下句都是什么，松洲對于中國的古典文化，真的是很精通啊，你的俳句也寫得很好?！薄案∈乐?，白雪皎潔”，多么優美的意境。

    裴松洲露齒一笑：“我就是愛讀，要說中國的文化，我最喜歡的還是唐代，至于俳句，只是業余練筆，與那些很有名的俳句詩人不能比的?！?/br>
    于是話題便轉向了中國歷史，熱熱鬧鬧地討論起古時候的事情，講起唐代的武則天，還有宋代的朱熹。

    “還是唐代更加開放，能夠出現武則天這樣的人物，到了宋代就不行了，朱熹開始講‘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女人都要貞潔了?！?/br>
    “是啊是啊，宋代出色的女人，我就知道李清照，但是武曌那樣的女人是再也沒有了，李清照真是很慘，訴訟離婚結果給關了起來，相比之下，我也是更喜歡唐代，或許因為是鮮卑的政權，少數民族沒有這么強的對女性的禁錮吧?！?/br>
    這時宋雅若眉毛一挑，侃侃而談：“也不全是鮮卑的原因，盛唐時候國勢強，意識形態自然也受到影響，要發展國力，人力從來就不可能有多余的時候，社會對女性的價值自然也有更高的期待。其實宋代女性也有參政的，那叫做內命婦，還有朱熹也冤枉得很啊，他提出的貞潔本來不是針對女性，而是對男人的要求，但是給后人曲解了，就是一個政權，一定要利用一些人的理論來塑造一種道德意識形態，朱熹也很無奈啊，至于李清照，當時的妻告夫三年徒刑，和敲登聞鼓先打殺威棒一個道理，簡單粗暴，但是有用，沒有重懲限制，夫妻倆吵個架就要對簿公堂，父母官還要不要辦正事了？再說李清照當時坐牢幾天？三天，就是意思意思，根本沒有認真啊，所以這個法律也沒有必要太在意?！?/br>
    宋雅若一番話把大家說得面面相覷，只有施東研嘻嘻地笑，陸青薇看著她眉飛色舞的樣子，如今自己才明白，原來宋雅若是一個宋粉，大宋王朝的迷妹，之前她說什么男人打劫男權有理之類，還可以解釋成陷入思考的死胡同，沒有出路無可奈何之下的順從，但是今天這幾句可太雷了。

    莊云楓皺了皺眉，道：“雅若，你是真心這樣認為的嗎？”

    宋雅若點了點頭：“當然?！?/br>
    莊云楓道：“離婚訴訟不是夫妻兩個閑著沒事吵架，很難想象如果現代的法院這樣辦案，會怎么樣?！?/br>
    宋雅若悠然地說：“所以才說那是古代，不能用現代的常識去衡量古代，如果是現代人穿越到古代，也要適應那個時代的法律，這樣才能活下來?！?/br>
    陸青薇忍無可忍：“現在根本沒有離婚的問題了?！?/br>
    眾人登時哈哈哈一陣哄笑。

    這時夏眠拿了一大盤烤馬鈴薯條過來，還有一碗蒜蓉番茄醬：“大家快來吃薯條！什么事笑得這么開心？快讓我也來高興一下?！?/br>
    朱心月言辭極為伶俐，當下便繪聲繪色地把方才的對話說了一遍，連語氣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尤其對于宋雅若的段落，更是格外夸張了幾分，陸青薇莫名地覺得，她是有一點引戰的意思，畢竟夏眠是一個讀書很多的人，碩士研究生，而且學的就是性別社會學。

    果然夏眠微微皺眉，坐下來說道：“自從武則天稱帝，宋代對女子掌握政權就防范很嚴密，宋代最有作為的女性政治家劉娥，曾經詢問武則天的事情，大臣回答說是唐朝的罪人，劉娥最終沒有正式稱帝，所以歷史上對她的評價才是‘有呂武之才，無呂武之惡’，說宋代女主臨朝與歷代女主當政相比，利大于弊，這樣的史論者一定是想到了武則天和慈禧都曾經廢立過男性皇帝，就好像清史對孝莊的評價也往往高于慈禧，不僅僅因為慈禧確實有失誤，像她那樣處于風雨飄搖的王朝末期，本來就容易給人詬病，也是因為孝莊是一個忠誠于男性政權的輔佐者，她栽培了康熙，而慈禧則廢除了光緒，自己掌握大權。

    宋代確實是有宮官的，相當于一個內部的秘書省，對比明清時代對女性參政的嚴厲排斥，似乎是顯得還可欣慰一些，然而看一看女性的政治權利，其實是一步一步在下滑的趨勢。至于李清照，她當時是舉報張汝州‘妄增舉數入官’，這嚴格來講不是家事而是國事，她也不是僅僅坐了三天牢，而是九天，原因并不是司法機構對這種事不介意，而是親戚綦崇禮的營救；至于朱熹，他的一個朋友與另一個朋友的meimei結婚，男人不幸死去，他便給人家家里寫信勸女人守節，里面明確說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為了亡友家中老人孩子得到照看，讓女人守節，這也是‘死道友不死貧道’，他自己都不說過去幫忙的，男性道德家之間的友誼啊，就是這么現實?！?/br>
    聽了夏眠最后一句話，許多人都不由得笑了起來，于金彤摟著白貓，抿著嘴笑著說：“哎呀，我從前都想不到這些事呢，偶爾也會想一想吧，不過親戚朋友聚會的時候，從來沒有人說這些的，總覺得說這樣的話題有點怪，會讓氣氛不愉快的?！?/br>
    秦敏敏也笑：“性別問題是一個特別敏感的問題，一般在我們同行聚會上，同事們或者罵罵貪官，因為我們這里面大概沒有人當官；或者罵罵jian商，因為我們這里或許沒人當老板；甚至可以罵罵國家政策，因為我們這里面沒有國家決策者，但是關于性別問題，很少有人愿意討論，除非在座都是女性，或者肯正面這些問題的男性?！弊詈笠痪湓捄茱@然是為了照應裴松洲而說的。

    裴松洲點了點頭：“女性和男性之間有很深的隔閡?！?/br>
    龍斌笙張口問道：“你和夏眠也有這種隔閡嗎？”

    夏眠噗嗤一笑，拈了一根薯條，蘸了番茄醬放進嘴里，旁邊莊云楓的面色則瞬間暗了一暗。

    裴松洲十分從容地說：“我們有時候是會討論這些問題，我只能說我盡量去理解女性的感受，但是無論別人怎樣認為我是‘婦女之友’，我仍然是個男人，而且我也不喜歡‘婦女之友’這個稱呼，這讓我感覺好像是一種刻意的接近，事實上我并不會因為一個人是女人就尊重她，同樣也不會因為對方是一個男人就因此有更高評價，我尊重的是實力，只有能力能夠讓我發生敬重?！?/br>
    莊云楓想了想，問道：“那么品行呢？”

    裴松洲毫不猶豫地說：“脫離了力量，品行無從談起?！?/br>
    就在這時，忽然步話機響了，姚雪純穩重而嚴峻的聲音從里面傳了出來：“有活人從東邊柵欄處潛入營地，大約三人或者四人，所有人準備出動搜索，務必保證至少五人一組，絕對不要單獨行動，搜索方向等跟蹤部隊進一步通知?！?/br>
    眾人的精神立刻緊張起來，陸青薇嘆了一口氣，摸出腰間的槍，在這樣雪花飛舞的日子，為什么不能讓人安安靜靜度過呢？

    伍春安、陳素霞、蕭兆和、于金彤、馮碧文都給留下來在總機值班，還要看守江凌和馮奕兩個孩子，倉庫的門窗都格外加固，因此如果不是用重武器，應該沒事；陸青薇與殷文茜在一隊，同組的還有龍斌笙、施東研和朱心月，報話機里很快便說道：“看足跡應該是往車庫那邊去了?！?/br>
    陸青薇：為什么不來食堂？這里食物豐富，這么冷的天氣潛入別人的營地，不就是為了找食物嗎？

    朱心月：車庫，我的車庫！

    一群人直撲車庫，剛剛來到車庫前面，便看到車庫的門大開，里面一輛黑色越野車飛馳出來，在路上橫沖直撞，姚雪純端著槍蹲在路旁大喊道：“停車！否則開槍了！”

    然而回答她的是幾聲尖銳的槍聲。

    一旁的殷文茜登時罵道：“混蛋，都不用消音器的嗎？為什么制造槍聲信號？”

    姚雪純等人的槍這時也激烈射擊，不是完全無聲，也有一些分貝，但聲音很低，并不是亂槍一片，子彈在車身上擊出一串火花，車玻璃也給打得粉碎，然而那輛車卻仍然瘋狂地飆了出去，朱心月鉆進車庫，就開了另一輛車出來，在后面緊追不舍，其她人也開車追趕，在花溪空曠的營地中便開始了追逐逃亡的飆車，雙方還不斷開槍互射，姚雪純等人憑借地形熟練，很快便將闖入者堵在了一條彎道上，幾輛車排成一排堵在那里，人則隱蔽在一旁射擊，車里面的兩個人只能看到子彈打碎殘存的玻璃，但因為對面幾乎是無聲射擊，所以難以根據槍聲判斷到底有多少人，具體在什么方位，但可以肯定人數肯定不少，因為子彈非常密集，那些人肯定四面八方全都是。

    副駕駛座位上的男人抱著頭縮在那里，大叫道：“現在怎么辦？”

    駕駛位的男子急打方向盤，怒道：“你鬼叫什么？換路走！”

    于是車輛緊急調頭往回奔，就在這時，副駕駛的男人忽然頭一歪，從他頸部汩汩流出血來，不多時他的呼吸便停止了，然而幾分鐘之后，男人忽然身體一挺，如同遭受電擊一般，原本閉合的眼皮突然睜開，“嗷”地一聲吼叫，便向曾經的同伴撲去。

    駕駛者給他咬得一聲慘叫，手上的方向盤頓時失控，車子在路上七扭八扭，最后脫離內部公路，直直地向路旁的樹林沖去，很快便撞倒一棵樹，然而車子也翻倒在地上，駕駛室內的殊死搏斗則并沒有停止，存活的男人兩眼通紅，抽出匕首一下子扎入變異同伴的下頦，從那里直達腦部，然后他喘了一口氣，頭下腳上倒懸著，眼神無望地看了一眼死去的同伴，自己是應該感謝他安全乘車習慣好，這時候還系著安全帶嗎？雖然距離近，好歹還固定在椅子上，否則整個身體都撲過來，自己更麻煩了。

    闖入者連滾帶爬地從車里鉆出來，這時周圍的腳步聲逐漸靠近，他縮在車后面，摸著脖頸上那一片血rou模糊，他知道自己已經徹底完了，其實或許自己方才不應該殺死同伴，而應該在這個時候把它放出去的，自己反正沒救了，就讓尸體最后發揮一點作用吧，活著的自己與同伴的尸體在寒風中一起沖向對方，如同夕陽下揚帆遠航，然后雙雙倒在對方的槍彈下。

    腳步聲愈發近了，男人喘著粗氣，舉起手槍對準自己的額頭，槍膛里只剩下一顆子彈，然而他閉上眼睛正準備扣動扳機，忽然間一幕幕電影畫面在他眼前閃過，男人猛地睜開眼睛，一下子跳起來，狂叫著向著對面的人影射出最后一刻子彈，然后便只聽“噗噗噗”幾聲沉悶的聲響，男人終于倒在了地上。

    有人驚慌地叫道：“龐老師，龐老師你怎么樣了！”

    就在這時，步話機里又響了起來：“營地內部監控器顯示，還有一個人往樹屋區去了?！?/br>
    姚雪純上前便抽刀插入那奄奄一息的闖入者的大腦，殷文茜安排夏眠阿瑾等人將龐曉凡趕快送回醫務室，并且通知馮碧文準備急救，其她人則一路來到樹屋區，循著足跡跟蹤到049房下，龍斌笙一跺腳：“是我的房子??！”

    陸青薇第一反應：那個人肯定能吃得很飽，龍斌笙因為體量大，所以每次領的零食都比較多一些。

    這時樹屋里面果然有一個人含含糊糊地說：“你們別過來啊，過來我就開槍了！”

    與龍斌笙同住在一起的羅郁淡淡地說了一句：“他已經開始吃了啊，不知吃的是薯條還是蝦條?！?/br>
    姚雪純隱蔽在樓梯下，仰頭往上面看，這可真的是易守難攻，不知道對方還有多少子彈，之前那兩個開車狂奔的人只開了幾槍，之后就沒有再開槍，還以為他們的子彈已經用盡，哪知還有最后一顆，就打在龐曉凡的胸口。

    姚雪純對著殷文茜做了個手勢，殷文茜會意，大半個身體都藏在樹后，對著里面喊話：“你快一點投降，那里面的食物是有限的，我們輪流監守，幾天之后你就因為饑餓而無法行動?！?/br>
    “哈哈哈多謝你的關心，這里有許多小餅干，還有水，夠我用幾天了，我才不會出去，一旦我探出頭來，你們馬上就會打死我的！”

    殷文茜立刻通知總機那邊，“停掉049的供水供電”，過了一會兒對方回復“已經完成”，殷文茜對著上面大聲道：“水已經沒有了，電也斷掉，你在那里待不了多久，還是盡快下來吧，我們不想把整間房屋點燃?！?/br>
    里面的人猖狂地笑道：“你燒，你燒啊，如果你點火，方圓幾十里的僵尸和活人都能夠看到，然后她們就會蜂擁而來，對了我已經存了一些水，小熊的臉盆真是可愛，足夠我喝幾天，你們慢慢在外面守衛吧，我勸你們趕快送一輛車來給我，否則我自己就把房屋點著，讓大家都知道這里還有一個好地方，你們知道外面已經變成什么樣子嗎？居然在這里這樣舒舒服服地度假?！?/br>
    殷文茜眼珠兒飛快地轉：“這樣對你并沒有什么好處，如果你現在出來，我們可以讓你在這里過冬，外面一定很難找到食物吧？”

    “讓我在這里過冬？那可多謝你了，不過我現在就這樣挺好，過得也不錯啊，你快送車過來給我，否則我真的要點著房屋！”

    “活活燒死的滋味并不好受，建議你還是不要嘗試，我從前是律師，看到過燒傷報告，真的很慘……”

    殷文茜很有耐心地和他談判，姚雪純和傅艷蒙則從房屋下部的金屬管小心地爬了上去，手終于扣到了房屋底部的木板，她們用鋼爪搭在木屋屋角，把一條繩索緊緊綁在金屬柱上，沿著繩索便爬到樹屋的墻邊，謹慎地探頭往里面看，姚雪純舉起槍，一槍便打在了那個人的肩頭，傅艷蒙破窗而入，按住了那個正在慘叫的人，姚雪純也翻身入窗，撿起地上那一把槍退出子彈匣，只見里面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