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三轉一響

    下午四點多的時候，越漫晶坐在自己座位上打著發貨單，今天小菊有事請假，出貨單的事情就得她自己來。

    終于打完了發貨單，越漫晶來到茶水間泡了一杯菊花茶，靠在臺子上慢慢地喝著，這時周柏東進來了，聞到空氣中淡淡的菊花香，他翕動著鼻翼說道：“漫晶，又是你在喝花草茶？唉，現在只有你的生活比較好了?！?/br>
    云澄聽著這話頭兒不太對，便笑著說：“怎么了柏東，你也沒結婚，家里沒有小孩，沒有什么家庭負擔，為什么最近看起來總是很沉重的樣子？”

    老譚也說：“是啊柏東，我看你最近在食堂經常是用米飯配一點老干媽或者咸菜就下飯了，你最近發生了什么事，很缺錢嗎？”

    周柏東嘆了一口氣，如今他連煙都戒了，所以不能用“口吐一股煙氣”來表達自己的郁悶：“別提了，我本來以為自己不要孩子就少了很多煩惱，那知道我姑姑家里出事了，當年她和我姑父結婚的時候沒有婚檢，沒發現原來我姑父帶著地中海貧血的基因啊，只不過他沒發病，她們生了兩個兒子可就倒霉了，萬里挑一的概率被她們遇上了，我兩個堂哥居然都是地貧，簡直是中了頭彩了，好在還不是很嚴重，不過這么多年為了給我倆堂哥治病也沒少花錢，過去不時就要輸血，基因活化治療本來就不在醫保范圍之內，好在她家里還有點家底，所以還能堅持住。我就說她們老兩口就守著兒子這么過算了，哪知道居然還要結婚，說是不能斷了根，無論如何要傳下去，而且有可能生下來的孩子是沒問題的呢！她們就不想想如果真生下來有病或者帶因的孩子可怎么辦？這純粹是賭博呢！”

    越漫晶一聽，地貧啊，鼎鼎大名啊，雖然自己不是很了解這種病，然而它給自己的印象就不是善類。

    老譚咋舌道：“地貧治不好的吧？”

    周柏東道：“也能治，造血干細胞移植就可以根治，不過一直沒找到合適的配型者，現在肯捐獻這種東西的越來越少了，大家自己都吃不飽飯呢，營養不足之下捐了干細胞，對自己恐怕就有很大的影響。聽我繼續給你們說哈，如今可好了，我大堂哥的老婆生了個兒子，結果也是地貧，還是重型，二堂嫂還沒生，如今兩家正在宮斗，二堂哥一家想的是，如果自己家里能生一個健康的孩子，或者最起碼只是帶因者的后代，那么作為家族的傳承就應該多分財產，大堂哥想的是自己的兒子是長房長孫，按照‘祖宗家法’應該是家產的主要繼承人，不是‘長子繼承制’嗎？更何況孩子身體不好，更應該多拿錢，總不能讓孩子活不下去吧，如今我姑姑家里斗得好像九龍奪嫡似的，各種兵法都用上了，這份兒亂啊。而且現在經濟形式很不好，我姑姑家里的產業都被公私合營了，每個月拿一點定息，剛夠生活開銷的，家里的病人倒是又多了一個，家底很快就掏空了，如今再不能用基因活化療法，改喝中藥了，還給我發來他們喝藥的方子，來給你們看看?！?/br>
    越漫晶拿過他的手機，屏幕上已經點開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張黃白色帶淡淡綠線格的筆記本紙張，紙上用簽字筆十分瀟灑地寫著一個藥方：十四味建中湯加減：黃芪20g、黨參10g、白術10g、當歸10g、熟地10g、茯苓10g、甘草10g，白芍10g、附子10g、補骨脂10g、rou蓯蓉10g。偏陰虛者加何首烏10g、女貞子10g、玄參10g；偏陽虛者加制附片10g、仙靈脾10g；大公子黃疸未凈加茵陳10g、澤瀉10g；二公子有血瘀加赤芍10g、川芎10g、桃仁10g、紅花10g。

    這位老中醫看來是個醫德很高尚的人，不故弄玄虛，不但字寫得優美工整——能讓人認得出來，不像一些名士做派的儒醫非要寫得一手狂草讓人云里霧里自己才得意了，而且還很貼心地給出了方解：本方基本為十全大補湯基礎加補腎藥物補骨脂、rou蓯蓉等組成，四君子湯補中益氣、健脾和胃，四物湯活血補血，補骨脂、rou蓯蓉等補腎助陽溫脾。

    云澄站在越漫晶身邊一起看著藥方，很快便說：“如今的中藥材也不便宜，尤其是她這單子里的黃芪黨參和當歸，都是比較貴重的藥材呢?！?/br>
    周柏東喝了一口水：“是啊，所以如今她家的情況是日益窘迫了，都開始求捐款了，那是我親姑姑家里，我能不管嗎？就把平時節省下來的細糧的糧票還有rou票蛋票油票拿了一部分給她們，還轉了一些錢過去，這就造成我自己手頭非常緊了?！?/br>
    越漫晶：光是自己獨善其身還不行，有這樣坑人的倒霉親戚還是要受到連累，這一家繁殖狂也真夠受的，優生優育完全不講，尊重自然規律的概念估計對于祂們來講就好像希特勒要搞種族滅絕一樣，然后自己活生生吸血其她人，這樣的人和希特勒坑人的性質只在數量級上有差距，手段上也柔和了許多，起碼沒有訴諸暴力，然而其本質卻都一樣陰沉可怖，親情綁架啊。

    老譚憂心忡忡地說：“你打算今后一直這樣嗎？”

    周柏東道：“看情況吧，長貧難顧，我也不是紅十字會的，我反正是盡到了親戚的情意了，他們家里左一個病孩子右一個病孩子地生，誰也受不了?！?/br>
    當天晚上，越漫晶又加了一下班，當她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將近七點，沿著樓梯走上四樓，竟然看到王惠賢從韓泳毅家里走了出來，韓泳毅還在后面笑臉相送，越漫晶頓時就一臉黑人問號，她們兩家的來往什么時候這么密切了，都登堂入室了？

    禮貌地和王惠賢打了個招呼，越漫晶連忙開門進入房間，鎖好門之后轉入空間，立刻便問：“泳毅，剛剛王惠賢去你家里做什么？不會是借糧票rou票吧？千萬別管，我就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啊，差一點被人家撕碎了吞到肚子里，上一次她還問過我有沒有多余的票，我一口就回絕了，從此再沒生過事?！?/br>
    牛寶莉也緊張起來：“泳毅，你怎么敢搭她家??？借了一回就有第二回，其實如果是那些比較善良的家庭，借了也就借了，實在有困難，還不了也沒什么，不過她家可不敢靠近啊，盯住了人會往死里咬的?！?/br>
    韓泳毅笑道：“不要擔心，沒有那么嚴重，就是她買了一些布料想做幾件衣服，要借用一下我的縫紉機，她自己當然不會裁剪縫制，就由我代工了，說好了親鄰居明算賬，這四件衣服我要了她三百塊錢的手工費，并不高，連布料加手工費在一起，都比外面買的便宜?！?/br>
    姚遠珊：“天啊，現在大家已經到了要自己做衣服的程度了嗎？讓我感覺真的回到了過去，都是自己買了布料找裁縫來做衣服?！?/br>
    姚遠卿：“社區小裁縫系列開始連載?！?/br>
    越漫晶立刻聯想到一些反應過去年代的影片，老奶奶帶著花鏡在燈下的縫紉機前埋頭縫制一塊布料，多么具有懷舊感的鏡頭啊。

    韓泳毅道：“她家也是不容易，二兒子前不久又去住了一次醫院，家里的錢愈發緊張了，所以她才買了布料自己做衣服，這幾件外套類的她自己的技術達不到，不過春秋天的罩袍式睡衣是她自己縫的，現在服裝店也很少有人逛了啊。對了她還說，如今這種臺式縫紉機都很貴了，一臺要六七千塊錢，雖然有那種手持迷你簡易縫紉器，不過那種好像訂書機一樣的東西充其量能縫個椅墊之類，要做這種比較復雜的東西根本就不好用，她本來是很想買一臺的，可是家里錢實在是不湊手，而且她也不會裁剪之類，家里整天大人小孩一團亂，買來了只怕也沒有功夫學，算了一下暫時還不如在我這里做，反正要添置的衣服也不多?！?/br>
    姚遠卿笑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新時代的三轉一響？如今是空調、自行車、縫紉機和電腦了，事實上現在夏天用得起空調的人也不多了，只要不是熱到要暈過去，大家都盡量使用風扇?！?/br>
    越漫晶道：“是啊，代步的私家車也變成了自行車，從四個輪子退化成兩個輪子，和人類科技的發展方向正好相反。其實我覺得現在還允許這種小規模的家庭手工業還是不錯的，沒有當成‘資本主義尾巴’給割掉，否則真的是麻煩了，我們就連一點點掙扎的余地都沒有了?！?/br>
    韓泳毅心有戚戚地說：“陽臺種植養殖也沒有禁止，雖然說我只種了一點蔬菜，不過看了一下網上的歷史資料，真的覺得現在還能保有這樣一小塊‘自留地’真的是很幸運的事情，如果陽臺種菜也不允許，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束手無策，連一點自救的手段都沒有了?！?/br>
    姚遠珊道：“我覺得這一次應該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如今當政者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馬教原教旨主義者，不是那樣的理想派，然而這幫算是比較務實的人也夠人受的，喪失了理想之后，想要的就只有集中權力和資源，保證自己的統治地位了，理想墮落了，又不愿意從神壇上下來，就只剩下不顧一切地抓住手中的一切。所以祂們這一次在某些方面可能不會做得那么極端，不會追求空想式的天堂，比如完全消滅私有經濟，不準人們有自留地，不過我很擔心在另一方面會突破底線，把中國帶進地獄?！?/br>
    越漫晶問：“你擔心開放代孕？”

    姚遠珊憂慮地說：“一直在擔心，事實上早在二零一六年，人口計生法里面的‘禁止買賣jingzi、卵子、受精卵和胚胎，禁止以任何形式實施代孕’的條文就已經被刪去了，按照‘法無禁止即可為’的邏輯，說明代孕事實上已經是被允許的，只不過沒有明確的立法，而且民間抗議強烈，所以zigong產業一直很曖昧。后來衛計委雖然三令五申禁止代孕，但是我覺得這可能是中共高層的內部交鋒，統治層內部對這個問題的意見很可能并不一致，兩派還在斗爭之中，就好像大躍進三年困難時期的時候，黨內也一直有理想派和務實派的斗爭，所以政策反反復復自相矛盾，一會兒反冒進一會兒又開始反右了，不過這一次情況不太一樣，這恐怕是‘吃干喝凈’派和‘留點青山’派的對決，而根據歷史來看，往往是瘋狂的一派容易取勝，所以對于未來，我是很擔心的?！?/br>
    她這樣一說，群里的氣氛頓時沉重起來。

    越漫晶沉默了一會兒，便換了個話題來活躍氣氛：“今天我們同事說了一件事，可真夠他窩火的，他有個親戚是地貧基因的攜帶者，家里兩個兒子都是地貧，這也就罷了，居然倆兒子都結婚了，大兒子的孩子也是地貧，現在就看小兒媳婦能生出什么來了，兩房爭財產，每天跟上演清宮戲一樣。他家親戚本來應該算是比較富裕的，所以挺敢冒險，可是現在經濟下行很嚴重，現在弄到要求助了，他作為親人不能不管，這可真的是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找的麻煩，還要拖累別人?！?/br>
    姚庭皺眉道：“這一家人真的是造孽，自己生病也就算了，還要生孩子遺傳給下一代，她們怎么就不能為孩子考慮一下呢？孩子生下來之后也是一輩子受罪。又不是說檢查不到，明明能夠檢測出來的，知道自己帶著致病基因，還要生孩子，我真弄不清楚這些人繁殖的欲望怎么這么大？簡直好像信教一樣?！?/br>
    韓泳毅也替祂們憂慮：“如今生了大病，醫保報銷很少的吧？家里三個病人，花費很大的，惠賢家里起碼只有一個孩子身體不好?！?/br>
    “據說是基本沒得報了，現在只好吃中藥，可是現在中藥也不便宜。同事還給我看了一下他親戚的藥方，那中醫師的一筆書法倒是很不錯的，比我寫得字好看多了，龍飛鳳舞而又能讓人認得清，我一直很想練出這么一筆字來?！?/br>
    牛寶莉笑道：“這可是厲害了，遺傳基因的疾病用熬制的草藥來治啊，我還不知道草藥湯都能管到血紅蛋白里面的珠蛋白鏈合成上面去了，要說傳統醫學基本上就只好當文化藝術來看吧，有一些藥物可能有用，但是治療這種基因遺傳病可就算了。那些草藥針灸之類，我就咬準了一條，沒經過現代醫學檢驗的我一概不信。祂們這也是實在沒辦法了，才想出這么個主意來，這種類似的方子我能在網上搜出一堆來，不知道看著那大師的漂亮書法能讓身體輕快一些不？”

    姚遠珊：“那藥方可能真的只有美學價值了％＞_＜％對了漫晶你剛剛回來，吃飯了嗎？”

    越漫晶道：“還沒有，我先做飯去了，今兒晚上吃小米粥?！?/br>
    韓泳毅：“啊，香噴噴的小米粥啊，真好！漫晶，你朋友農場出產的小米真的特別香?！?/br>
    越漫晶將一量杯小米淘洗好，放進鍋里慢慢地煮，當一股小米粥的香氣在廚房里飄蕩的時候，配菜也已經做好。

    餐桌前，越漫晶用調羹舀了一勺稠粥，放在嘴邊吹了吹，然后吃了下去。小米的淳香別有一種撫慰人心的味道，那金燦燦的顏色看起來也讓人很有食欲，配上醬菜來吃格外爽口，而且今天晚上她不是很餓，吃粥更易于消化。

    越漫晶慢慢地喝著粥，如今外面的小米也很貴了，家里人要給產婦買一點小米很不容易，可能是濃縮的都是精華，因此小米被視為比大米更加有益人體，雖然她沒覺得這種米格外的有營養，然而在傳統文化的渲染下，生育之后身體虛弱的女人能夠吃一碗小米粥配著雞塊雞蛋，總是能更加補充體力的吧？哪怕只是一種安慰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