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紅日
第四十五章 紅日 一月六號這一天,余若荻與jiejie一起來到碼頭邊,送別郭維淮與陳萃芬,陳萃芬全家四口人頗有些蕭瑟地站在碼頭上,碼頭此時十分擁擠,許多人都提著大大小小的皮箱,肩上背著包袱,正等待上船,一眼望去,面上都是倉皇茫然的表情,畢竟杜聿明將軍給人家牢牢困住,眼看要不行了呢。 余若荻將一包食物遞給陳萃芬,說道:“夫人,一路上多加保重,這里有一點干奶酪,旅途中倘若一時飲食不便,可以將就頂一下?!?/br> 陳萃芬接過食品包,略有些哽咽地說:“謝謝你了,若荻,沒想到居然會有這樣一天,如今要離開你們,真的是十分的舍不得?!?/br> 余若荻一笑:“夫人也不必太難過,將來也未必不會重逢?!迸_灣總不至于隔絕了香港吧? 旁邊郭維淮對謝芳儀說道:“芳儀啊,你們也好好打算一下吧,看如今的局勢,共軍攻占上海,也只在這數月之間了?!?/br> 謝芳儀點了點頭:“我總不信未來竟然會如此之壞,更何況景心馬上便要進入高級中學,這個時候離開上海,只怕對她的學業不利?!?/br> 郭維淮微微一笑:“確實也是這樣,也不必那么急匆匆的,共產黨畢竟不同于日本人,還是想要作‘王師’的,上海乃是一個世界矚目的地方,當年日本人都沒有光明正大地在這里弄什么,共產黨想來也不至于那樣心急,一上臺便很厲害,總要有一段比較緩和的時間,你們在這里看一看也好?!?/br> 余若荻在一旁暗自點頭,要說自己對這段時期的歷史,也一直是很好奇的,后世資料非常少,撲朔迷離,如今難得自己就在現場,倒是很可以瞧一瞧,也算是親歷歷史吧。根據自己大概的了解,在四九年之后,大陸的門戶的確不是一下子就緊密關閉的,張愛玲就是在解放之后重回香港,然后輾轉前往美國,所以倒也不急于一時。 郭維淮一家上了船,汽笛聲中,客輪緩緩駛離碼頭,航行向蔚藍的遠海,謝芳儀和余若荻站在碼頭邊,對著遠去的輪船揮手。郭維淮是一個比較老派的知識分子,對于那些流行的、頗具吸引力的東西總是格外謹慎,所以在梁藝萍等年輕人看來,他是有些落伍了的,又抱著多疑敏感的心態,總是隔著一層疑慮重重的眼鏡看待外界的變化,在中國大地即將天翻地覆大變革的時候,他選擇了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其實郭維淮這一走,損失也是頗重,在這樣混亂的局勢之下,房產出售不是很便利,他又是急等要離開,因此少不得要降價出售,還有這么多年來積累的書籍、藝術品之類,都是半賣半送,只有少數珍品才隨身攜帶去臺灣,至于大小家具物品,就更不要提了,放棄了在上海的基礎,對于他來講真是元氣大傷,在臺灣也是要艱難重新開始的。 謝芳儀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余若荻笑道:“jiejie怎么這樣多愁善感?不是留了香港那邊的地址給她們?等過兩年我們去了那邊,只怕要拿到一大包的信?!敝芭c福爾曼先生的通信中講好了的,去臺灣的朋友,她們的通信都寄到他那里,不必寄往上海,將來自己這邊搬遷去香港,再去取信。 謝芳儀微微蹙眉,頗感到有一點為難,雖然對將來也是很有一些懷疑,不過國民黨治下的國計民生也是很讓她失望,覺得換共產黨來干一下,或許也不是壞事情,自己身邊自然有人說中共的不是,可是也有許多很有名望的人,都是站在中共一邊呢,自己畢竟是才學淺薄,日常之間的事情,或許還看得明白一些,但是講到這樣大的局勢,就未必是自己能夠評說的,可是meimei日常話里話外的意思,似乎是在這里再住兩三年,就一定要走的樣子,到那時倘若自己以為不必離開,姐妹兩個會發生爭執嗎?會分道揚鑣嗎? 坐在車里一路往回走著,忽然間黃包車停住了,之前前面聚集了一大群人,舉著手臂高呼著口號:“反饑餓!反專制!反獨裁!” 謝芳儀目光沉重地望著前面群情激動的這些年輕學生們,自從內戰開始,生活就日益艱難起來,meimei算過的,自從遼西會戰開始,到現在五個月內,物價就跳到八十幾倍,連大學教授都已經買不起米,更何況普通人,學生們的生活自然也是十分困苦的,倘若在這樣繼續惡化下去,不必等到共產黨進攻,上海也要崩潰了。 到了一月二十八日這一天,余若荻吃過了早飯,便坐在桌邊草擬今晚年夜飯的菜譜,無論社會氣氛如何慘淡,每年一次的除夕節總是要好好過的,關起門來自家還是喜氣洋洋,下午就要帶了菜rou去戴大姐家里一起做飯來吃。各人口味終究有所不同,丁香喜歡吃口味重一點,咸辣之類,寶珠偏甜口,大姐如今牙齒不太好了,食物要軟爛一些,阿蘋愛吃醋溜的rou菜,自家姐妹不必說了,只是景心極喜歡吃獅子頭的,所以必然要燒一個獅子頭。 余若荻正在那里涂涂寫寫,謝芳儀已經取來了報紙,打開來一看頭版,登時驚呼出來:“天啊,太平輪居然沉沒了!” 余若荻:這件事終于發生了啊,前世聽說過一點,不過忘記了具體時間和內容,原來竟然發生在這時,要說自己并不急著離開上海,除了情況確實沒有那樣緊迫,也是因為顧忌這個悲劇,當然自家是可以改乘其她客輪的,不要搭“太平”號客輪就好,可是心中梗著這個陰影,總覺得不舒服。 余若荻連忙湊過來看,只見報紙上羅列著一串著名人物的名字,比如山西省主席邱仰浚一家,遼寧省主席徐箴一家,袁世凱之孫袁家藝,總編輯鄧蓮溪,音樂教育家吳伯超,都是很有名望的人啊,如今卻葬身于冰冷的海水之中,就在昨天的深夜之中,只差十幾分鐘就到零點,這一個除夕硬生生沒有等到。如此眾多的名流損失極為引人注目,這一次海難簡直是民國時代的泰坦尼克,幸好郭總編一家早早走了,沒有搭乘這一艘船去臺灣。 余若荻慢慢地說:“這家船公司只怕要破產了?!?/br> 謝芳儀瞪了她一眼:“這么多人遇難,你還只顧想著商業上的事情?!?/br> 余若荻微微一笑:“我只是推測一下后續,對于船公司來講,慘劇只怕是才剛剛開始呢?!?/br> 當天下午,景心先拿了一些蘑菇之類去戴鳳那里,謝芳儀與余若荻就進入空間忙碌開來,殺雞宰羊,還殺了一頭豬,然后將菜rou都固定在自行車后座上,馱著便去了戴鳳家中。 年夜飯的餐桌上,雖然不想提起,大家只是說著閑話,然而終究是講起了太平輪的事情。 戴鳳唏噓道:“本來是乘船逃命的,哪知竟然死在了除夕之前,人生的禍福真是難測?!?/br> 丁香夾了一片咸燒白放進嘴里,一邊有滋有味地嚼著,一邊略有些得意地說:“幸虧沒急匆匆地坐船跑了,否則倘若是上了這艘鬼船,那可就沒命了?!?/br> 余若荻看了她一眼,說道:“阿香,有一件事你最好有個準備,就是我們的鋪子,可能開不久了?!?/br> 丁香的臉色頓時森沉下來:“怎么,貨源斷了?” 余若荻一搖頭:“那倒不是,只怕新政權容不得我們?!?/br> 聽了她這句話,丁香的表情稍稍放緩,笑了一聲,道:“我還當是什么呢,除非她們是想把上海砸個稀巴爛,否則老娘照樣開這小店,我就不信了,我丁香熬過了日本人,頂過了國民黨,莫非要敗在山溝溝共產黨的手里?不要說如今干的乃是正當的買賣,就算是當年……”就算當年禁娼,不也是風一陣雨一陣,過后依然那么樣?“如今她們莫非要禁了老百姓吃飯不成?” 余若荻看著她:“阿香,有一些人辦了很糟糕的事情出來,說起來倒還是一片好心?!?/br> 謝芳儀說道:“我們還是再看看的好?!?/br> 余若荻一笑:“那自然是要好好看看的?!?/br> 戴鳳這時轉頭問胡寶珠:“寶珠啊,今兒還要過那邊去么?” 寶珠點頭:“吃了飯就過去,唉,誰能想到,那樣公正那樣賢明的公公,忽然間竟病成這個樣子,就在這風雨飄搖的時候,倘若他竟然便拋下我們去了,那可該如何是好?” 丁香皺眉道:“你也快四十歲的人了,又不是正在羊羔跪乳的時候,這么驚慌做什么?你手里掐住了錢,怕怎的?” 寶珠本來正在憂傷之中,聽她這樣一數落,臉上不由得又有一點火辣辣的,本來的傷情也抒發不下去,顫動了幾下嘴唇,這才怯怯地說:“雖然是這樣,公公一向對我那樣慈愛,他如今身子不好,我又怎么能不難過呢?” 余若荻插口問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寶珠姐今晚要住在那邊么?天晚了,只怕不容易回來吧?” 寶珠點點頭:“我今晚就在那里服侍公婆,公公身體不好,婆婆這些天也累得很?!?/br> “地方那么小,怎么睡呢?” “擠一擠也就好了?!?/br> 戴鳳道:“廚房里還有一只蹄髈,因見菜夠了,沒有端上來,你一會兒拿過去吧,替我們拜候老太太老太爺,一切放寬心,不要太難過了才好?!?/br> 謝芳儀道:“禮物成了單,總是不太好,該再搭一個什么?!?/br> 阿蘋眼珠兒一轉,說:“那不是有許多雞蛋?煮一些拿過去正好?!?/br> 余若荻一看,好得很,三人外交團配合非常完美,對于這些人際往來,自己雖然不能說是無能,但是真的不感興趣,對于這些事情也很有一些隔膜,面子上能應付過去,深入往來便不成,不像是戴鳳阿蘋這樣,十分細致的,能夠與人把關系搞得非常融洽,撲面一團春風,滿含暖意,街坊鄰居之中口碑素來很好。 到了四月底的時候,余若荻翻著自家的賬簿,在這上面可以看到物價,雖然店面都是用硬通貨結算,不過也記錄了紙幣物價,余若荻對比了一下與去年九月的差距,竟然是上漲了三十七萬倍啊,真的是相當恐怖,而此時,長江防線也已經給共軍突破了呢。 五月二十五號這一天的清晨,余若荻早早地起來,進入空間拿了飼料去雞柵那邊,路上只聽得一陣嘹亮的雄雞鳴叫聲,早晨的風格外清爽,風中帶著草葉的清新,雞叫聲打破籠罩了一個夜晚的沉寂,仿佛霧氣都在這聲音之中逐漸散開,余若荻給雞群添了食水,走出雞柵來轉頭一望,只見一輪紅日正緩緩地從東方的群山之間升起,霞光染紅了周圍的天空。 此情此景本來是空間中極其常見的,然而今天余若荻心頭卻突然有一點觸動,感覺這一個早晨,真的是與平時有些不同的,有一點新奇的感受。 余若荻走出空間,正準備做早飯,忽然景心從院子里跑了回來,對著正在生火的姨母講道:“姨媽姨媽,外面有一些當兵的,不是政府軍,有的人帽子上還有紅五星,想來就是大家傳說的解放軍了,可憐都睡在地上呢?!?/br> 余若荻眉毛微微一挑,道:“景心,你來輕輕扇著這火,我出去看看?!?/br> 將扇子交到景心手里,余若荻腳步輕巧地來到大門邊,輕輕地打開門向外一看,只見外面巷子里躺了長長的兩排軍人,多數都是只在地上鋪一條床單,便那么躺在上面,干糧袋和槍都放在一邊,鼾聲正響。余若荻點了點頭,昨天上海市區響了一整天的槍聲,看如今的情勢,中共軍隊已經完全占領了上海。 這時,謝芳儀也從房間里走了出來,看到這樣的情形,感嘆道:“從沒見過這樣的隊伍,寧可露宿街頭,也沒有進入民宅?!?/br> 余若荻微微一笑,沒有說什么,回到廚房繼續做飯,謝芳儀也進來拿了幾個雞蛋,掂量著說道:“真的仿佛岳家軍一樣,紀律嚴明,中國這一片苦難深重的大地上,終于看到了新的氣象,不如我們煮幾顆雞蛋送給他們吃吧?” 余若荻雖然沒有這種“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熱情,不過也并不反對,便笑著說:“等我燃旺了這火,便將雞蛋下到水鍋里?!?/br> 不多時,謝芳儀便拿了幾只熱氣騰騰的水煮蛋出去,遞給已經起身的解放軍戰士:“一路辛苦了,吃個雞蛋吧?!?/br> “謝謝您了,大姐,我們有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br> 退讓了好一陣,謝芳儀只得將雞蛋又拿了回來,愈發的感嘆:“多么好的軍隊啊,簡直是開天辟地聞所未聞的?!?/br> 余若荻一笑:“這雞蛋剝了殼,拿來蘸了五香醬來吃吧,菜粥配煮蛋,很不錯的一餐早飯?!?/br> 謝芳儀兩條細長的眉毛微微顰在一起:“秋秋,你怎么只想著早飯的事情?” 余若荻笑道:“jiejie啊,無論外面風云怎樣變幻,日子還不是要照常的過?景心吃了飯好該靜下心來讀書,一會兒我去看看學校什么時候復課,馬上就要考高級中學呢,可馬虎不得?!?/br> 景心一想到高級中學——香港大學的一條線道路,登時也將方才的新奇興奮收束了一些,將心思導回到學業上。 一天之后,二十七號的時候,上海軍管會正式宣布成立,二十九號的報紙上,中共首任上海市長陳毅的大照片赫然出現在頭版頭條,下面配發的文字是:“昨日新中國接管了國民黨市政府,陳毅市長作講話:‘這次解放軍的勝利,不是共產黨一黨的勝利,而是人民的勝利。我們決不會以暴易暴,希望大家各安職守。服從命令,辦理移交,為人民服務,聽候人民政府量才錄用,共產黨是絕不會埋沒人才的。?’……” 余若荻看著照片上陳毅的那張方面大臉,目光久久沒有移動。 上海的生活仍然在繼續,丁香每天到鋪子里去,余若荻晚上補貨,七月各中學考完了入學試,景心成功考入上海中西女中,一個暑假都在仔細讀書,預先學習高中功課。 到了十月一號這一天,上海市內萬眾歡騰,鞭炮齊鳴,即使是往日安靜的巷弄,這天從上午八點多開始,都是鑼鼓喧天,走到街頭更是看到滿滿的人潮,揮動手臂喊著口號,一眼望去彩旗飄揚,氣氛極其熱烈,就在這一天,新中國正式成立,此時的背景正在舉行建國儀式慶典,許多中共方面的領袖,還有知名的民主人士,都登上了天安門城樓。 余若荻站在巷子口默默地看著,心頭掠過電影結尾的一句話:全劇終感謝所有參與演出的演職人員。 這時忽然有一個女人沖著她大聲喊道:“余小姐,一起來呀!” 余若荻轉頭一看,原來是袁映霞,只見她滿面激動,手里揮著一面小小的五星紅旗,這很顯然是剛剛趕制出來的,因為就在九月末的時候,新中國的國旗剛剛定稿。 余若荻沖著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中共掌握上海之后,很快就停止了證券交易,因此袁映霞也是愈發的有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