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河日下
第四章 江河日下 辛正終究是沒有熬過這最后一個春節,在臘月二十七日申時,也就是下午三點鐘左右過世了。 辛月儀聽到噩耗,當時就暈了過去,梅香沒給她掐人中,不過人工呼吸也太離奇了,于是她就掰開辛月儀的嘴給她向口中吹氣,過了一會兒,辛月儀才緩了過來,梅香倒了一杯糖鹽水給她喝了,扶著她坐在一旁,轉過頭來還要勸正在痛哭失聲的夫人周氏。 辛彥拉著母親的手正在解勸著,眼神的余光掃著梅香,這丫頭當真是臨危不亂,若是個男子,磨練一番也是可堪大任的,只可惜身為女流,這一生的歲月只好在內宅消磨了,不過此時幸好家中還有這樣一個人,否則只靠著自己一個人,雖然并不懼怕,卻也免不了手忙腳亂。 人既然死了,親人們無論再怎樣悲痛,接下來的程序都是要辦喪事的。 這個時候可就看出世態炎涼,從前辛正活著的時候,因為他在政府上班,因此辛家雖然稱不上是門庭若市,倒也不時地就有人來走動,然而如今他死了,正所謂“官太太死了滿街白,官老爺死了沒人抬”,如今人一死,馬上就“門前冷落車馬稀”了,往日一些熟識的人雖不至于人剛死就立刻變臉,然而辛彥是可以出門的,在外面他可以體會到別人這時再面對他,那熱情程度比起從前明顯打了個折扣,這可當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雖然知道這或許是人之常情,不能要求人人都有那么高的道德境界,然而如今自己親身體驗到這一點,仍然是心中發冷,分外悲涼。 辛正的家境是從他這一代才開始有起色,因此底子并不厚,在二十一世紀的時候還有“因病致貧因病返貧”的說法,更何況是家庭經濟脆弱的古代,辛正他這一場拖延半年的重病幾乎耗盡了家里的積蓄。梅香心里一向是有一個小賬本的,替她們計算收入開支,因此雖然沒有親眼看到,然而想來這個時候周氏再打開衣箱,箱子底兒的銀子包兒已經是干癟癟空蕩蕩了,就好像吐盡了魚的鸕鶿。 辛彥作為孝子,披麻戴孝跪在父親的靈前,他面上雖然悲痛,然而一雙手卻緊緊握拳,自己本來今年是要參加鄉試的,一直在為此而做準備,他相信自己這一次一定會考中的,可是如今父親突然亡故,作為服斬衰喪的直系血親,自己今年就必須放棄這個機會,蹉跎三年之后才能夠參加下一屆考試,這對于雄心勃勃的辛彥來講是十分痛苦的,其痛心程度不亞于父親的過世。而且父親去世,家里失去了頂梁柱,他也急需獲取功名,讓家族再次振興起來,因此這種為表達孝道而矯揉造作、不近人情的形式主義表面文章真的讓他萬分厭棄。 梅香也跟著跪在一旁,一邊為辛正的逝世感到難過,一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前世看過的一本書,那是一本關于四大名著人物的疾病分析,使用的是現代醫學的方法,本來大部頭講的都是紅樓夢,然而此時她卻想起了書中討論的一段,“袁紹嘔血而亡得的是什么???”推測可能是肺癌,因此她很懷疑辛正的病其實也是肺癌,發作的時候還可能是晚期,因此只過了半年時間就死去了。 事情發展到這個程度,梅香也覺得十分出乎意料,這意外來得太快,本來她還在糾結自己作為辛月儀的陪嫁,與她一起過去丁家,在那邊要怎樣只做管家娘子而不要當小妾,也不要配個奴仆丈夫,就這樣清清爽爽過日子,然而如今辛正過世,無論女兒兒子都是要守孝三年的,確切來講是二十七個月,因此這一道關口暫時是可以緩一緩了,而自己也可以趁此機會考慮一下未來的道路。 梅香沒有那種SM受虐狂的癮,喜歡給人家當奴婢,話說自己的賣身契攥在別人手里,沒有人身自由隨時受人擺布,真的是很沒有安全感啊,SM性癖好在現代有專門的會所提供服務,想受虐還得交錢,那里面都帶安全詞的,一旦受不住了講出安全詞來立刻就能停止,然而在這個時代的受虐可是純粹的真實人生,不是游戲;而且住在別人家里,那么多雙眼睛盯著,幾乎沒有隱私權,自己空有一個隨身空間,然而十年時間卻壓根兒沒進去看過幾眼,更別提開發資源,一想到那大好的空間卻不能利用,梅香的心里就一陣陣的彷如刀扎,太賠錢了,心在滴血啊。 辛正留下遺言喪事一切從簡,固然是體現了崇尚節儉的家風,其實也是因為知道自己病了這一場,家里的錢實在已經全部掏空了,再也承擔不起一場極盡孝道的盛大葬禮,好在有他這一份遺書,辛彥順理成章地就簡化了喪禮的儀式,只把“悲戚為孝”四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堪稱是捶胸頓足,幾乎流出血淚,一場喪事下來,這位嫡子兼獨子確實是瘦了好多。 不單單是他,周夫人和辛月儀經歷過這一場巨變,臉上也明顯縮小了一圈兒,尤其是辛月儀,本來就是清瘦的底子,這一下更加消減得下頦都尖了,不用修圖都是個錐子臉,顯得更加單薄了。 二月初的時候雖然已經進入春天,卻仍然春寒料峭,氣溫仍有些偏低,因此辛月儀這兩天居然也有些咳嗽。 梅香看在眼里,心中不住地發急,小姑娘的身體本來就不是很強健,畢竟既纏了足,又不能走到外面去,女子又以貞靜為主,整天安安靜靜坐在那里磨煉身心適應環境,運動量嚴重不足,身體自然不會很壯健的,如今這樣悲痛難過,天氣又有些涼,雖然自己細心照顧,仍然是略有些感冒的癥狀。 這個時代不比二十一世紀,如果小感冒發展成肺炎的話不得了的,那種情況基本上就是生死由命了,所以自從穿越到這個時空,梅香一直都很注意自己的身體健康,連小病都格外警惕,在醫學發展極其不發達的時候,一個不留意就掛了,穿越者想要仗著后世的知識活得風生水起可是很不容易的,畢竟病毒細菌可不管宿主是原生人還是穿越者。 因此這一天入了夜,梅香悄悄地來到又來到廚房,關了門飛快消失在廚房里,兩秒鐘之后又憑空出現,手里拿著兩枚淺褐色的雞蛋。她點了燈,拿了一個瓷碗,在碗沿上將蛋殼磕破,蛋液流進碗里,梅香在碗里加了一些清水,又撒了一點鹽,用筷子使勁攪動了起來,然后開了火,就將碗放進鍋里,蓋上鍋蓋蒸了起來。 十幾分鐘之后,梅香端著一碗蛋羹輕快地走回閨房,只見辛月儀眼圈兒紅紅的,正呆呆地坐在床頭,梅香聲音輕柔地說:“jiejie,方才我看到你晚飯的時候沒有怎樣吃飯,這樣餓著肚子睡覺可不是很好,現在胃里覺得空么?我剛剛蒸了一碗蛋羹,jiejie吃一點夜宵吧,免得到了半夜,又要胃疼了?!?/br> 辛月儀看著那一碗滿滿的蛋羹,梅香的手藝一向是很好的,這一碗蛋羹燉得嫩黃嫩黃,上面還撒著翠綠的蔥花,看著十分誘人食欲,只是自己滿腹都是心事,雖然晚餐只是吃了一點點,然而到現在都覺得胃部脹墜??v然連日來三頓飯只吃兩頓,而且這兩頓還多是湯水,早已感到身體空乏無力,也曉得真的應該好好吃東西,只是父親亡故,天塌下來,眼前一抹黑看不到道路,每日只顧著憂戚彷徨,不知自己未來的命運會怎么樣,哪里有心思吃飯? “梅香,我吃不下,一想到沒了爹爹,前路茫茫,滿是風雨,我這心里就害怕?!?/br> 梅香撫著她的肩膀,滿眼憐惜地看著她,這小姑娘雖然過了年已經十六歲,卻仍然一團孩子氣,無論身量面貌還是氣質,看上去都只有十三四歲的模樣,是幼女審美塑造出來的標準模板,讓人怎么看怎么揪心。 梅香的語調愈發溫柔:“jiejie,不要憂心,只要有我在一日,絕不讓你吃苦?!笨v然再怎么落魄,起碼食物是沒問題的。 在梅香的再三勸解之下,辛月儀總算是拿起了調羹,舀了一勺蛋羹送進嘴里。 方才梅香那篤定的話讓辛月儀心中安穩了一些,她兩只水靈靈的眼睛充滿依戀地望著面前這個年長自己五歲的女子,經過家中這一場變故,辛月儀感覺自己更加依賴這個自幼相伴自己長大的jiejie,這些年來,兩個人名雖主仆,實為姐妹,梅香感覺到在這世上,自己最親的人除了雙親和哥哥,就是這位梅香。即使大家都說丈夫良人才是自己終身的依靠,可是自己從沒見過那位已經定親的未婚夫,連他長得是圓是扁都不知道,雖然爹爹說那人是個品行端正之人,可是自己并未和他相處過,也不知脾氣秉性到底是否容易相處,自己是個沒什么知識的,雖然母親父親總是夸贊賢良淑德,然而就連哥哥有時候都要取笑自己作這個meimei的兩句,丁郎雪村飽讀詩書,他不會瞧不起自己么? 因此看來看去,梅香倒是比丈夫還要可靠,可惜她與自己一樣,也是個女子,更糟糕的還是婢女,若是一個有財有勢的女當家,自己依著她過日子,后半生想來也沒有什么憂愁了。 梅香的蛋羹燉得真好,說出來的話也暖人心,因此辛月儀便漸漸嘗出了這加餐的滋味,辛正治家一向嚴正,秉持古風,十分簡樸,即使是他尚在人世,家境還過得去的時候,家里過了酉時一般也是不再開火的,很少有宵夜,如今他不在人世,某些規矩雖然隨著人的離去也變相廢除了,堪稱“人亡政息”,然而“過酉不食”的習慣因為時勢的原因倒也在客觀上保留了下來,主要是因為沒錢。 所以此時在這樣戌正的時候吃蛋羹,除了讓饑餓多日的辛月儀感受到食物的魅力和暖暖的關懷,這種打破常規的生活方式也讓她覺得新鮮,平日里辛家的作息時間一向是如同軍營一樣規律,千篇一律難免讓人感覺枯燥,即使是自幼訓練得心如古井的辛月儀有時候也覺得無趣,這樣一點小小的打破常規讓她有一種從布袋里稍稍探出頭來的感覺,甚至是一種含蓄而微弱的反叛。 辛月儀可真的是餓了,她連吃了幾口,速度這才慢了下來,這時她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梅香,聽母親說,如今天氣涼,雞蛋的價錢還是很貴的,二十文才得一斤雞蛋,所以買了雞蛋多用來作澆頭或者打湯,我這樣吃蒸蛋羹,會不會太破費了?” 梅香笑道:“jiejie放心,無論如何也不到拿不出兩個蛋來作蛋羹的地步,更何況jiejie這么多天來一直節省米糧,每頓飯吃的米只一捏捏,那米粒都有數兒的,此時吃一碗蛋羹也不值什么?!碑吘怪窳种凶约旱穆淠_點附近剛好有一窩竹雞蛋,多少年才出現的奇遇,不吃白不吃啊。 辛月儀抿嘴一笑,心中稍稍安定了一些,然而吃了兩口之后,她的孝悌精神又提了起來:“梅香,我在這里吃蛋羹,母親和兄長是怎樣的呢?你有多燉兩碗給她們送上去嗎?” 梅香:那個窩里雖然還有幾枚蛋,不過全掏了雖然不至于影響到可持續發展,但周氏計算銀錢物品十分精明,辛彥那家伙眼睛里更是不揉沙子,我一下子變出這么多雞蛋來,難道要上演哆啦A夢?多年小心掩飾,一朝暴露底細,這劇情發展實在太激烈了。 “jiejie不要多想,是夫人說起jiejie這一陣悲傷過度,身體受損,讓我好好照料飲食的,jiejie也不用和夫人公子提起這事,免得她們擔憂?!?/br> 梅香的表情堪稱一派從容,十分坦然,辛月儀懵懵地點了點頭,她向來是個不費腦的,有時候辛月儀甚至覺得自己的腦仁兒在不斷地縮小,簡直好像梅香那一次給自己帶的麻雀腦袋一般大小,因此素來是旁人說什么就是什么,更何況梅香又是一個極為可信的人,因此她的話自己自然是要聽的。 雖然說母親提點過“將來到了夫家,雖然嫁夫從夫,事事以相公為準,可是有些事情自己也要想一想才好。梅香雖然可靠,畢竟是奴婢,凡事不能全聽她的,你是主她是奴,若是被她攥住了你,以奴欺主,可是大大的不妙”,然而她實在是看不出梅香對自己有什么惡意啊,而且這世上的人雖多,但是可供自己依靠的究竟又有幾個呢?通共不過那么三四個人,再去了梅香,自己可該怎么辦呢? 如果梅香聽到了周夫人這幾句話,一定會拍手稱贊,大有知己之感,雖然主子奴才的言辭有些刺耳,然而周夫人這段話的主旨卻是沒錯的,無論怎樣堅定的同盟都有出意外的情況,人最重要的還是要自己立起來,講真海蜇一樣柔軟無骨的人也很難找到可靠同盟的??磥碇芊蛉穗m然屏息斂聲這么多年,那骨頭里的韌勁兒還是沒有完全消失。 辛月儀真的是餓了,雖然起初有些勉強,但是到了后面簡直是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一碗蛋羹全都吃了進去,胃里一片暖融融,也不再那樣空了,那種溫暖踏實的感覺讓人的悲傷都減輕了一些。她輕輕撫摸著肚子,漱口之后上了床,如今家里百事省儉,自己又不是哥哥,夜里也要讀書考科舉,到了晚上就不用費燈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