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冬日溫泉洞一片紅云
第十五章 冬日溫泉洞一片紅云 十月里,余若荻和jiejie又開了一小片田地,種了冬小麥,等來年五月份就可以收割了,另外又將稻田拓展了一些,打算明年多種一些水稻,兩個人的飲食口味,相比之下還是更喜歡吃米的。 兩年的時間,兩個人對于農業已經cao持得愈發順手了,今年的稻麥已經收獲入庫,基本上一年的糧食不需在外面再買,等到明年夏季冬小麥收獲,倉庫中便更加豐足,不必擔憂主糧了,每回閑坐的時候一想到這些,姐妹二人的心情便不由得有些輕飄飄的,仿佛天上流動的云。 天氣一天天冷了起來,進入十二月,一陣寒流襲來,必得要穿厚棉袍才好了。漸漸地西元的日歷過完,石燭龕旁的墻壁換上一張民國二十四年的月份牌,已經是公元一九三五年了,余若荻內心倒計時,距離中日全面開戰還有兩年的時間。 一月十二號這一天,余若荻加班有些晚了,直到七點多才回到巷弄口,下了黃包車,付了車錢給車夫,就在這時,一陣北風吹過,余若荻不由得便將圍巾又緊了一緊,背著挎包快步往里面走去。 巷子口是一個開水鋪,常年供應熱水,路邊樹木的枯枝在猛烈的冷風中搖曳,發出鴟鸮一般的啼號,為這嚴冬的夜晚更增添了一種凄涼,甚至有一點點恐怖,唯獨巷弄口的這一間老虎灶,張開大口的火紅的爐膛倒是可以給人一點溫暖。 余若荻走在熱水鋪前,轉過頭來看,只見主人家正蹲在那里,往那巨大的灶膛里面推著干柴,得了新接續的燃料,磚砌爐膛里面的火著得更加旺盛了。 這是有人提了一個開水壺過來,叫道:“老板,打一壺開水,錢放在這里了?!?/br> 一個女子走了出來,從灶臺上拿起前來收了起來,與客人笑著打招呼:“這辰光回去洗個臉燙個腳,再灌上湯婆子,就好睡覺了?!?/br> “可不是么,這樣冷的天,倘若晚上不來你這里打上一壺開水,就那么睡過一個晚上,人都要冷僵了。老板生意鬧猛啊,從早到晚,都不見有空閑的時候,尤其這樣冷的天,在你這里洗個澡是最好的,那簾子后面的盆子里便是神仙湯,泡過一個滾,什么冷都忘了?!?/br> 女子皺起雙眉搖頭道:“鬧猛歸鬧猛,一天下來落不下幾個錢,賣解的平地摳餅,都是看著熱鬧,這柴灶每天總要吃進去三四百斤柴,難怪叫做‘老虎灶’,那胃口簡直好像老虎一般,老三你替我打聽著哪里拆房子,賣便宜的木頭,我這里好維持著?!?/br> “曉得了,我替你留意著?!?/br> 這時只聽她家兄弟一口淮南話粗聲說道:“嘿,過那一邊去,你往灶膛這里靠什么?不怕火星子燒了衣服?” 余若荻順著生意一看,只見一個衣衫破爛如同乞丐一般的男子正瑟縮著往老虎灶前靠,他兩只手都抄在破敗的袖子里,很顯然是為了取暖。 給老板吆喝著驅趕,那人似是十分不情愿,慢慢地挪著步子,聲音又尖又細,嚶嚶地說:“鄉唔寧~~,想當年,我家里也是有底子的,開了兩間綢緞鋪,像你這樣的人,只好來幫我推車,來摸一個兩個小銅鈿……” 那位大姐聽了有些不順耳,然而看了他這凄慘樣子,卻也不忍心多說,只數落了一句:“你家既然那當年如此有錢,怎的今天淪落到飯都沒得吃?” 那人雖然是落魄到如此境地,仍然有些羞恥之心,聞言便低了頭,道:“你這話說差了,我如今受的苦楚不是飯都沒得吃,是煙都沒得吸,飯吃不吃的倒也罷了。要說當年為了防我在外面嫖賭,以免敗了家業,家里就讓我吸大煙,反正也不貴……” 余若荻:用吸鴉片來防嫖賭,這就好像用扎嗎啡的法子來戒鴉片,毒品造成的是生理上的變化,中樞神經系統受損,染上毒癮想要改過自新都難,不完全是精神方面的問題。 那個成癮者嘟囔了幾句,忽然有點興奮地抬起頭來,說道:“我看你們都不是識字的,不如這樣,我給你們做賬,換一點小錢過活,可好么?” 女人一聽他提到這個,事關身家性命,可是毫不留情面,冷笑一聲:“你給我家算賬?可謝謝你了,你算賬算得真的好,怎么把自己的家業都敗了?我們雖然識字不多,幺二三四總還認得,本來倒是吃得上飯的,倘若請了你這個識文斷字有知識的文明賬房,只怕我家連米湯都喝不上了。離這里遠一些,這是燒水的筒子,不是化人的爐子,你倘若一頭扎進去,莫非要我家吃官司么?” “你趕我做什么?我又不是飛蛾撲火……” 這時另一個來買水的人解勸道:“罷了,大姐,讓他在這里靠一會兒吧,倒是也不至于頭昏成那樣,一下子鉆到爐子里去,今兒正是臘八呢,這樣大冷的天,又讓他往哪里去?就這里倒還暖和一些?!?/br> 女子甩了一下手,道:“便是暖得了一時吧,我家八點就要關門,到那時他又去那里取暖?總不能為了他將這火燒上一整夜,縱然我們發善心,讓他在這里挨過這一晚,到陽春三月可還有幾十天呢。喂,你小心著,別把手伸進去,火燎了rou皮好有趣么?” 聽到這里,余若荻沒有繼續聽下去,邁開了腳步快速往家里走去,回到家中,果然jiejie已經回來了,摟著孩子守著炭盆,正在等她,余若荻連忙拉起jiejie,三個人便進入空間。 將外面的炭盆熄滅,余若荻二次走進空間,一邊說著“抱歉jiejie,偏偏今兒加班”,一邊趕緊去做飯,因為今天頗有些晚了,晚飯便簡單些,之前腌了一小壇紅油筍絲,里面拌了瓜子仁,格外的香,本來是早飯用來送粥,這時裝了一碟當作小菜,又炒了四只雞蛋,這便是晚飯了。 自從入冬以來,有兩層竹墻壁夾著泥塊的雞舍豬舍,里面還不時地點上炭盆,到如今終究是天氣太冷,外面的雞基本上已經不下蛋了,只有兩只特別養在走道里的母雞,因為這里保暖更好些,倒是每天至少仍會有一只蛋的,有的時候甚至有兩只。 一邊吃著飯,余若荻一邊給jiejie講方才在外面老虎灶前發生的事情,還捏著嗓子學那個吸毒者說話:“嚶嚶嚶鄉唔寧~~……jiejie啊,我當時就感到,這是在聽免費的海鹽腔,還恁么曲折宛轉如泣如訴的?!?/br> 謝芳儀噗嗤一下笑了出來:“你這個謅斷了腸子的,我就說讓你也來寫一點,卻偏偏就是不肯,明明說話很有趣的?!?/br> 余若荻笑道:“jiejie,你是曉得我的,平時聊天的時候盡可以說,一落到紙筆上便不成了,之前倒是也買了一本寫作技巧的書,看了三四十頁,給書砸了兩次臉,還真不要說,那兩天入睡都很快,而且睡得很香,提高了一直以來的睡眠質量?!?/br> 謝芳儀搖了搖頭,這也算是“術業有專攻”,自從兩人如此靠近,自己才發現這位meimei見聞極廣,各種各樣的人世糾葛都能夠從她口中流出來,也不知是平日里怎樣不動聲色地聽著別人聊天,搜羅了這許多新聞來,有的時候謝芳儀覺得自己的meimei簡直就像一個灌制唱片的工廠,并不出聲,只是靜靜地將周圍人說話的內容都刻錄了下來,如今放給自己聽。 尤其是自己的有了起色之后,秋秋八卦的勁頭更加足了,但凡閑下來,兩個人泡了茶水,便是張家長李家短,繪聲繪色,仿佛評書演史,歷朝歷代的掌故一般,講述那些愛恨情仇的興亡,謝芳儀當然知道她這樣是為了什么——meimei給你供素材,多寫文章多賺錢呵! 有的時候謝芳儀也要暗自嘆氣,秋秋雖然很少長篇大論地講觀點,然而偶爾說出來的一兩句話卻尖銳得很,倒是比當年的自己還激進,可是她做起事來可真的是……在她身上基本上是找不到人生的超越精神了。 不過也罷了,人各有志,人與人總是不一樣的,有自己替她寫也是好的。 吃過了晚飯,余若荻收拾了餐具,便陪著寶寶在一旁玩耍,謝芳儀抄錄了一會兒稿子,抬起頭來看了一下桌子上的小鬧鐘,道:“現在已經九點多,好去泡湯了?!?/br> 余若荻點了點頭,兩個人一個抱著孩子,一個拿著毛巾浴袍,便往后洞迤邐而去。 余若荻先是打了半桶水晾在一邊,然后用毛巾包了頭,沿著臺階走下去,撲通一聲從最末一級臺階上跳進了水里,舒服地“啊~啊~~”叫了兩聲,“真的是好舒服??!” 謝芳儀將一個大木盆推下了池子,又將寶寶放在大木盆里,自己也下了水池,兩個人將木盆在池水之中輕輕地推來推去,孩子坐在里面咯咯地笑,倒好像是坐在小船里一樣。 余若荻笑道:“等到夏天摘一片荷葉蓋在頭上,手里再捧一朵蓮花,照出相片來就是一幅年畫?!?/br> 謝芳儀也笑:“不如再拍一張抱著大鯉魚的?!?/br> 余若荻連連點頭:“這個彩頭好,年年有余?!?/br> 謝芳儀泡了一會兒,感嘆道:“有這樣天然的熱水浴,尤其在這樣寒冷的時候,便有一種格外強烈的幸福感,不必去老虎灶了,可以這樣自由自在地泡如此寬敞的澡盆,便覺得生活沒有那樣艱辛?!?/br> 弄堂房屋逼仄狹小,又不是像協和醫院那樣有自動的熱水淋浴,不占多少地方,一般人家洗澡還是要澡盆的,想要痛痛快快洗個澡真的是很不容易,非但如此,個人家里連燒熱水成本也高,像那樣集中燒了熱水各家來買,倒是買賣雙方兩便的事情,而且隨到隨有,也節省了自己的時間。 所以有一回meimei便玩笑似地說:“那些左翼的人說著什么公共食堂,其實現在倒是已經有了公共開水處,隨處可見,竟仿佛比餐館還多些?!?/br> 這時余若荻聲音軟軟地說:“感到骨頭縫里的寒氣都消失了呢,應該是不會染上風濕老寒腿的吧?” 過了十幾分鐘,兩個人泡好了溫泉,將孩子抱了上去,往那大木盆里面倒了方才已經晾涼的半桶溫泉水,又兌了一桶剛剛打上來的熱水,給孩子洗過了澡,換上干凈衣服,今兒的溫泉游這才算是正式結束。 回到住處,已經過了十點,泡過溫泉后,人便有一些疲乏,也或許是神經全部松弛下來,再繃緊不起精神,于是兩個人很快便吹滅桌上的蠟燭躺了下來,整個山洞只有洗手間門前石龕內的一支小蠟燭還幽幽地燃著。 昏暗之中,只聽余若荻懶洋洋地念誦道:“夜久蠟堆紅淚,漸覺新寒侵被。冷雨更凄風,又是去年滋味。無寐,無寐,畫角南樓吹未?!?/br> 謝芳儀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 余若荻:“捷捷,你又笑我作什么?”o(╯□╰)o 謝芳儀將頭挪得靠近她一些,輕聲道:“曼智居士的這一首如夢令確實好得很,不過除了第一句切合場景,那支蠟燭要燒一整夜呢,明兒早上確實是一灘燭淚,后面再無一句合得上了,‘漸覺新寒侵被’,你現在好冷么?‘冷雨更凄風,又是去年滋味’,去年冬天我們已經住在這里了,墻壁這么厚,往洞口的道路又拐了個彎,哪里聽得到什么風雨聲?更不要說什么南樓的畫角聲了,不過說到這里,擔心失眠‘無寐’倒也是正經,快點睡吧?!?/br> 余若荻:“捷捷,我不是失眠,是睡眠質量差。況且讓人家緬懷一下過去睡在外面的難受不好么?我這也算是憶苦思甜,感覺現在更美好了?!?/br> 這一個晚上,余若荻和謝芳儀都睡得很好,到了第二天早上,謝芳儀吃過早飯,便出門郵寄稿件,這個時候天剛剛亮起來,風很大,仍然是很冷的,然而街上已經有人在行走,剛剛出了巷子口,便看到一個黑廂大卡車停在那里,車廂上刷著五個字——同仁輔元堂,有人正在將一具團成一團的尸體搬到車上去。 熟水鋪的男老板站在那里看著,嘆息道:“昨兒家姐還說我家灶膛不是化人的爐子,今兒就要給送到化人灘去了?!?/br> 謝芳儀一聽,心頭登時翻了一下,昨晚那個吸毒的乞丐果然是凍死了。 上午,山洞里靜悄悄的,余若荻煮了一碗羊奶,一勺勺喂給寶寶,謝芳儀將一些醋混合著熱水,灌進了一只竹編外殼的暖水瓶,晃動了幾下,便靜置在那里。 看著meimei給孩子喂羊奶,謝芳儀便說:“秋秋,那些makou鐵的奶粉罐子,要不要拿幾個出去賣掉?十幾個鐵罐,我們用來存儲東西,也用不了這許多?!?/br> 余若荻想了想,道:“jiejie,我看不忙賣吧,反正這里地方大,就先放在那里也沒什么,我倒是想著再多存一些東西?!?/br> 謝芳儀笑道:“為什么要存東西?有什么可囤積居奇的?” 余若荻一笑:“jiejie,日本人占了東三省,又占了華北,你看她們是肯這樣就滿足的么?就連上海,現在日本軍隊還駐扎在虹口呢,早晚要有一戰,危急時候我們雖然可以躲在這里,但是總有些東西是空間里沒辦法提供的,所以早做預備的好,我想著干脆做一面竹屏風,隔出一個儲物區,這個山洞也好該分一下區劃,臥室啦客廳啦書房啦之類,免得一眼看去亂糟糟的?!?/br> 謝芳儀給余若荻一番話勾起了心事,嘆道:“生逢這樣的亂世,真感覺危機四伏,仿佛現在的生活隨時都會中斷呢?!?/br> 將暖水瓶里的水垢除凈之后,謝芳儀便繼續坐在小桌子前寫自己的稿子,余若荻則一邊摟著孩子,一邊在紙上畫著圖紙,山洞里的陳設現在還十分簡陋,jiejie很該有一個正式的書桌好寫作,另外也該有個書柜的。 山洞的石壁一共有十五個石龕,白天的時候,每個石龕里都點燃了粗大的蠟燭,那燭光明晃晃的,映照著淡紅色的石壁,整個洞窟之中都透出一片紅光,燭光搖曳,石壁上原本的紋路便也仿佛動搖了起來,恍惚之間如同波浪,卻又好像是火焰在閃動,洞中如此溫暖,又是一片鮮妍的淺桃紅色,有的時候便讓人恍然感到,仿佛有火焰在石壁后面燃燒,這巖石的顏色便是火燒出來的,如同夏季雷雨之后,日暮前天邊的火燒云一樣。 于是便聽到余若荻在那邊對著寶寶說:“我們住在火云洞里,你便是圣嬰大王,好不好?” 謝芳儀停了筆,微微地一笑,想起之前秋秋曾經提議弄幾個紅玻璃的燈罩,自己當時一聽就有點暈,已經是這樣的紅,還要用紅燈罩,那可真是紅彤彤一片了。 謝芳儀輕輕地說了一聲:“秋秋,幸好有你?!?/br> “嗯?” “否則我帶著孩子,恐怕是什么也寫不了了?!?/br> 余若荻笑道:“jiejie可要加油啊,上個月收入不錯,有八塊錢呢?!?/br> jiejie又要上班又要寫作,讓余若荻有的時候就想到了瓊瑤與J.K.羅琳,都是在很窘迫的情形之下開始寫的,或許jiejie的成就不會有那樣大,然而如今這一筆稿費收入也是很重要的了,隨著兩個人的工作穩步發展,空間逐漸開發利用,再加上寫作的稿費,如今姐妹二人的經濟狀況開始好轉,積蓄加快了。 (1930年呂碧城正式皈依三寶,成為在家居士,法名“曼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