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煙水茫茫
第四十八章 煙水茫茫 這一天好在是平平安安地過去,傍晚的時候,居然接到了北京來的一封信,是長久不通音訊的梁藝萍寫來,余若荻看著信封左側的地址,簡直有一點恍若隔世的感覺,謝芳儀也很是驚奇,讀過那一份兩頁紙的信件后,兩個人都好一陣沒有說話。 一直到六月下旬都沒有什么事,考過試之后,余若荻開了路條買了車票,一家三人便坐上火車,一路去往已經闊別二十年的故鄉贛州。 如今的贛州已經與當年不一樣,不再是那樣亂了,道路上來往的人都穿著灰色藍色的人民裝,街邊有些房屋掛起新的招牌,比如合作社之類,似乎是有一種樸素蓬勃的氣息正在醞釀發揚。 一身旗袍的三個人走在街上顯得十分惹眼,謝芳儀微微有一點不安,按她的本心,是要和別人穿得一樣的,不過meimei說,二十年來夢一場,好不容易回家鄉,總要穿得鮮亮一些,她這才換上了這一件墨綠緞面旗袍。要說自己的meimei雖然一般很少出門,但是每次出門,在衣服方面是不肯妥協的,雖然其實并不招搖,不過就是陰丹士林或者竹布旗袍,然而在滿眼灰的藍的制服之中,也是很令人感到突兀的了,想到meimei十幾二十歲的時候總是壓抑著芳華,如今卻是這樣一枝獨秀,有時候也真感到有些難以理解。 女兒二十年才回到故鄉,家中自然是十分歡喜的,謝芳儀當年的事情讓家里極其為難,不過畢竟時過境遷,如今女兒也算是衣錦還鄉,孫女又是讀的上海著名的女高,人才出眾,自然也便不必再提當年的舊事。 不過謝家老爺子仍然是拉住孫女的手,諄諄告誡道:“在學校里就好好地讀書,外面的那些風潮,無論是政府支持的,還是官家不支持的,都少要參與,先把書讀好再說,一定要拿到文憑?!?/br> 余若荻暗道,姨丈真的是有先見之明。 對著自己的母親,余若荻沒有用太久時間訴說別來之情,直接就說自己很快就要去香港,希望母親能夠同去,母親辛苦了這么多年,也很該頤養天年,應該享受一下女兒的服侍。 溫瑞盈撫摸著女兒的頭發,滿懷戀愛地說:“秋秋啊,母親也知道你的孝心,不過我已經六十歲的人,折騰不動了,上海我都感到為難,更何況是香港,你姨媽姨丈都是好人,這么多年多承她們照拂,你兩個表兄表弟也都是靠得住的,我便在這里落葉入土,也是好的,你要去更遠的地方看一看,有你jiejie相伴,我也放心?!?/br> 余若荻搖頭道:“媽,只怕政治風潮一浪接著一浪,我看當局的意思,是要搞全面公有化的經濟,這統制經濟當初陳儀在臺灣也是搞過的,結果釀成了二二八事變,倘若在新中國整個這樣搞起來,縱然沒有民變,倘若發生大饑荒,母親這樣的年紀,還要經受那樣的痛苦,我縱然身在香港,又怎能安心?” 穿越來這個時代,余若荻可是長見識了,本來以為管制經濟是共產黨的長項,哪知國民黨居然也是這樣搞,如今也還在搞著,從前聽國民黨的輿論,經濟藍圖同樣是由國家主導重工業,公營機構管控工礦、水力、能源與公共交通,不過好歹給私人企業留了日常消費品的生產空間,共產黨是更厲害一層了,全盤掌控,那后果自然也是更加嚴重的,著名的三年困難時期啊,可恨自己居然不記得到底是哪年開始。 溫瑞盈含笑道:“秋秋,其實沒什么,中國這么多年天災人禍,未來再有什么風波,本來也不稀奇,連日本人那時候我都熬了過來,更何況是如今。我如今擔憂的倒是景心……” 景心連忙湊在祖母身邊。 溫瑞盈拉著她的手,眼中淚光點點:“如今我也是看到了第三輩人,無論怎樣也安心了,當年我出嫁的時候,家里賠送了兩只樟木箱,一張大床,那床只怕你們這一回是帶不走的了,將那兩只三十年材、龍鳳雕花、四角包銅、銅獸頭鎖面、兩邊銅拉環、朱紅色油漆刷了八層的香樟木箱,就給你們帶過去吧,將來留作你的嫁妝,婚姻乃是人生大事,千萬可要慎重?!?/br> 景心點了點頭,說了一聲:“祖母放心,我先專心學業,那些事沒什么要緊?!?/br> 溫瑞盈連連點頭,孫女有這樣寧缺毋濫的心,自己也就放心了。 三個人在贛州住了半個月的時間,因為惦記景心考試成績的事,便在依依惜別之中啟程回了上海,那兩只樟木箱也千辛萬苦運回了家中,卸在客廳之內,撤去外面的布袋仔細檢視了一下,好在因為有防護,因此不曾磕掉了漆。 余若荻規劃好位置,三人將木箱抬入空間山洞之中,在地上并列擺放整齊,余若荻拍了拍手,笑道:“這一回那些裘皮衣服、錦緞袍子可算是有地方存放,總是堆在這里也不是個辦法,雖然倒是不生蟲的?!?/br> 景心將成績寄給香港大學,又過了大約半個月時間,港大復信說,錄取她為醫學系學生,希望她在九月初按時報名入學,景心雖然不是個輕狂的年輕人,然而此時久夢成真,也歡喜得跳了起來,終于考入了日思夜想的港大,很快便可以入學,不必擔憂復讀了,這是多么爽快的事情! 升學宴上,余若荻將三分工作邀請函遞給了戴鳳丁香和阿蘋,都是福爾曼先生寄過來的,請她們去香港XX商行就職,丁香拿著那份工作信箋掃了兩眼,這大半年來,沒有店鋪的生意可做,謝芳儀余若荻又再三叮嚀謹言慎行,沒事少出門,她在家里也是無聊,便跟著阿蘋讀讀書之類,如今認字可是多了許多,看基本能夠順下來,不懂的字也學會了查字典。 丁香將信紙往桌上一放,說道:“那么如今是不用偷渡了的,對吧?” 余若荻點頭:“走得堂堂正正。明天我們就去辦理出境審查,然后馬上買船票,這幾天趕緊收拾一下東西,也要跟房東將房租結清一下?!?/br> 戴鳳嘆道:“沒想到居然真的要走了,住了幾十年的地方呢,此生不知還能不能再得回來。我們走了,寶珠怎么辦?” 丁香咯咯笑道:“大姐,你真是好心,事到如今我們自身難保,你還想著寶珠呢?夫妻還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更何況我們與她。但能趕快走了,保得住我們自己也就夠了,還顧得到她?她此時不是有一大家子人么?倘若繼續再留下去,我是不必說了,進教養所,芳儀和若荻小資本家沒收財產,倆姑娘進貢去和親,這里可就剩了大姐你一個了。我現在是什么時候坐在船上,什么時候才能夠安心,替自己擔憂還擔憂不過來,哪里想得到別人?我還真是擔心這幾天寶珠會不會過來,倘若看到我們這里忙到人仰馬翻,她倒是罷了,就怕給她那個堂嫂知道,那就是個掃把星惹禍精,還不知怎樣作亂?!?/br> 聽了丁香這番話,余若荻也是心頭一沉,寶珠臨去的時候,自己叮嚀過她不要將這邊要走的事情說出去,寶珠雖然性子綿軟,不過也不是完全一頭水,當然知道這里面利害關系的重大,這么久時間一直風平浪靜,顯然是并無旁人知道,就怕萬一袁映霞跟著她上門來,一看到這里的情況,便知道是要走的樣子,倘若再牽扯到那個什么團長,可就麻煩得很了,只怕辦理出境手續都麻煩,實在不行便只好將景心塞進空間,余下幾個人另想辦法。 謝芳儀也自沉吟:“大家收拾東西都悄悄的,不要弄出大動靜來,有人問起只說是出門探親?!?/br> 丁香懶懶地說:“不值錢的東西丟了便罷,第一重要趕快出去是正經,衣服揀值錢的帶幾件,這些舊書……找收古玩的來收了,多少得一些錢,這種時候說不得便宜她們?!?/br> 余若荻筷子間夾著一塊魚rou,轉過頭來望著靠墻的書柜上滿滿的一堆古書,想到當年丁香背著手在書架前走來走去,仿佛檢閱一般的得意樣子,不由得噗嗤便笑了出來。 要說丁香也是聰明的了,賺錢之后為了出一口惡氣,搜羅了一些古書,當做玩物一樣擺在這里,其實并不怎樣尊重,不過她卻并沒有如同那些乍富起來的人一樣,買一些字畫來裝點家居,那些人畫必求唐伯虎,字一定要文天祥,因為對于古代有文化的名人,只知道這兩個人,都是看電影“三笑”和話劇“文天祥”得來的知識,然而這兩人的真跡哪有那么多?少不得有一班人專門造假以供市場需求。 丁香就不然,只是搜羅一些古書,這樣就免了吃虧上當,況且價錢又便宜,她雖然在吃喝穿戴上不吝惜花錢,但是要她當冤大頭她是不干的。 余若荻眼珠兒一轉,說道:“阿香,這些東西你不如賣給我,我有個快銷的法子,可以輸送得出去的?!?/br> 丁香一聽說她肯要,便拍了一下大腿,道:“那么就給你,這些東西你給我四條小黃魚便好?!?/br> 謝芳儀看了meimei一眼,到了這種時候,你還不忘記搜羅古董。 眾人這幾天著實忙得很,排著隊去辦了出境手續,這個時候中共的出境管制還比較松,幾個人都是有正式理由的,不是求學就是就業,辦理審核的工作人員拿著紅色的印章咔咔地蓋在文件上,余若荻拿著出境證明,心頭總算松了一口氣。 然后就是買船票,整理物品,丁香找了車將那幾百本書如同送白菜一般送到了余若荻家中,余若荻從鋪在地板的布單上直接撿起書來,拍了拍上面的灰塵,便送進了空間,到了晚上,謝芳儀進來,看到山洞中熒煌的燭火之下,書架上擺得滿滿的古籍舊書,搖頭笑道:“這里面有幾本,卻是真正的宋版書,你搜羅了這些來,只怕看是不會怎樣看的,都是為了換錢?!?/br> 余若荻笑著說:“我這樣也算是保存了一點中國文化,倘若后面動蕩起來,這些書也是免得‘燒劫辨沉灰’?!?/br> 謝芳儀皺眉道:“雖然情況似乎是有些緊張,不過卻也不至于那樣嚴重吧?” 余若荻笑了笑,將話題換到退房的事情上:“已經與房東太太結清了賬目,這么多年都是租她家的房子,也是十分承蒙關照?!?/br> 謝芳儀不由得便想到丁香說的:“幸好這么多年來一直都沒有買房,否則如今要出手房產,還真是件麻煩的事情?!?/br> 八月十六號,幾個人終于辦好所有的事情,清晨提著皮箱匆匆趕到黃埔碼頭,持著船票上了船。 余若荻在船艙里安頓了行李,與景心一起來到甲板上,余若荻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這是一枚瑞士天梭表,三十年代的時候,腕表開始流行,用懷表的人逐漸減少,余若荻還記得,當年是明星女導演童月娟代言的天梭表,當自己資金充裕之后,便也買了一只,如今十幾年過去,當此臨別之時再看這只表上的時間,瞬間便感到居然已經有這樣漫長的歲月從時計上悄然流過。 開船的時間已經到了,只聽一聲汽笛,龐大的船身緩緩駛離了港口,汽笛聲在水面上回蕩,靠近陸地的海水略有些渾濁,不是完全澄清的,泛著黃綠色,并不是純凈的蔚藍,清晨的迷霧漸漸散開,太陽的光芒越來越明亮了,是一個燦爛的天氣。 余若荻看著逐漸遠去的黃埔港,真的是“紅雞啼后鬼生愁”,歷史的車輪碾過的是普通人的白骨,而當距離越來越遠,自己的心卻也逐漸安定下來。 景心轉頭看到姨母幽幽的目光,體貼地問:“姨媽,你在想念上海嗎?或許過幾年,我們便可以回來看看?!?/br> 余若荻搖了搖頭:“我只是這片土地的居住者,沒有什么太深沉的感情?!?/br> 片刻之后,余若荻問道:“到了香港,會想念從前的同學們吧?” 景心點點頭:“最令人難過的是,連通信也可能會有風險,而且現在,就連中西女中,也改名叫做‘第三女子中學’了?!?/br> 就是今年七月份的事,自己剛剛畢業,母校便與圣瑪利亞女中合并,成為上海市第三女子中學,雖然母校并沒有消失,仍然在那里,只是名字不同而已,然而就如同姨母偶爾對未來前景那淡然而又意味深長的評價,即使是年僅十九歲的景心,也感到時代的變幻莫測,仿佛一種整齊一律的腳步聲正在由遠及近、不可遲滯地到來。 余若荻微微一笑:“無論如何,你的畢業證還是中西女中?!?/br> 景心也抿嘴一笑。 這個時候,如同寫劇本一樣,一陣歌聲在余若荻大腦的背景中回蕩,只是年深日久,自己又不是精通日文,所以歌詞模模糊糊,只能記個大概,如果是在現代使用電腦音樂播放器,便可以看到歌詞: “一顆一顆的心開始滾動 一顆一顆的心開始連接 或許是出自愛情 或許是出自孤獨 或許是出自習慣 或許是出自本能 送走的緣份 被送走的緣份 送走的緣份 被送走的緣份 我體內的羅盤會為我指路 即使是背對著應歸故里的游子呀 也在眠夢當中整理返鄉行裝” 余若荻正沉浸在這樣如同電影一般的場景之中,忽然背后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啊呀若荻,你不嫌累???一大早就急匆匆地往這邊趕,時間那么緊,感覺連臉都沒有好好洗干凈呢,著實邋遢得很,一路趕得如此急吼吼,剛上了船,胃就有點疼,吃了兩個茶葉蛋才好了些?!边@個女人似乎從來也不會傷感一樣。 余若荻笑道:“如今才知道,原來茶葉蛋治胃痛?!?/br> 丁香撇了撇嘴,滿不在意地說:“茶葉蛋治百病,我說你們不進去歇歇?這船要走足足四天,要看海什么時候不能看?” 余若荻一笑:“這樣一說,倒是真的覺得有一點累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