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繁華中的黯然
第四十八章 繁華中的黯然 五年之后,萬歷二十八年。 六月十七這一天,瑞雪小渚難得地沒有開門,門口貼了一張紅紙:東主有喜 暫停一天。 梅詠雪樊瑞仙家里確實是有喜事的,今天是姨婆的八十大壽,開了幾桌宴席也就罷了,院落里還臨時搭起一個戲棚,雖然不大,然而卻很精細,有幾個演員正在臺上悠揚婉轉地唱著昆山腔,表演得十分認真。 正中的圓桌后面坐著的當然是今天的壽星,姨婆一身棗紅綢緞繡著團團金色壽字的長袍,雖然不是大紅,然而在她這個年紀也堪稱鮮艷,頭上還戴了兩朵火一般的石榴花。 今兒姨婆精神頭兒特別好,坐在那里不住地笑著,連臉上的皺紋都仿佛平滑了許多。她轉著頭看著周圍的來賓,今天邀請的客人其實并不很多,只有二十幾位,然而都是很親近的朋友,因此氣氛非常熱絡友好,不會有那種“明明不熟識卻硬湊在一起”的尷尬。 姨婆作為今天的主角,備受矚目,不時便有人過來敬酒,替飲的自然是樊瑞仙和梅詠雪。這是姨婆一生中極為得意的日子,那種光彩簡直與當年出嫁的時候差不多,她本以為自己一生中最尊貴的就是花轎迎親的時候,那短短的時間之中,自己是夫家的嬌客,此后就要謹慎小心,辛苦持家,再沒有了激動人心的時候,哪知今日竟然如此風光,真的是老來鴻運最堪慰藉啊。 客人們一邊吃飯,一邊看著戲,不時低聲議論: “湯臨川的這一部新戲著實優美得很,難怪甫一出來便紅遍了大江南北?!?/br> “是啊是啊,這‘牡丹亭’的詞句簡直是字字千錘百煉,不可以解悶取樂的曲詞看待,明明就是一大篇錦繡文章啊?!?/br> 梅詠雪剛剛到賀家那邊敬了酒,感謝她們能夠來赴宴,為自己的姨婆慶祝壽辰,這時心中想到:湯顯祖的牡丹亭總算是出來了,后世的名篇啊,如今自己居然能聽到原汁原味的明代版本,也真的是一件很傳奇的事情。 此時臺子上丫鬟春香念白道:“原來有座大花園?;髁G,好耍子哩?!?/br> 梅詠雪忽然發現,這戲劇臺詞里面其實也能透露出許多東西,就比如明明是住在自己家里,可是居然連家中有花園都不知道,可見之前是從來沒有去過的,那么杜麗娘和春香平時是怎樣生活的呢?莫非也是整天只關在繡樓里嗎?那么能夠出來聽一個酸秀才講課,便是難得的放風時間了。 再往后面聽: “小姐讀書困悶,怎生消遣則個?” “春香,你教我怎生消遣那?” “小姐,也沒個甚法兒,后花園走走罷?!?/br> “死丫頭(很經典的小姐對丫鬟的嬌嗔稱呼),老爺聞知怎好?” “老爺下鄉,有幾日了?!?/br> 自家的花園從前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知道了,卻還不好隨意去游覽,生怕父親責怪,這禮教可真的是太厲害了,連花園都不許女孩子去,成天在房間里發酵到發霉嗎? 梅香可是知道禁閉的殘酷,自然界的美好,畢竟她在辛家的時候,每逢憋得狠了,只要想一下空間,都不需要親身進去,心中就爽快了許多,因此難怪杜麗娘溜進花園,看到那春天的景致,不由得嘆息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這樣美好的春光,自己卻是這么多年無由得見,真的是辜負好時光,因此難怪后面要抱怨:“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睙o論是母親還是父親,都壓根兒不和自己說起家中有這樣一個花園,成天只把女兒關在房間中靜修。 因此難怪位列四大名著之一,那里面的大觀園美奐美倫實在太夢幻了,哪怕只是一個短暫的夢境,畢竟它也曾經存在過,縱然只是一個仁慈的放大的牢籠,終究也能夠讓人稍稍舒展開來一些,比起“牡丹亭”里面女主的境遇,大觀園里的女子還算是曾經品嘗到一點自由的滋味,尤其是寶琴,曾經跟著父親行走四方的。 敬了一圈酒,梅詠雪便來到晏家這一桌,這是與自家格外親厚的,畢竟差一點就結了親o(╯□╰)o因此每當看到晏筠軒姐妹,梅詠雪心中的感覺總是有一些特別,雖然沒有結成因緣,然而認作姐弟之后,卻也有了一種如同親人一般的感情,這也是一段很不尋常的際遇吧。 老夫人含笑看著她,說道:“詠雪啊,今兒你和阿瑞真是辛苦了,姨婆很開心呢,老人家年輕的時候是很辛苦的,到了晚年能夠安享尊榮,也是你與阿瑞的拳拳之心?!?/br> 梅詠雪笑道:“姨婆這么多年來也照拂我們很多呢?!?/br> 晏筠軒抱著懷中兩歲的女兒晏飛,關切地問:“如今遼餉光是征收田賦已經不夠了,朝廷今年又加征了榷關、行鹽和其她雜項銀兩,大家紛紛都在說生意難做,家里店面怎么樣呢?” 梅詠雪從她手中接過那沖著自己伸出胳膊,正呀呀叫著“舅舅”的晏飛,抱在懷里逗弄著,笑著說:“meimei不用擔心,雖然時局有些困難,不過我們家中倒是還撐持得住,我看瀚海堂的生意倒是也還好?” 船稅鹽稅都漲了,各項雜稅也都增多了起來,經營成本確實上漲,鹽稅不必說了,餐館用鹽量比起家庭里面自然是要大得多的,雜稅更是直接從店鋪征收,而那船稅乍一看似乎與生活沒有直接關聯,其實這就是增加貨物的運輸成本,這就好像后世汽油漲價,沒有私家車的人也不用得意,商品運輸的貨車總是要消耗燃油的。 江南河流眾多,水道縱橫,這鈔關當然也是十分興盛的,當年全家人從濟寧乘船來到杭州,路上也經過幾道關卡,那過路費都是自己掏的,沒有從船費里面出,否則葛娘子的收入就更薄了。 這是在水路渠道發達的江南自然是行得通的,是一個重要的稅收來源,而在黃河以北沒有這樣豐富水資源的地方,交通費就不能從船只上面收取,那就是道路稅了,這樣的局勢之下,想來也是不會少征收的。 流通環節的稅率升高,對于物價自然是有影響的,各種生活用品都在漲價,不過好在餐館的食材有相當一部分是產自空間,耕種采摘挖掘捕撈倒也確實是很辛苦的,不過好在不用交稅,因此利潤并沒有受到太大影響,客人們還紛紛夸贊說,真的是很良心的店主,縱然是在這種時候,食單上的價格只是略略漲了一點,十分的不容易呢。 晏松庭在一旁笑道:“虧得鋪子里賣的都是一些新奇的東西,如今雖然小民百姓磨折得傷了元氣,可是士紳們的日子還是照樣過,因此倒也還好?!?/br> 梅詠雪不由得就要佩服晏家,她家店鋪的招牌寫的是“東西兩洋貨物俱全”,走的是很時髦的海外代購路線,也是這個時代先行的能夠開眼看世界的人,這在未來可是非常重要的一項素質。 又聊了一會兒,晏家的兩個女婿也在旁邊插了幾句話,說起話來都是斯斯文文,讓人感覺到很舒服。 這時老婦人笑著說:“詠雪啊,下個月我這小孫女過生日,你可要記得過來啊?!?/br> 梅詠雪笑道:“那自然是要上門去叨擾的?!?/br> 到了下午的時候,壽宴圓滿結束,梅詠雪與樊瑞仙一起出門拱手送客,看著門前的車馬轎子紛紛離去,雖然盛宴散盡,不過兩個人卻并沒有怎樣的悵然,古詩之中那種酒闌燈盡,歌舞寥落,賓客星散,星河寂寞的憂愁感慨,她們此時是沒有的,樊瑞仙一句話就道出了心境如此豁達的緣由:“趕快回去收拾杯盞碗筷,那幾張桌子也要擦干凈拿回店里去,上面都是油湯酒水呢?!?/br> 趕緊干活兒吧,宴會之后的收尾工作可是很消磨人心的,膩歪得很,沒有那個美國時間來感傷“激情退卻后的,那一點點倦”。 好在今天的壽宴比較盛大,靠家中的三個主要勞力肯定是忙不過來的,因此她們便請了幾名幫工,都是婦人,樊瑞仙和梅詠雪都本能地不太想讓男人進入自己的家中。 雖然有人幫忙,可是事情畢竟太多,自己也少不得要一起動手做事的,所以梅詠雪便挽起袖子,與那幾位大嬸一起在水盆里洗起碗來。 本來還是好好的在干活兒,忽然間一位嬸嬸便開始如同念誦咒語一樣念了起來: “你道男女都一樣 誰知貴賤有差分 女在娘胎十個月 背娘朝外不相親 娘若行走胎先動 娘胎落地盡嫌憎 在娘肚里娘受獄 出娘肚外受嫌憎 合家老小都不喜 嫌我女子累娘身 爺娘無奈將身養 長大之時嫁與人 公婆發怒忙賠笑 丈夫怒罵不回聲 剪碎綾羅成罪孽 淘籮落米罪非輕 生男育女穢天地 血裙穢洗犯河神 點脂搽粉招人眼 遭刑犯法為佳人 若還堂上公婆好 周年半載見娘親 如若不中公婆意 娘家不得轉回程” 梅詠雪如今是真正知道暮鼓晨鐘是何等消極了,這一番話聽得連她都想哭了,更何況另外幾個遭遇更深的中年女子,其中一個人便有些失魂落魄地問:“方家jiejie,依你說該當如何?要怎樣才能掙扎得出去么?” 那位方嬸嬸面無表情地繼續背誦道: “任你千方并百計 女體原來服侍人 這是前生罪孽重 今生又結孽冤深 若是聰明智慧女 持齋念佛早修行 女轉男身多富貴 下世重修凈土門” 這個說法與藥師佛十分近似啊,梅詠雪不由得便問道:“大嬸,您念的這個是什么經文?” 方嬸嬸轉過頭來,以一種近乎麻木的神情說道:“?!?/br> 原來是寶卷,雖然與佛經的精致程度有很強的高下之分,可是那種悲觀消極的態度卻是一致的,此時方嬸嬸那一身灰褐色的衣服很具有一種象征意義,顯示出她灰暗冰冷的一生,而這則代表了她黯淡的人生觀,徹底的自我否定是最痛苦的,這位方嬸嬸顯然沒有jiejie那樣高的文化修養,然而這種悲觀程度與曾經的jiejie卻是一樣的。 梅詠雪一時顧不得去想方嬸嬸這種隨時傳教的行為性質,此時她的心中沉甸甸的,在這個時代越久,她就越能夠理解明代的許多女人為什么會如此消沉,這種消沉或許顯得軟弱,然而這卻也是她們經過苦苦思索與追尋之后得來的結果,一個制度已經建成,根深蒂固,要想要撼動它就非常的困難,往往需要非同尋常的契機,而這輾轉騰挪中間的代價也是非常大的。 因此梅詠雪忽然明白了自己前世為什么在看男男文的時候,不是很喜歡看到出現女性角色, 原因不是“男性的故事中不應該出現女性”,而是自己潛意識中認為,女性的現實已經太過嚴峻,嚴峻到只要看一眼就覺得十分沉重,為了讓自己能夠輕松一些,還是不看吧。 只是看一看文字就已經感到如此疲憊,腦子里掠過女性的形象,就想要把目光移開,更何況是親身經歷那樣的生活? 梅詠雪不愿再想下去,盡量笑了起來,說了幾句笑話,勉強算是把方才那沉重陰郁的氣氛減輕了一些,幾個人快快地把盤碗洗刷干凈,梅詠雪再三致意,每個人奉送了禮金,送了她們出去。 回到房中見親人之前,梅詠雪將臉用手抹了一把,然后輕輕一甩,似乎這樣就能夠把方才的情緒全都甩掉,帶著一臉燦爛的表情面對親人。 這時蘭生看著伙計將桌子送回店面,也已經回來了,一家人到了這個時候才能夠悠閑片刻,幾個人喝著茶水,聊著今天從壽宴上得來的消息,果然宴會就是一個交流情報的上好場所,連京城的政治斗爭都傳到這里來了,東林黨與什么浙黨楚黨正斗得厲害。 在杭州聽到了遙遠北京的消息,讓梅詠雪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當年身處帝國行政核心的時候還沒有太多感觸,如今離開北京多年,再次回想從前在那里聽到的傳聞,看到的事情,心中便有一種懷舊的感覺,也不知自己曾經的故居現在怎么樣了。 不過一說到東林黨,梅詠雪腦子里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段故事,手捂著嘴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 樊瑞仙見她笑成這樣,神情微微一動:“你又在想什么歪的邪的?笑成那個樣子,以為用手掩著嘴,就看不到你那一口白牙?” 梅詠雪咯咯笑道:“那群東林黨也不是什么正經人,還猥褻人家年輕漂亮的小伙子呢?!?/br> 明代很著名的職場性侵案,就是馮銓事件,他年紀輕輕當了翰林,然而因為他年輕漂亮,同事們便經常sao擾他,其中一個叫做繆昌期的格外過分,當時馮銓的父親失職,要受到嚴厲處分,馮銓便向同事們請求幫助,因此只能忍受繆昌期,而繆昌期居然還當眾羞辱他,最后造成馮銓投靠了魏忠賢,把東林黨反攻得非常之慘。 樊瑞仙白了她一眼,道:“人家如此凄慘,你還在這里笑,也無半分悲憫之心?!?/br> 梅詠雪嘻嘻一笑,本來這件事的確是很過分的,不過她剛剛聽了,就請恕她對于男性的遭遇沒有那么強的正義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