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北行路上
第八章 北行路上 第二天早上,剛剛過了五更天,街上敲響了梆子聲,原本黑沉沉的天空也開始泛白,金壇縣的城門便緩緩地打開了。 原本一直低著頭縮在城墻角落的一個人,此時見到城門打開了,便連忙站了起來,慢慢地來到城門前,目不斜視地往外走。 守門的士卒看了這個人一眼,是一身女子的衣服,衣飾倒還算整齊,然而披頭散發,手里還挎著一個籃子,另一只手拄著一根棍子,雖然昏暗之中看不清面容,可是這打扮一看就知是一名丐婦。 那老兵暗自嘆息一聲,雖然如今在大學士張居正的輔政之下,堪稱是吏治清明國泰民安,當官兒的壓力都不小,一個個被逼得如同火上房一樣,然而老百姓倒是都還過得下去。南直隸連同浙江這一片素來號稱魚米之鄉,富庶而且人口稠密,從開國之初就是收重稅的地方,尤其是蘇州和松江府,簡直要把人骨頭里的油都榨出來,后來雖然減了稅,可是每年刮得也不輕,每到收割的時候,站在河邊就看到一船一船的糧食往北京城里運,好在江浙地方畢竟底子厚,所以近年來乞丐倒也不算很多。 然而這世上總有一些倒霉的人,顛沛流離食不果腹,比如這個女人,雖然生在也算是富庶的金壇縣,然而卻終究成了乞丐,這一路也不知要去往哪里。 黃佩雯拄著木棍,弓著腰一路走出城門去,距離城門幾十步之后,她回過頭來最后看了一眼金壇縣城,萬幸比較順利啊,沒被人看出自己是逃亡的丫鬟,否則當場拘捕可就麻煩了。 其實對于自己而言,最好的方法是女扮男裝出城,然而十一年來自己一直謹言慎行,在空間里只添置了一把柴刀,根本沒機會放一套男子衣服在這里,導致不能喬裝改扮。事實上別說是男裝,即使是女裝,空間里也沒的多余,為了不被人瞧出破綻,這些年來黃佩雯所有的東西都放在床下的那一只小藤箱里,包括月錢和那幾件衣服,因為走得匆忙,進入空間的時候什么都沒來得及帶,真應了三夫人那句“罄身兒出去”,這半個月在空間里把黃佩雯給憋悶的,沒有換洗衣服??! 雖然空間里只有她一個人,很有條件當一個豪放女,然而對于穿草裙這件事黃佩雯最后終究是沒能狠得下心來,只能每次都將中衣和外衣分開來清洗,保證身上總有一件衣服穿,因此十分的不便啊。 所以在黃佩雯的計劃之中,自己離開金壇縣,獲得啟動資金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買兩套男裝衣物,否則女裝出行不便自然是首要的,然而衣服的替換也是必不可少啊,一身衣服要分兩次洗,這一件烤干換上才能洗那一件,實在是很局促啊。 一路上,黃佩雯有條不紊地實施著自己制定的計劃,在途中市鎮上賣掉空間的物產,比如魚蝦蓮藕之類,換來了第一桶金,就給自己置辦了兩身男子的衣服。 當她在山洞里將襖裙拋在一旁,換上了短衣小帽,這一下行動可利落多了,而且還帶來一種難言的安全感。這不僅僅是衣物的改換,也是身份的轉變,無關時尚與審美,只是當自己以男子的外形走在外面的世界,適用的法律與民俗就完全改變了,仿佛忽然之間就從臺階下面升到了上面。只換了一身衣服,就離開了低洼地,來到了半坡上,從此雨水天氣自己便不必擔心水流立刻淹過小腿,雖然滔天洪水仍然是可怕的,然而自己畢竟已經獲得了相對的安全?!澳行浴辈粌H僅是一種生理性別,更是一種社會身份。 太陽已經向西墜落,光線暗淡下來,黃佩雯在山間的道路上看了一看左右無人,便在樹后閃進了空間,這幾天她都是秉承著這樣的宗旨,每天太陽升得很高,大概上午九點多才上路,傍晚的時候夕陽呈現出橙紅色,她就找一個僻靜的地方進入空間休息,她一個人走路,一定要確保途中的安全。 黃佩雯回到空間,沒有立刻急著做晚飯,而是先在竹林中采了一些竹蓀,準備明天換錢。一邊將竹蓀放進籃子里,黃佩雯一邊不由得嘆息,她當初說贖身之后會幫助辛家,可真的不是空話,就憑空間中這些資源,只要她有時間去開發,在不用交土地稅的情況下,發家致富奔小康是不成問題的,起碼辛家的食物自己可以提供大部分,最簡單的,林子里這不是有許多竹筍竹笙嗎?哪怕別的菜難搞,這些東西也是可以吃飽的。 第二天,黃佩雯背著一個竹簍,一路向前走去,路上問了人,前面再過十幾里,就是淮安城,也是一座大城市呢,自己的這點農產品在那里換了錢,又可以買一點新鮮的東西了。 已經出來了幾天,黃佩雯越來越習慣這種男子的身份,走起路來昂首挺胸,那種“假冒作偽”的忐忑逐漸消退,不再總是擔心突然之間會被人揭穿,走路颯爽生風就是暢快啊,連呼吸都格外痛快起來,胸腔也仿佛擴大了一圈,身份的變化似乎可以引起生理上的變化,如果可以的話,她是很希望能夠再長一點個子的。 黃佩雯在道路上左顧右盼,幸好如今距離朱元璋開國已經過去了兩百年,那位始祖人物定立的一些規則已經名存實亡,比如?“若有不務耕種,專事末作者,視為游民,則逮捕之”,對于流動人口的管制是很嚴厲的,尤其是農民,出門一里之外就要有路引,然而到如今,已經堪稱流民成風,基本上難以強制限定,朱元璋的理想設定在現實大潮的沖擊下七零八落,所以黃佩雯如今就自由自在地走在大明帝國的官道上。 不過她畢竟是一個謹慎的人,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兩百年,雖然自己不是農民,不過還是小心一點好吧,因此她腰間的袋子里還放了一本。黃佩雯是沒有路引的,暫時就只能用這個代替,遇到事情希望能夠蒙混過關,二百年前江蘇常熟的農民陳壽六就曾經舉著當做通行證,與親人押著縣吏顧英到京城告御狀,常熟與金壇相距一百多公里,因此對于這位洪武之初的政治明星,黃佩雯也是聽說過的,鄉里一直流傳下來,是民間的英雄。如今為防萬一,黃佩雯也買了一本,這本書舉在手里的時候感覺很奇特,就好像舉著語錄本一樣。 黃佩雯如今非常喜歡走路,腳步十分輕快,走起路來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活潑地流動,她看著路旁的稻田,腦筋忽然一轉,想到了四百年后在外來的全新主義之下建立的社會,似乎與朱元璋的政治理念在某些方面不謀而合,思維再發散開去,柏拉圖的慢慢出現在眼前,非常有網絡游戲角色與規則設定的意思了,或許人的頭腦中對于社會的規劃無論怎樣怎樣理想化,自認為順理成章,投入到真實的世界里難免會有一種面目全非的變形吧。 淮安府果然是名不虛傳,十分繁華熱鬧,黃佩雯將自己的背簍放在街邊,就開始擺攤售賣山貨,她一邊沉著嗓子叫賣,一邊看著街上往來的行人??粗粗?,黃佩雯心中就生出一點感慨,自己骨子里還是一個喜歡城市文明的人,古詩之中描寫的農家田園景象,雖然從審美上可以欣賞,然而如果選擇長久生活的地方,終究還是難以下定決心在時間那樣緩慢的地方扎下根來,金壇縣雖然也是個不錯的地方,可是即使拋開心理陰影,自己仍然是覺得那里有一點狹小,想要奔向更大的地方。 就在這時,一臺大轎前呼后擁地走了過來,跟從的人有仆役、挑夫,還有人騎在馬上,腰間配著刀劍,顯然是護衛,一群人呼啦啦直奔前方而去。 他們這樣大的聲勢,自然引來旁人的側目,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一臉促狹地對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說道:“劉頭兒,又有官人來了,趕緊準備東西供奉吧,我看這小哥的山雞竹笙都不錯,你就買下來,今兒晚上給大官做一個竹笙山雞湯哈,保證他對你贊不絕口,沒準兒還能提拔你一下呢!” 那個驛卒模樣的人翻了個白眼,道:“你高興什么?這個月前前后后來了五撥了,每次都是大陣仗,來一批人,驛站里面的食物草料就一掃而空,比水洗過的還干凈,簡直國破家亡一樣,下一批全得重新準備,每次跟上面老爺請銀子的時候,上官都拉長了臉,倒好像這些過境的猛龍都是我招來的似的,講真成天裝孫子伺候他們,我心里還不痛快呢。我說楊三兒你也別得意,羊毛出在羊身上,雖然驛站里的財物費用都是著落在大戶頭上,然而主人家天天跟你哭窮叫苦,也不好說要漲工錢不是?” 那楊三兒嘻嘻笑了兩聲,略有些訕訕的,黃佩雯暗想,真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啊,從前聽辛彥說過,本國立朝時制定的財政制度中,政府預算中并沒有差旅費這一項,全國一千零四十個驛站,雖然都是掛名在兵部,然而實際上一切費用都是由當地政府就地報銷,兵部只發給勘合,也就是相當于證明文件,憑勘合調用當地物資,完全沒有預算沒有限額的,越是交通發達的地方,這種負擔就越沉重。 辛彥這個人雖然不怎么樣,然而不以人廢言,他解說的這種情形,自己如今可是看到活生生的了,簡直是教科書一般經典的地方攤派。 黃佩雯賣掉了自己收羅的食物,懷里揣了錢,在街上逛了一下,買了一點生活物品,便走出淮安城,這個晚上她又要在野外尋找轉換點進入空間了,這一路她可堪稱是極簡生活,從不住店的,一路進程全靠鐵腳板,食物也盡量自力更生,除了衣物之外,只是買了炊具調料和米面,山洞中仍然空空蕩蕩,十分簡陋。 不過今天晚上,山洞里卻忽然之間仿佛升級了一樣,火堆前,黃佩雯就著火光正在讀一本線裝書,這是她白天在淮安府剛剛買來的——??! 雖然在后世是一本有些諱莫如深的書,有人提起它還會露出曖昧的笑容,然而黃佩雯覺得,這其實真的是一本好書,可惜前世自己是只聞其名,卻沒有決心看下去,畢竟相隔的年代有些久了,難免感覺有所隔膜,里面的語句也很有距離感,黃佩雯并不是不喜歡看古代背景的故事,然而她不是古典文學專業的,作為一個流行文化培養出來的讀者,她還是更喜歡看那些用現代語句寫出來的古代。 不過在這個時代待了這么久,對于這里的日常生活已經非常熟悉,就好像魚游在水中,此時再讀這一本,就不是讀古典名著了,那事實上是在看當代流行啊,一點疏遠與隔閡都沒有了。 話說自從來到這個時空,自己看過的文藝作品可是真少啊,作為一個丫鬟,黃佩雯是沒有那個美國時間坐在書房里看的,每天的活兒都干不完呢,而且許多話本其實自己也沒太大興趣,街上說書人講的故事,大部分是三國演義楊家府演義,要么就是西游記包公案,別說,連三言二拍都還沒出來呢。 那些戰爭斷案仙俠的故事,內容雖然是頗為悚動人心,聽的時候很容易瞪大了眼睛,然而與自己的生活畢竟相差太遠,就好像通過望遠鏡看另一個世界。而則是純粹的市民生活,雖然西門慶的家境比辛家富裕許多,可是那里面的描述畢竟是日常情節,很讓人有一種親切感。 尤其是讓黃佩雯覺得十分有趣的,原本是非常天然原始的山洞,沒有經過任何裝修的,連日用品也只有少少的幾件,看起來非常蠻荒,然而如今只是有了這幾卷書,檔次立刻就提高了,有了一種“文化氣息”,仿佛在荒蕪的曠野重建了人類文明一樣,是一種生活狀態的提升。 幾本書就有這樣的效果,也真的是很神奇啊。 篝火之下,黃佩雯看了一陣書,雖然沒有鐘表,也聽不到更鼓,然而外面的夜色愈發濃重深沉,卻仍然是感受得到的,黃佩雯伸了個懶腰,打了一個呵欠,這時木柴也漸漸燒完,火光逐漸暗淡,篝火就要熄滅了。 黃佩雯整理了一下干草,把書放在一旁,看著火堆漸漸熄滅,自己便躺在草鋪上,很快進入了夢鄉,急行軍走了一天的路,實在有些疲倦了,明天除了趕路,還要收羅一些食材,所以要早睡早起啊。 第二天早上,黃佩雯早上起來,早餐碟子里除了面餅,還放了兩枚茶葉蛋,茶葉蛋…… 辛家的茶葉終于有了用途啊,黃佩雯在路途之中沒有時間做茶香蝦,然而水煮蛋蘸鹽粒吃了幾天也覺得有些乏味,因此她自然就想到了煮茶葉蛋,而且這還是最后兩枚鳥蛋,到了這個時候,林鳥水禽都已經不再孵蛋,從前存下來的蛋類到今天全部吃完,自然空間原生的食物都是很有時節限制啊,今后要養一些家禽豬羊之類。 吃過早飯后,黃佩雯拍了拍肚皮,清洗了餐具后又休息了一會兒,就小心地走出空間,匆匆繼續趕路,現在已經進入了八月,秋季已經逐漸深入,天氣再冷一些之前一定要趕到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