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京華酒店久聞大名
第四十二章 京華酒店久聞大名 民國三十五年的九月里,天氣還是比較熱的,只是漸漸地不再是七八月份的酷暑,空間中的桂花開得正好,余若荻這一天便折了一枝,插在山洞中的花瓶里。 桂花的香氣稀釋了硫磺的味道,讓山洞里有一種甜甜的氣息,余若荻坐在蒲團上,手托著腮望著瓶中的這枝桂花,真的好安靜啊,空間中只有自己一個人,觀賞這枝花的也只是自己而已,倘若jiejie和景心此時也能在這里,那該有多好啊。 要說今年景心也已經十三歲了,半大不小的,有時便要問這問那,著實讓人頭疼,余若荻真是巴不得她一下子長到十八歲,那個時候應該已經成熟了許多,自己與jiejie也就不必隱瞞得這么辛苦。 年初回過贛州老家一次,母親的身體還算不錯,百般請她來上海,她老人家只是故土難離不肯過來,因此只得留下錢來,滿是不舍地離開了,也不知變天之后母親是否還是舍不得走,然而那個時候自己是一定要走的了,否則太恐怖。 余若荻休息了一下,去田間收割過一片田地,雖然已經光復,然而各種物資仍然是很緊張的,物價并不便宜,自家的這個出售糧食雜物的生意,倒是很可以繼續做下去。 傍晚的時候,余若荻終于走了出來,做好晚飯之后又等了一會兒,景心和jiejie都回來了,jiejie手里還拿了一封信:“喏,方才在信筒里發現的,福爾曼先生寫給你的?!?/br> 余若荻:“啊呀,真的沒想到我也會有信啊,也不知福爾曼先生寫的是什么,上個月見了面,他的身體看上去好多了?!?/br> 真的是慘,日本戰敗,英美僑民剛剛從集中營里面釋放出來的時候,一個個簡直如同骷髏一樣,福爾曼先生也好不到哪里去,那身體看起來十分的衰敗了,畢竟是長達四年的囚禁生涯,雖然有往日熟識的人不時照應,然而集中營的生活終究是艱苦的,尤其是到了后來,食物愈發匱乏,外面的上海市民也已經極其艱難,更不要說集中營里面。 余若荻拆開信封,只見那紙上寫了幾列漂亮的中國字,信很短,但是意思卻說得十分明白。 謝芳儀盛了飯,招呼道:“先來吃飯吧,那信不忙看,吃過了飯,有多少時間看不得呢?” 余若荻放下信,笑道:“已經看完了?!?/br> “哦?寫的什么?” “福爾曼先生就要離開這里去香港,問我們這個周末有沒有時間,他在京華酒店請吃飯,要你和景心也去呢?!?/br> “啊……福爾曼先生要走了???也可以理解,上海實在沒有給他太好的回憶,尤其是如今……” 如今抗戰剛剛結束一年,國共內戰就又開始了,就在六月,國軍進攻共軍在中原地區的一個集結地,“雙十協定”撕毀,全面內戰遂告正式爆發。想到抗戰剛剛勝利的那個時候,秋秋在街頭看到的那副對聯,此時回想起來格外的意味深長。 周日的時候,謝芳儀姐妹帶著景心去了京華大酒店,抗戰八年,久聞這里的名字,這次還是第一次來,福爾曼先生一家人都在座,雙方見了面,分外熱情,彼此擁抱,福爾曼先生眼含淚水:“戰爭中的情意,我是永遠都不能忘記的?!?/br> 格洛麗亞夫人也說道:“如果沒有你們,我真的不知道一家人在那里要怎么熬下來,日本人真的是太殘酷了?!焙髞砭尤贿€搶奪中國朋友從外面送來的食物。 余若荻笑道:“不必這樣客氣,每個人都有受難的時候,理當彼此幫助的?!?/br> 七個人入了席,在圓圓的餐桌邊如同七星拱月一般圍坐了,格洛麗亞夫人拿過菜單來:“已經點了這些,看看還有什么喜歡吃的么?讓她們再添菜上來?!?/br> 余若荻一看:龍蝦,東星斑,鮑魚……真的是十分華貴了的。 謝芳儀笑著說:“菜肴已經很豐盛了,點得多了也是浪費?!?/br> 福爾曼先生點點頭:“不夠再添?!?/br> 雙方是生死患難之中的友情,有的時候余若荻忙不過來,便是謝芳儀代替送東西過去,雖然見面不多,也是相識,景心又是孩子的天真活潑,安妮和卡羅拉兩個年輕的姑娘和她說了幾句中國話,竟然便開始說起了英語,景心自幼不是受的精英教育,英語掌握不多,不過安妮姐妹的中國話都說得不錯,一家人在中國待久了,幾乎都是中國通,因此景心竟然是有了兩位中英雙語精通的外教。 菜肴一盤盤送了上來,這餐館難怪如此出名,菜品上也真的是挖空了心思,龍蝦的頭頂裝了兩個彩色電燈泡,通了電一閃一閃的,充作龍蝦的眼睛,看上去當真奢華得很,分外離奇。 余若荻看著那亮晶晶的小彩燈,笑道:“只看了這燈泡,一只大龍蝦便陡然間升了一級?!?/br> 福爾曼一笑:“商人嘛,都是如此,新鮮花樣也是賺錢的手段?!?/br> 謝芳儀一嘗那東星斑,雪白的魚rou十分細膩,又有些咬勁,分外鮮美,這么多年來,自家倒也是經常吃魚的,只是吃的多是青草鰱鳙這類淡水魚,海魚卻是很少吃的,如今一吃這深海水產,果然比起湖魚河魚另是一種味道,沒有那一股泥腥味,而且刺也少,吃起來放心得很。 余若荻也沒有客氣,東星斑啊,后世成為保護品種,很難吃得到的,趁現在種群還算豐富,趕快吃一吃吧。 一邊吃飯,大家一邊隨意閑聊,余若荻說著日據時期上海的事情:“從關外調來了滿洲國軍,就在民國三十四年年初過來,穿著棉襖,戴著皮帽子,看著哪里像是軍人,簡直就是土匪馬賊。起初駐軍在閘北,那軍紀倒是比日軍更壞,乃是從荒涼的關外來的,閘北已經苦成那個樣子,還當做花花世界,在街上見什么搶什么,有東西搶東西,看到人就搶人,閘北的居民連同保長和警察局長,都逃亡一空。這班人站在閘北南望租界,那時租界上其實也已經十分凋敝,但比起閘北卻還是明亮許多,比起白山黑水夜晚只能看星月,更加顯得輝煌了,于是便派出了工兵(兵種還蠻齊全),剪斷了鐵絲網,一個個都鉆進租界里來了?!?/br> 格洛麗亞夫人搖頭嘆息:“這一下租界里可要不幸了,雖然那個時候已經是有名無實的租界?!?/br> 謝芳儀說道:“確實是呢,那班人倒是也聰明,都換了便衣,溜進租界傷人劫財,弄得人心惶惶,有的還干脆不肯歸隊,倘若不給發現,大概就要在這里就這么扎下根來了,不過保甲制這時倒是發揮了好的效用,陌生人無所遁形,他們又是滿口的關外話,所以一個個都揪了出來。租界駐軍雖然少,警察卻多,又有萬國商團的隊伍,整夜巡防,捉了這些人便送到憲兵隊。后來終于將這些滿洲國軍送了出去,讓他們在鄉間打游擊,這班人據說是解散了之后變本加厲,燒殺擄掠,但他們也恨日本人,把日本軍人殺死也不少?!?/br> 余若荻:這就簡直好像滅霸一樣,無差別殺傷。 余若荻問道:“福爾曼先生,你們這一次離開,還會回來么?” 福爾曼輕輕搖了搖頭:“現在很難說,要看戰爭的結果了,倘若是共軍勝了,只怕我們是沒有機會回來的,回來也沒有意義?!?/br> 謝芳儀有些訝異:“共產黨不是說鼓勵私營企業嗎?還歡迎外國投資,這都是她們的毛澤東主席親口說的?!?/br> 福爾曼微微一笑:“謝小姐,你是看了共黨的,還是看了剛剛出版的?” 謝芳儀很忠厚地回答道:“是?!?/br> 福爾曼笑道:“這本書雖然是我遠在美國從未謀面的福爾曼兄弟寫的,不過對于書中的一些內容,我卻不是很信任,我并非說哈里森先生是故意說謊,而是許多知識分子都是偏左翼,帶著nongnong的理想主義色彩,其實任何人都是一樣,是有選擇性觀看和相信的,他確實采訪了毛澤東先生,我相信毛先生當時也的確是那樣和他說的,不謀求無產階級專政,還說她們與蘇聯不同,政治上不謀求一黨專政,采取三三制民主制度,經濟上有多種形式,比如資本家地主商人都是依然存在的,但這只是現在的說法。 我們西方有句老話,所有的在野黨成為執政黨之后,都是一樣的,英美好在是可以在兩個爛梨之中挑一個不太爛的,但是倘若無從選擇,根據中共過去的手段,曾經的綱領,當她們取得政權之后會怎么做呢?其實我們也不知道她們現在的綱領是什么。 在伊斯蘭宗教之中,有一個塔基亞原則,就是在遭受威脅的時候,隱瞞自己的信仰,或者說自己并不信仰,但內心并不否認真主,放棄信仰,這是可以被接受的,用一句中國話來講,便是‘權變’吧,其實從策略上來講,倒是沒有什么可指責的?!?/br> 余若荻:這就好像基佬在不被認可時,全力賣慘,一旦他們借助LGBT壯大起來,尤其是開放同婚后,馬上便極為兇悍地要求代孕購買合法化。 福爾曼繼續說著:“我這一段時間在恢復身體的時候,也讀了一些書,有一本小冊子叫做的,雖然是國民政府出版的東西,難免有宣傳夸大在里面,不過看一看也是很有趣的,可惜今天沒有帶在身上,回頭我找人給你們送過去。倘若中共的反政府行為成功,而你們暫時要留在這里的話,倒是請千萬謹慎一些,倘若有什么危險,請及時撤離到香港,這是我們在香港暫時的住處,后面有了新地址,會再寫信給你們的?!?/br> 謝芳儀與meimei對視一眼,這一頓飯吃得何其沉重,居然又說到逃難的事情了。 一餐飯吃了兩個多小時,吃飯用去的時間其實并不很長,余下的時間都是喝茶聊天,聊的都是當今時局,福爾曼對國民政府未來的局面不是很看好,因為美國已經終止對國民黨的軍事援助,而墨斯科那邊就未必有這樣的理想主義,這樣此消彼長之下,前途就很難講,聞一多被暗殺后,知識界也非常不滿,尤其土地的誘惑力又是極大的,煽動起來那力量便如同海嘯一樣。 余若荻默默點頭,二戰之后,共產主義陣營其實是呈現一種擴張勢頭,歐洲自己不是很了解,單看亞洲這邊,中國大陸一片紅,越南戰爭打了那么多年,最后是北越勝利,只有在朝鮮半島,算是遏制住了紅色潮水的勢頭,那朝鮮戰爭打得也是慘烈。 謝芳儀心頭也是一顫,如今聽到“打土豪分田地”,她便覺得有些心驚rou跳,她也知道無地農民的慘苦,然而一想到空間內廣袤土地的原罪,即使是一向站在勞工階級立場的自己,也有些忐忑驚慌, 這一餐午宴吃過,已經是下午兩點多鐘,雙方道別之后各自返回住處,余若荻感覺吃得頗飽,自己最后還用清蒸東星斑的湯汁拌了飯來吃,當時格洛麗亞夫人還以為是菜不夠,要添菜,自己連連擺手,說就是喜歡這樣的魚汁撈飯,感覺比魚翅撈飯有味得多,這一盤醬油倘若不舀一些澆在米飯上,實在是可惜,卡羅拉聽了覺得有趣,竟然也弄了一小碗魚汁撈飯,吃了兩口之后便連聲稱贊,說是真的鮮美,從前從沒有想到這蒸魚的豉油拌了米飯,居然這樣好吃。 既然吃得這樣飽,余若荻便不忙坐車,和jiejie侄女商量了一下,三個人暫且沿著馬路走一段路,感覺累了再坐車,也算是飯后消食。 三個人一邊走路一邊閑聊,謝芳儀道:“本來我還是很樂觀的,可是方才聽福爾曼先生那樣一說,便也覺得有些不安起來,雖然我是以為勞工階層應該獲得權利,可是倘若真的走了蘇聯的道路,似乎也不是很好的樣子?!?/br> 余若荻看了看她,身為穿越者,我從來就不樂觀,假如各個時空位面大同小異,自己不指望這個維度的中共采取和緩的方式,真正奪取政權之后,那手段可是很慘烈的,雖然自家有空間,不必擔憂生存問題,然而日子畢竟不想過得那么提心吊膽,自己也要考慮景心的前途問題。 “jiejie不必擔憂,我們便小心觀察著,倘若真的情勢不妙,便去香港好了,不說福爾曼先生那里應該是有接應的,便是我們自己,也立得住腳跟,不如這樣,景心你好好學一下英語,將來考香港大學?” 景心眨了眨眼睛:“香港大學么?姨媽,我也真的很想去香港看一看呢,聽說和上海很不相同?!?/br> 余若荻笑道:“確實是很不同的,最起碼當地人都是一口的廣東話,你到了那邊,或許還要再學一學粵語?!?/br> 三個人正走著,忽然前方有人叫道:“謝小姐,余小姐,今天出來玩兒嗎?” 謝芳儀抬頭一看,原來是袁映霞,只見她紅光滿面,一臉的神采奕奕,自從今年九月,杜月笙奉了南京的命令重新籌建證券交易所,地下股票過了明路,何友蘭楊文茂一班人便也愈發的春風得意,寶珠傳來消息,說如今連袁映霞也參與了進去,不知從哪里籌了本錢來買股票,那股價倒是也不負眾望地扶搖直上,因此袁映霞的面上更亮,顯得旗袍領口的那枚“女界文明”的銅扣都愈發的閃閃發光。 謝芳儀笑道:“今天無事便出來走走,有些日子不見了,大嫂這一陣著實年輕了許多,rou皮兒仿佛二十幾歲的姑娘一般?!?/br> 余若荻瞄著自己的jiejie,暗道真不愧是在大戲院做事的,居然也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謝芳儀這幾句話果然說得袁映霞心花怒放,笑得兩排牙齒都露了出來:“啊呀謝小姐,你也這么會哄人呢,我都已經是個半老的徐娘,你還這般夸贊我。要說最近,我這身上可真是輕松了許多,如今才知道,自己賺錢的滋味可真的是好啊,難怪你們一個兩個都要在外面有職業,不靠男人給錢,便是腰桿挺得直。那美齡夫人推動的‘新生活運動’里面不是也說么?‘恥養于人,自食其力’,昨天晚上我還和我家那一位說,不要看我沒有讀過他那么多的書,不過我如今也是吃自己的飯,再不受他的壓迫了……” 余若荻:真的和里面鄭太太有得一拼,雖然沒進過新式學堂,然而卻滿口的新名詞,這自立自強都在股票行,倘若是現代社會,她大概是朋友圈微商的角色。至于這新生活運動,別的也罷了,外交界人員常有婚變,所以倒是把New Life Movement改成了New Wife Movement,只不過國民黨是“腐朽反動”的,因此這“換老婆運動”便沒有了左翼的“革命色彩”,純屬成為給人嘲弄的行徑。 好在袁映霞急匆匆趕著去辦事,所以雙方沒有聊太久,否則余若荻是真頭疼聽她抱怨自己竟然拒絕了楊文茂。 又過了一些天,雙十國慶節這一天,公眾假期謝芳儀卻要加班,大戲院偏趕在這個時候最是忙碌,直到晚上才回來,吃過了晚飯,坐在燈下,謝芳儀拿過前些天福爾曼先生托人送來的那本,民國三十一年出版,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四年,然而此時再看這一本小冊子,仍然有些驚心動魄,假如里面的文章沒有給人篡改過,自己可真的很為梁藝萍羅峰擔憂,尤其是梁藝萍,她作為一個女性,肯定更為艱難,看過這本冊子之后,自己對中共萬一掌權之后的情況,是真的不很樂觀了。 余若荻在一旁剝著橘子,當時據說國民黨還在西安發起了“活人追悼會”,追悼在延安“新文字獄”中“想必被迫害致死”的王實味、吳伯簫一干人等,這貓哭耗子唯一的問題就在于——哭早了,二十年后才是文化界真正該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