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藕色血衫巧翻新
第二十九章 藕色血衫巧翻新 又過了幾天,十二月二十八號這一天,余若荻吃過了晚飯,出來門口買了一份,因為前一天晚上,店內堆積還相當多,因此她今晚不必去補貨,很可以在家里悠閑地過一晚。 要說上海兩份頗有公信力的報紙,一份是,一份是,家里訂了一份,每天早上準定送過來的,不過除此以外,姐妹兩個也很喜歡看晚報。 新聞報和申報因為是大報,所以觀點力求穩健,雖然也是反日,然而并不太過激烈,夜報就不同了,新聞消息和評論觀點都特別勁爆,尤以和為最,不要說世人平時就喜歡獵奇,此時在戰事不利這樣的苦悶之中,當然更加尋求刺激,起碼在報紙上找找痛快。 這些夜報標題都十分激烈,情節報道頗為詳細,其曲折生動簡直可以當來看,因此夜報的銷路也是十分不錯,以至于竟然有一句俗語,叫做“夜飯吃飽,快買夜報”,每天忙碌了大半天,時間已是夜晚,吃過晚飯后再看一看這種花哨生動的報紙,著實是一種花費不多然而非常愜意的享受,往往看過了報紙之后就好睡覺了。 余若荻常買的是,根據自己對歷史的了解,蔡釣徒的這份報紙其實是信口開河,全靠內容炫目吸引眼球,不是說上海名流私通日寇,就是說國軍大勝日軍大敗,要說上海的士紳階層有沒有人落水,那恐怕是有的,然而國軍大勝這個時候還是說不到的,抗戰這才剛剛開始了一年多,還有六年半要熬,倘若此時就處處大勝,那么抗日戰爭也不必拖八年時間,不過余若荻當然不會說出去的,否則簡直好像抗日神劇,“同志們,八年抗戰很快就要勝利了,現在就是黎明之前的黑暗”o(╯□╰)o 不過雖然是一份野雞報,因為它劍走偏鋒,膽子特別大,有時候一些敏感的消息,別的報紙都不敢登的,它偏偏敢登出,有時竟然也有一些寶貴的真實新聞,所以倒也不是完全只看熱鬧。 今天的頭版頭條一如既往地具有爆炸性,“汪兆銘艷電媚日 昔日引刀成一快,如今充作漢jian頭”,余若荻一看,腦子里立刻想到了一件事,汪精衛投靠日本。 再一看里面詳細內容,大意是汪精衛已經決定徹底倒向日本,與日本人合作,當一個傀儡政府的頭腦,這份通電將在明天發出,請大家拭目以待。 余若荻在民國待得久了,因此一些生活上的時代知識也曉得了,看到“艷電”兩個字,絕不會聯想到風流韻事上面去,比如汪精衛和日本頭子搞起來了之類。自己前世那位寫網文的朋友,業務范圍很不幸地也包括男男文,雖然自己對這種故事情節沒有半點興趣,然而熏陶得久了,居然也有了一種習慣,有的時候看誰不順眼,便要往那方面構思畫面,發泄一下郁悶,然而到了正經事情上,她還是分得清楚的,“艷電”指的絕不是汪精衛和土肥原之間的情欲糾葛,而是明天是二十九號,二十九號的韻目代日為“艷”,所以便叫做“艷電”。 這韻目代日還是前清開了電報局的時候,發電報的人為了省錢,所以將日期用韻目來代替,倒也是十分風雅的,余若荻家里也有一部的韻書,她有時拿來看上幾頁,最終還是放棄了,自己真的是當不來文人雅士,背不下來那么多的韻部。 謝芳儀看了這則消息,卻是將信將疑:“我是曉得汪先生從重慶轉昆明,如今到了河內,大家傳說他與蔣總統頗有些不睦,想來是因此而離開的吧,或許在越南也不會待久,可能會飛往法國,在那里靜待時局變化,等待開創一個新的局面,他那樣一個人,無論如何總不至于叛國的,至于有人說這是汪先生與蔣總統演的雙簧,一個扮紅面,一個扮白面,這種說法便有些太過離奇,政治畢竟不是大舞臺上演話劇??墒侨缃駞s說明早要發通電‘呼吁和平’之類,這就是要對日妥協了,算是變相投降,汪先生真的會如此么?我總有些不信?!?/br> 余若荻笑道:“也不必太過糾結,等明天就曉得了,晨間的報紙上縱然或許來不及登出,收音機里總能聽到的,更何況戲院里什么消息聽不到?” 謝芳儀憂慮地說:“但愿他千萬不要這樣做,軍事上的失敗,倒是還可以挽回的,倘若政治上起了這樣大的變故,那可是要敗得排山倒海了。唉,看了這樣的消息,連稿子都寫不下去了?!?/br> 余若荻一笑:“捷捷啊,寫不下便不要寫了吧,你連篇議論這樣激烈,我可真的是為你擔心呢。如今你不寫,改寫議論文了,我倒是很喜歡看你寫的,只可惜正看得高興,你又不寫了?!眏iejie這幾年文筆愈發老練,她在大光明戲院聽到的事情又多,筆下很有東西可寫,寫出來的東西自己也很愛看,只可惜這一陣jiejie連連抨擊時政,真的是讓自己擔憂。 謝芳儀不很在意地一笑:“我們在租界里,怕什么?么,我倒是很想寫一些前方抗敵的故事,然而自己究竟沒有去過前線,要寫也不容易,至于說個人在社會和家庭之中的痛苦,在這樣危急的國難面前,日常之中的得失便顯得不那么重要了?!?/br> “租界么,也并非完全安全保險的,畢竟還可以暗殺綁架之類,我們雖然要抗擊暴行,不過方式可以迂回一些,如今最實際的,多賣一些食物在外面。更何況我們也不是只活在戰爭之中,現在這些平常的日子,照樣是要一天天過的,我就不知道寶珠后面要怎么樣,她又是不肯回娘家的,昨天還和我念叨?!?/br> 謝芳儀默然沉思,這首樂府詩歌她也是熟悉的,此時心頭驀地便跳出了那么兩句:“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彪m然說這件事根據傳統道德來判斷,問題都在何友蘭身上,娘家是支持女兒的,然而無論如何,不容于夫家的女子也沒有什么顏面可言。這世上遭逢不幸的人有很多,那些不幸并非都是她們的過錯,可是又怎么樣呢? 第二天的上午,消息果然出來了,有個叫做林柏生的人替汪精衛發了一封電報,“呼喚和平”,大家一看便知道了,汪精衛終于落水了。 汪精衛畢竟是個有才華的人,名望又很高,因此他這一番落水,與那些三流四流的便很不同,那班人品格低下,明晃晃承認自己投靠日本人就是為了錢,然而汪精衛則是高唱和平主義,他那一份艷電,說話居然很動聽的,又是善鄰友好,又是共同防共,又是經濟提攜的,不看背景只看文稿,誰不會認為是娓娓動人很有道理呢? 這就好像寶釵協理大觀園的時候說的:“學問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學問一提,那小事越發作高一層了。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br> 余若荻不由得想到自己大學時候的一位學姐,看起來很好學生的樣子,能力也非常強,然而沾染了一些不好的習氣,而且最可怕的是,她還能頭頭是道地給人講大道理,這可是有知識有文化的,更厲害一層了,能夠從哲學方面剖析,循循善誘不斷地引著人將思想推倒重建,真是有蘇格拉底的風范,聽著聽著便容易洗腦,相比之下丁香當年只知道用錢來勸說,已經是非常低階了。余若荻自認為是個比較明白的人,然而那個時候每回和她談過一次話,心中的念頭便也不由得有些動搖,所以她以后就遠離了那位學姐。 一月里,天氣更冷了,這一天晚上,余若荻在臥室里正給景心念著安兌生童話:“她把頭低低地垂到水上,十分的沮喪,但是她在這清澈的水上看到了什么呢?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但那不再是一只粗笨的、深灰色的、又丑又令人討厭的鴨子,而卻是——一只天鵝!” 景心高興地說:“天鵝,我要天鵝,姨媽,我要大白鵝!” 余若荻暗暗替她遺憾,當年那位鵝保姆已經壽終正寢,失去了自己所看護的人類幼兒,那只鵝也非常的難過,食量明顯減少,過了幾個月便死去了,自己將它安葬在竹林邊的山上,還堆了一些石塊在那里,其實鵝的壽命可以達到幾十年的,倘若空間的秘密不是太過敏感,景心與鵝本來可以相互陪伴很久的時間。 這個時候,房門推開,謝芳儀一身寒氣地進來,手里還拿著一件衣服。 余若荻見她回來了,便笑著說:“jiejie趕快坐在那里烤一烤火,炭盆剛剛撥旺了的?!?/br> 謝芳儀興沖沖將那件衣服遞到meimei面前:“秋秋,快來看,寶珠在這衣襟上繡的綠牡丹,簡直活生生的,竟然不像是繡上去的,仿佛是描了顏色的照片印上去的,可巧今兒她剛剛就把這花繡完了,我順便就拿了回來?!?/br> 余若荻接過衫子,只見那藕色的長衫下擺處,就在原來那一片殘存的血漬之上,果然已經繡上一大團綠色的牡丹,當真是活靈活現,空間中雖然沒有種植牡丹,芍藥卻是有幾株的,開起花來那艷麗的程度也不相上下,尤其是有風吹來的時候,碩大的芍藥花在風中微微搖曳,顯得愈發的有風情,這衫子穿在身上,走起路來下擺飄動起來,那牡丹花便也仿佛迎風招展一般,尤其是胡寶珠真的是個很具有美感天賦的,那綠牡丹旁還繡了幾朵黃黃的小花,仿佛是小雛菊一樣,這樣一來配色便更加豐富雅致,畫面也顯得愈發靈動,單單是一種綠牡丹多少有些單調。 余若荻一邊觀賞,一邊嘖嘖稱嘆:“從前便聽說仿真繡,如今可看到活的了,簡直是沈壽第二,這衫子掛在外面,只怕都能引來了蝴蝶蜜蜂,從前我便看著她那手帕上面的繡花精致得很,繡成這樣大片的,愈發讓人咋舌了,我看她不必做別的,只靠這一手繡工也能夠養活自己了?!彪m然自己也會做縫紉,然而與胡寶珠卻是天差地遠,自己那只能稱作針線活兒,胡寶珠這樣才叫作刺繡。 謝芳儀一笑:“如今家家想的都是怎樣買米,還有幾個人用得起這樣的刺繡?更何況做這種細致的事情,眼睛十分勞累,只怕過了四十歲,目力便不成了。寶珠真是一個實心眼的人,明明和她說不急著穿,離春天還早,要她慢慢地繡,更何況如今天氣這樣冷,拿針也不易,她卻硬是這樣急急地趕著做完了,我想要拿錢給她,她抵死不肯收的,臉上都漲紅了?!?/br> 余若荻笑道:“寶珠jiejie真是個好人,jiejie這件衫子我本來以為可惜,如今得她繡了這樣漂亮的花在上面,開春之后倒是要天天穿出去才好?!?/br> 這個時候景心看夠了繡花,拉著余若荻說著:“姨媽,我要聽故事!” 余若荻放下衫子,又拿起那本書,把剩下的一小段給她念完,這個時候謝芳儀烤火也暖了過來,灌了熱水袋便準備休息了。 謝芳儀將女兒塞進被窩里,讓她抱住熱水袋,說道:“夜已深了,快點睡吧,不然明天沒精神?!?/br> 然而景心聽故事的勁頭兒還沒過去,張著兩只手仍然要余若荻過來講故事,余若荻噗嗤一笑,拿過桌子上的一個面具戴在臉上:“讓我來看看誰家的小孩不睡覺?” 這張面具是京戲臉譜,孫悟空的樣子,于是景心更加興奮,在被窩里撲騰著床:“姨媽我們來玩兒孫悟空捉妖怪!” 謝芳儀一把將女兒按倒在床上:“好了,你趕快睡覺吧,再折騰下去,要大鬧天宮了?!?/br> 二月六號這一天,余若荻早上送走了jiejie和景心,鎖了門回到空間之中,拿了一把大掃帚,便走出洞門口開始掃雪。 最近的天氣冷得厲害,天上的雪也下得愈發大了,在地上積了一厘米厚的一層,別的地方倒是罷了,然而石臺階上是一定要清掃的,否則很容易滑倒,倘若摔傷便有些麻煩,如今藥物漲價也是很厲害的。 余若荻慢慢地清掃著,竹枝綁成的掃帚刮擦著地面,發出單調緩慢的“刷拉刷拉”的聲音,讓余若荻莫名地想到深秋的時候,有一天風特別大,卷起地面上厚厚的一層落葉,那種聲音便與此時有些類似。 將石臺階上的雪掃凈之后,余若荻拄著掃帚站在那里,山洞前有幾株梅樹,這個時候已經開出了粉紅嫩白的花朵,雖然山洞前石階上的雪已經掃除,其她地方的雪仍是連成了一整片,平平整整,宛若一片巨大的地氈,那梅樹就站立在這樣的雪地之中,宛如圖畫一般,這樣的畫面倘若繡在衣服上,應該也是很美的吧? 前幾天jiejie去郭維淮總編那里,遇到了梁藝萍等一眾文學青年,大家談論時局,自然是很慷慨激昂的了,不過當分散聊天的時候,梁藝萍卻對自己的jiejie說:“雖然是一直在努力,然而有時卻會懷疑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是否有意義?!?/br> 這種念頭有的時候余若荻也是有的,偶爾突如其來的,一種空虛的感覺便如同霧氣一般從內心深處升起,令人感到難言的沮喪,一時間渾身都沒有力氣,不過過了一陣之后,自己會逐漸地如同失血過多的人又補充了血液一樣,慢慢地恢復過來,這種時候是一定要來到林間湖邊走一走的,采一捧草地上無名的野花,心情便可以稍稍明朗一些。 當時jiejie對梁藝萍說:“我們每個人一點點努力,總是會有所改變的?!?/br> 第二天,租界內忽然間爆出一個大新聞,說是法租界薛華立路法院附近的電線桿上掛著一顆人頭,又過了一天,上面用紅字刊出一個大標題,“蔡釣徒砍頭”,余若荻一陣驚愕之后恍然明白了,難怪已經有幾天時間買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