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順其自然很殘酷
第二十七章 “順其自然”很殘酷 三個月后,八月十號這一天,謝芳儀晚上捧了一個大包興沖沖地回來:“秋秋,你猜我買到了什么?” 余若荻:“這么一大包,難道是白報紙?這白報紙的價格倒是和奶粉一樣地飛漲起來,囤一點也好?!?/br> 謝芳儀撇了撇嘴:“囤貨囤貨,一天只想著囤貨,前兩天買了那一箱奎寧丸,還不夠你開心?” 余若荻:“當然不開心,從前一箱金雞納霜不過二十四塊錢,內有一百瓶,每瓶一千粒,可是現在已經漲到一百幾十塊了?!?/br> 謝芳儀笑道:“好了,不要財迷了,這藥一定是要繼續漲的,如今這個價格買下來,只怕還是便宜的?!?/br> 余若荻點點頭,自己今生雖然當不成才女,然而也要當財女,窮困的生活啊,實在太過磨折人。 “所以jiejie到底買的是什么?” 謝芳儀將藍布包放在桌子上,打開來一看,里面整整齊齊兩摞書,扉頁上印著,旁邊小字是“一/二/三/四冊”。 余若荻頓時捂臉:“jiejie啊,原來你買的是這個書?!?/br> 謝芳儀笑了笑:“我知道秋秋是不太喜歡魯迅先生的,不過先生畢竟是新文化運動的旗手,當年給我啟發很大的,他逝世到現在已經兩年時間,如今出版了全集,我總要買一套來看一看,就算是用來做收藏也是好的?!碑吘故浅醢婺?,為了出版這套書,在上海特意組織了“復社”,“復社”的名字讓余若荻一下子想到了明代的一個文社。 余若荻拿起一本書來看了看,罷了,反正也不貴,普通平裝本只要八塊錢一套,大紅紙面,布脊精裝,當作收藏品也是不錯,挺好看的,保存好應該會升值的。 余若荻對于魯迅并不很崇敬,在她看來,魯迅是一個罵世之人,他罵戰太多,讓自己想到了微博罵架,魯迅的名氣如此之大,與他的罵世不無關系,就好像前世微博上一些人,話題激烈,能撕叉,漲粉快。尤其是一批女粉,只要一個男子為女人說幾句話,就會得到特別的擁戴,這在二十一世紀也是一樣,男人搞女權特別吸粉,“女權男”風光無限。 有的時候余若荻就感到,迷魯迅不如追星,一些明星都是很積極向上的,形象沒有黑點,相貌又非常漂亮,追星讓自己快樂,看魯迅有時候只覺得窩火。 余若荻想了想,說道:“對魯迅喜不喜歡倒也罷了,我只是想起了楊蔭榆校長?!?/br> 聽meimei提到楊蔭榆女士,謝芳儀也沉默了,就在今年元旦那一天,楊蔭榆被日軍殺害于蘇州吳門橋。 楊蔭榆是留日又留美的,日語非常流利,自從去年上海淪陷之后,緊接著太倉、昆山、吳江、蘇州、常熟也相繼失守,侵略軍在各地燒殺擄掠,女子面臨的危險尤其巨大。楊蔭榆自從女師大風潮之后,因為給一幫“左翼革命者”激烈批判,弄到聲名狼藉,在各處都待不牢,最后自己辦了一個女子補習學校,叫做“二樂女子學術社”,日軍進了蘇州,楊蔭榆出于自身的耿介品性,保護女性,庇護四鄰,那個女子學術社儼然成為女性避難所,她還幾次到日軍司令部提出抗議,遞交了日文寫成的抗議書,遇到被日軍追逐的婦女,楊蔭榆當場站出來用日語交涉,如此種種,自然令她成為日軍的眼中釘,因此在民國二十七年的元旦節,將楊蔭榆引出家中槍殺。 楊蔭榆的這種生硬刻板,當年讓她丟掉了女師大校長的職位,如今則是讓她失去了生命。 謝芳儀在作學生的時候,也是很討厭楊蔭榆的,自己就是給一個楊蔭榆類型的校長開除出學校,更何況自己的精神導師魯迅先生也痛批楊蔭榆,這更加證實了楊蔭榆的罪過,然而到了如今,尤其是面對楊蔭榆的死亡,她的想法卻發生了變化。出于感情,她不愿承認魯迅先生當年或許太過激烈,有失公允,然而面對楊蔭榆最后的結局,謝芳儀覺得也應該獻上自己的一番敬意。 當時在報紙上看到楊蔭榆校長的死訊,另外還有蘇雪林的一段評論:““她原是已故某文學大師的對頭,而某大師欽定的罪案是從來沒人敢翻的?!币驗樘K雪林對魯迅的激烈攻擊,謝芳儀在看到這幾句話的時候,只覺得其含沙射影放冷箭的技術也不輸于她自己所挖苦的魯迅先生,然而meimei卻淡淡地說了幾句話。 “近世的潮流,但凡是有什么運動,總是要學生們沖鋒在前,號稱作‘學生是最激進最革命的群體’,然而為什么那些成年人,那些在社會上有根基有力量的人不走在前面,卻要讓涉世未深、自身還很脆弱的學生作先鋒?這簡直好像是敢死隊都用年輕人(日本的神風特工隊隊員生年平均十七歲)。楊蔭榆縱然有千般不是,她作為學生的監護者,盡到了自己的責任。如今想一想,幸好我讀的是商校,否則倘若進了女師大,這成天斗來斗去也是夠我消受,我們會計中專還是很現實的啊,學歷低一點便低一點罷了?!?/br> 謝芳儀聽了這段話,心頭的情緒更加復雜,她不由得想到了劉和珍,劉和珍當年也是倒楊運動的有力者,然而時隔不久,就在第二年的春天,她便死在了楊蔭榆最擔心的事情上。對于段祺瑞政府的三一八慘案,謝芳儀從前一直是全心痛恨腐朽殘暴的當權者,然而這么多年來她畢竟經歷了許多事情,此時又聽余若荻這樣講,便覺得當年楊蔭榆所說的要學生只管讀書,不要參加過問政治活動,反對學生動輒上街游行,似乎也不完全就是封建專制獨裁。 jiejie既然買了這些書來,余若荻便也不肯浪費,空閑的時候便抽出一本來翻看,有一些內容她是贊同的,然而有時也不免暗暗吐槽。 十月初的一天,余若荻早上與丁香在店鋪里交接后,便回到家里來,晚間補貨補得辛苦??! 當她回到自己家中,還沒有進入家門,便聽到隔壁一陣驚恐喧鬧,有許多人在那里奔走,有幾個人看起來仿佛居然是醫生,余若荻心中想著,她家老太太老頭子雖然年紀高大,然而以往看起來身體還是不錯的,怎么忽然之間有事?胡太太那樣一個菩薩一般的人,往日對著誰都是只說好話,還做了點心送過來,如今她家發生事情,自己怎么能旁觀呢? 于是余若荻立刻便從那敞開著的大門走了進去,一邊走還一邊問:“現在怎么樣了?可要我做些什么嗎?” 來幫手的人并不熟識她,只當她是病人的親戚,于是便有人說道:“這位姑奶奶不要著急,少奶奶已經在醫院洗了胃,那鴉片膏子都吐出來了,現在已經沒事,醫生說在家里靜養就好?!?/br> 余若荻:???什么?莫非不是老人家有事,而是胡寶珠出了事?吞鴉片膏自殺,自己在前世看到過,這一世看過實例,所以并不陌生,胡寶珠竟然也吞了鴉片膏,聯想到她之前神色間便有些悲悲戚戚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在驚疑之中,只聽里面一個老太太顫顫巍巍地說:“親家啊,我對不住你了,千錯萬錯都是我家的錯,你可不要氣壞了身子,好在媳婦兒如今已經保住了命,你也是一把年紀,不要太著急了,你若是氣不過,這屋子里的東西盡你摔打,只要別把你氣出個好歹來,怎么樣都行,這原是我們何家欠了你們的?!?/br> 何家老太太一邊氣喘吁吁地說著,一邊往外走,當她走出房門來,迎面看到的是余若荻,老人家拿著手帕子登時愣住了,眼淚汪汪地說:“啊,不是說胡家來人了嗎?余小姐,怎么是你?” 余若荻點點頭,道:“我剛剛回來,過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br> 旁邊也有人提點:“老太太,這宵禁是剛剛結束的,雖然是天一亮便遣了人去報信,然而想來也不會到得那般快?!?/br> 這老婦人這才醒悟過來。 何家老太太陪著余若荻進了兒媳的臥房,余若荻往床上一看,只見胡寶珠面色慘白,直挺挺躺在那里,身上蓋了一條薄被,那被子是青綾緞面,料子本來也是不錯的,平時這種顏色在小康氣息之中透出一種樸素,然而此時看起來卻莫名帶出一種晦暗悲慘,簡直仿佛入殮時候的情形。 一個老女傭叫做張媽的,乃是胡寶珠從娘家帶來,自小照料寶珠,最是忠心不過,此時坐在一旁嗚嗚咽咽地哭,一邊拿手巾擦著眼淚,一邊稀里嘩啦地說著:“姑娘唉,你如今弄成這個樣子,讓我怎么去見老爺啊,我將來就是死了,也沒臉見老太太。我也不知如今這世道怎么就變成這樣,你自從入了門,大小事情沒做錯過一件,怎么就落得給人這樣嫌惡?” 何老太太聽了這些話,臉上頓時紅一陣白一陣,張了張口,卻也不好說什么,余若荻穩穩地說:“好了張mama,你不要再哭了,病人最需要的便是安靜,你讓她靜養養,這樣在她耳朵根子旁邊哭,反倒打擾了她,更加的不好了?!?/br> 張媽一聽說會妨害到她家小姐,連忙止住了哭聲,只剩下哽咽,拉著余若荻的手,抽噎著說:“余小姐,你看看這可怎么辦?昨兒早上鬧了那一場,我就怕出事,一天都不錯眼珠兒地看著,本來瞧著我家姑娘倒是還挺好,很沉得住氣的樣子,哪知到了晚上,我迷糊過去了,竟然就出了這事。我們姑娘在家里的時候,也是珍珠寶貝,那知道如今竟然給人這般嫌棄,要生生給攆回家里去呢……” 余若荻聽她訴苦,連忙止住了她,說道:“這些事且不忙說,如今最關緊要的便是胡家jiejie的身體,醫生說多久能夠吃東西?”雖然這情形顯然是夫家理虧,然而也不好當著面總這么說的,倘若引起人家的膩煩,你家姑娘在人家也住不好。 “嗚嗚嗚,要到明兒早晨,才能喝一點稀的,說是喝牛奶,我的姑娘啊,怎么就受了這么大的罪,把胃翻騰出來洗,那得是多疼??!” 何老太太連忙說道:“家里存了有奶粉,打開來沖給她喝?!?/br> 這時胡寶珠在床上極其虛弱地說:“媽,不必如此破費,我喝米湯就好了,那洋奶粉很貴的?!?/br> “啊喲我的孩子,這種時候哪里還計較得破費不破費,你受了這樣的冤屈,吃什么都是應該的?!?/br> 余若荻看了看這房間和胡寶珠,說道:“昨兒去醫院穿的是哪一身?若是換下來了,趕快將衣服洗洗干凈;這窗子也打開來透透氣吧,如今的天氣還不冷,透一些新鮮空氣進來,免得氣息渾濁,于病人更加有妨礙;這花瓶里的花也枯了,回頭我送幾枝花來,插在這瓶子里,看著雅致些?!辈似缘哪鹃然h笆,這幾天剛好開花。 張媽連連道謝:“虧了余小姐提點,我家姑娘出了這樣事,我都急昏了頭,我趕緊洗衣服去?!?/br> 余若荻回到家里,和jiejie說了那邊的事情,謝芳儀也連聲嘆氣,說道:“一向不曉得她家的事,怎么竟弄成絕路了?若荻,你今兒白天若是不累,便過去看看吧?!?/br> 余若荻點頭:“那是自然的,等吃了早飯,我就過去那邊?!?/br> 早飯之后,謝芳儀忙忙地出去上班,景心也去了幼兒園,余若荻在空間里摘了幾枝花,送去給胡寶珠,幫助料理家務。 十點多的時候,胡寶珠娘家終于來人了,乃是她的老父親與兄長,胡老爺一進門,對著何老爺就撫住了胸口,一口氣差一點都要喘不上來,何老爺連忙趕過來扶住了他:“哥哥,什么都不必說了,所有的罪過都在我身上,是我教子不嚴,當初一心想著讓他讀書啊讀書啊,結果就讀出這些個東西來了。休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縱然是男子,倘若讀書不是為了明理,而是移了性情換了心思,那可就是不可救了,我的那個孽子,讀了時下的一些歪書,又是什么,又是,整天嫌棄家庭沉悶,道是都束縛了他,埋葬了他,原來時下的新青年便是這么當的,拋棄原配糟糠,在外面找新太太。哪怕是我們這樣舊時代落后的人,不要說休妻,就是找姨太太都給人訕笑,哪個正經的讀書人家閑著沒事娶姨太太?都是那般商賈,仗著有幾個錢,無所不為。這都是讀書誤了他,可惜把那圣賢書也多都糟蹋了,早知是如今這個樣子,倒不如當初不讀書識字,只是耕種做工為生,倒也罷了,或許還不至于這樣壞?!?/br> 胡老爺本來便是個深沉之人,凡是沉得住氣,不會那樣破口大罵的,罵又有何用?白白結了仇恨,于事無補,此時縱然是女兒差一點陰陽兩隔,他也定住了神,來何家主要是為討說法,此時不等自家罵,親家自己就把那孽障罵得狗血淋頭,倒也是讓他暗暗地出了一口惡氣。 于是兩家人便關了門商談起來,到了中午的時候,何家必定要留飯的,胡寶禎坐在父親身邊,看著一個陌生的女子指揮著端了湯菜上來,神情便有些不善。 何老太太常年周旋親戚人情,看他這樣的面色,連忙介紹道:“這是鄰居余小姐,今天早晨聽說寶珠出了事,特意過來幫忙的,向來與寶珠要好,得她在這里,家里才不至于那般亂,早上還送了木槿花來,寶珠看著那花,心里還能好受些?!?/br> 胡老爺轉過臉去瞪了兒子一眼,就說你是個不穩妥的,差一點怪錯了人,我就說那個姓祝的女子也不敢這種時候堂而皇之到這里來。 何老爺看著余若荻,心情也是復雜,自己從前是不喜歡兒媳與她家多交往的,那姓謝的女子沒有丈夫,自己帶著孩子,也不知是個什么路數;這余若荻一把年紀,也不見找個丈夫,不曉得整天混什么;更何況那姐妹二人還不守閨訓,結盟娼妓,愈發不堪了,倘若是自己的房子,定然要她們搬離了那里。那一屋子人里面只有那個戴阿嫂是個本分苦命的,令人同情,其她的都讓自己看不順眼。 然而如今自己家里卻出了這樣的丑事,讓人家看了笑話,還要靠人家幫忙,一想到這里,何老爺一口老血便要吐了出來。 余若荻本來要回家吃飯,硬是給何老太太拉著坐下來一起吃飯,飯后又去看了胡寶珠,將回去自家的時候,胡寶珠拉著她的手,低低地說:“若荻meimei,恕我不能送你了,倘若得了空閑,還求meimei常來看看我,陪我說幾句話?!?/br> 余若荻雖然對于人世的態度總是帶著淡淡的冷嘲,想要盡力超脫,然而此時聽了她的話,心頭也不由得一酸,輕輕拍著她的手背,安慰道:“放寬心不要多想,我有時間就來看你?!?/br> 余若荻告別了胡家何家兩家人,回到自己家中,關了門進入空間,一邊收割著晚稻,一邊想著這整件事,忽然她便想到,從前胡寶珠曾經和自己說過“順其自然”,這個時候仔細想一想,竟然是一語成讖,自然界的生物是充滿斗爭的,是十分殘酷的,自然界并不僅僅是“看花開,看水流,看云卷云舒”,甚至就連植物界之中,競爭也是很激烈的。 前世自己去過西雙版納旅游,看到的最驚訝的就是高榕的絞殺現象,高榕的種子落在別的樹上,隨便一點泥土就能成活,從樹上長出無數氣生根,延伸到地上扎根,越長越粗越長越密,竟至于將它最初倚仗的樹緊緊捆住,殺死了,假如放在人類社會,簡直就是一個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恣意妄為恩將仇報的野心家。 所以胡寶珠說的什么“順其自然”,真的是相當的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