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開封府狀
第四十章 開封府狀 事情的變化真是意想不到,易安居士只在牢里待了九天,九月初十就獲釋回家了。 聽到這個消息,商玦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呂晴也是滿臉喜色,這一次李清照可以說是大獲全勝,那張汝舟不但被免了官,而且還被貶到偏遠的柳州,而李清照只在牢里關了九天,雖然說在現代社會這是完全不可思議的,但是在那個年代已經足以被痛恨了。 果然,坊間的議論越來越惡劣了起來: “當真是蒼天無眼,天理何在!本以為那李清照老子老公都死了,弟弟也不成器,家里再沒了別人能撲騰,哪知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爛船也有三斤釘’,人家居然能找到翰林學士綦崇禮!聽說她與秦檜還有轉彎抹角的瓜葛,那秦檜是誰???當朝宰相啊,莫不是要以權謀私暗地里開脫她嗎?若當真如此,張汝舟就白坑了,當真是‘rou食者鄙,未能遠謀’,只顧親情,不顧綱常倫理,張汝舟的口小,人家的口大??!” “真的是‘官大一級壓死人’,若是個普通的婦人,怎能容得她如此逍遙猖狂?失節改嫁也就罷了,居然還不滿百天就把老公的官職抹了,人也貶斥了,真是令我靜夜之中時常噩夢,雖熱酒入喉亦心寒?!?/br> “朝廷又在旌表節烈的婦人了,這是很應該的,尤其是剛剛又發生了這么糟心的事,倒是好該多立一些牌坊才好,給天下的婦人做個榜樣,便是減免她們的錢糧也是值得的,畢竟給丈夫家里撫孤養老了嘛。這便是‘貞婦孝子人人敬,逆子yin婦留罵名’!” “就是嘛,她還是書香門第的女子,朝廷官員的命婦,居然不知羞恥地改嫁,雖說公婆已死,又無兒無女,終究要講一些士族女子的氣節吧!縱然神宗年間廢止了不許‘命婦’再嫁的法令,便真的恬不知恥地嫁人?然后婚后三個月又把丈夫的前程斷送了?當真是梟獍之心!” 商玦聽著他們大放厥詞,面無表情地將一盤牛蒡下到鍋里,這些人吃女人的胃口真是永遠不得滿足,宛如饕餮一般,真想請他們吃一碗鍋底灰。從前自己是很討厭階級壓迫的,但是現在利用階級優勢碾壓這幫酸書生和下層暴力男倒是正好,也算是以毒攻毒了。 這天晚上回到家,兩個人進入空間癱在床上,呂晴長出一口氣,心有余悸地說:“幸好我們選擇了當‘男人’,否則若是成了寡婦,別說改嫁不改嫁,連財產都不是自己的了,那幾處房產都不能自由處置,若是沒有兒女,百年之后就直接歸了官府了,活得可有多憋屈么!” 商玦也心有戚戚,這可真的是“一切繳獲要歸公”??!共產主義幾百年前就有,就是共女人的產。她和呂晴兩個人都是以男人的身份活得越久,就越不想被人看破自己其實是女人,“女人”這種身份簡直是一種噩夢,即使是她們有空間都是如此,一旦被識破,只能改名換姓遠離這里,到其它遙遠的城市去了。 穿越到這個時代之后,商玦才知道,和里面都有明確的規定,寡婦屬于絕戶,寡婦的財產并非現代的私有財產性質,財產全部登記在案,大件外出有保長監管,私贈表侄都有金額限度,一旦離境只能帶一部分首飾細軟,寡婦亡故之后,所有財產收歸國家;招丈夫上門,依舊不能改變,并且招進來的夫婿所得饋贈也有額度限制。 所以她猜想當年趙明誠亡故之后,李清照發喪守制,其實當時她家的家產已經被監管,保長就相當于小區物管,李清照南渡逃難只能帶走一部分小件物品,大件的金石項目是帶不到臨安的,當時應該是直接收歸官府了。而她隨身攜帶的那些精巧文物一路不斷散失,估計到了臨安之后也剩不了多少了。那張汝舟可能本來以為易安居士是一塊大肥rou,哪知套到手之后發現居然沒有多少收藏,因此才兇相畢露,半點不加掩飾了。 “好了,我們就小心謹慎地作‘男人’吧,‘男人’的身份就是個護身符,鎮宅辟邪的,許多災禍自然而然就遠了了,當男人真是便宜??!你歇一會兒,我去燒水準備洗澡?!?/br> 商玦洗了澡躺在床上,一時間翻來覆去睡不著,昨天重陽節推出的菊花火鍋很受追捧,然而重陽佳節自己和呂晴回到家里卻都沒有什么心情慶祝,因為易安居士的事沉甸甸壓在心頭。到了今天峰回路轉,自己終于可以放心了,不過節日已過,只好留待明年,明年的重陽節要將小店早一點打烊,兩個人回來在空間里好好地賞菊吃菜,那一片菊花明年會更加繁盛。 冬至在北宋的時候便是很盛大的一個節日,南渡遷都臨安之后,這個習俗也沒有荒廢,這一天仍然很是隆重。 當天晚上,兩個人回到家里,將早上預留的羊rou配了蘿卜、馬蹄和支竹,多加大蒜燒了一鍋紅燜羊rou。兩個人進入空間,山洞中如今比從前整齊了許多,額外用屏風分出來一個區域,格外干凈整齊,時常打掃,正中間一張紅木桌子上放了五個牌位,上面分別寫著兩個人的親生母親與父親,還有商玦今生的生母陳氏的名字。 商玦把兩旁的蠟燭還有香爐里的香都點著,山洞中一下子明亮了起來,裊裊煙氣盤旋上升,呂晴把一葷一素兩個菜碗放在桌子中央,然后雙手合十默默禱告。商玦看著那鮮紅木牌上自己親人的名字,前世的母親父親已經跨越了兩個世界,不僅僅是時間上的,事實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處于哪一個宇宙之中;在這個世界上,陳氏誕育了自己,而且愛自己,自己應該供奉她,至于桑平,和自己有一毛錢關系? 這些牌位她們沒有放在外面的宅子里,因為兩個人都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很大的風險,尤其是對于兩個女人,空間才是她們真正的根,無論她們將來搬去哪里,又或者在自己死去之后誰會得到這個空間,對于先人的紀念都一直留在這里。 呂晴大概是把心中要說的話都對上天和已經死去的母親父親說完了,她睜開眼睛放下手,慢慢地說:“我一直在擔心我哥哥,五年多了,毫無他的音訊,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冷嗎?餓嗎?有生病嗎?或許他現在已經成親了吧,也不知現在他正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擔心我。但是我卻不是很想見他,甚至是有一點怕遇到他,看到了這些事情,連自己的親哥哥我都不太敢信了,有時候我的心思竟然拐到很見鬼的路上去,想到哥哥看到我們的財產可能會動心,會揭穿我是個女子的身份,然后從我手里奪去這些東西,好在他不知道你也是女子,但是看到我假冒男子,我那哥哥有些事上伶俐得很,不難推測到你也是女子,那樣我們雖然可以帶著空間逃離這里,但是這三處房產還有那座店面卻全都白白丟棄了。阿玦,你說我這樣揣測自己的親哥哥,是不是太邪惡了?” “也沒什么,我們只是正當防衛。沒有幾個人天生就是壞人,只要國家的法令不把一部分人變成另一部分人唾手可得的肥rou。天平傾斜了,人很容易就會往下滑,品行是靠不住的?!?/br> “其實我爹娘和哥哥都是很疼愛我的,然而我心里想的事情,她們從來就不在意。小時候我不想纏足,娘硬是要給我纏,說是為了我好,將來找個好人家,公婆丈夫疼愛;我不想嫁人,全家都笑我,說我是孩子氣,癡兒,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哪有女孩子一輩子不嫁人的?娘家再好,也最多留我到二十歲,一輩子不出嫁,莫非是要做姑子去不成?我當時賭氣說那我就在家里修行,給全家祈福,娘說這個不需要我來做,她們每年給廟里一點燈油錢,法師便幫我們全家祈福了,萬萬不可為了這個誤了我的婚事。我真是不明白,我不過是不想嫁人,為什么所有人都笑話我,逼著我離開家里去和外面的男人過一輩子?好像我不愿嫁人是犯了什么大錯一樣。倒是阿玦你和我想的是一樣的。有時候我在想,即使爹娘還在,我也不敢去見她們,只不過悄悄送一些東西罷了,若是她們發現我還活著,定然讓我換回女裝,找那什么朱家的羊家的嫁過去。我過慣了這般自由自在的日子,讓我回到那個牢籠里去,簡直是比死還難受?!?/br> “別想那么多了,很多事情是沒有如果的,現在我們過得很好,就保持這樣的狀態,別讓別人看出破綻來,一直這樣過下去就好。好了,我們出去吃飯吧,再過一會兒飯菜就要冷了。哎,阿晴,我覺得冬天里吃羊rou是最溫暖開心的事情了,要說做羊rou,我可是最拿手的,今兒是燒羊rou,過幾天再殺一只羊,我們包羊rou餃子吃好不好?還可以將rou塊腌了穿在竹簽上,架在炭火上做羊rou串,當年張騫出使西域帶回來的孜然可是羊rou的絕配,灑在rou串上美極了,若是有孜然的種子,我們便種一些在空間里好不好?……” 商玦一陣東拉西扯,總算把呂晴那復雜的情緒沖淡了,兩個人手拉著手從空間里出來,將鍋里保溫著的菜肴盛了出來,起居室里燒起旺旺的火盆,雖然比不上后世的地暖和空調,但是也不會覺得冷,兩個人很歡脫地一邊說笑一邊吃晚飯,暢想著未來。 過年期間,臨安府新出了一本書,引起了一陣小小的轟動,書名叫作,之所以大家這么關注這本書,是因為書里面開列了靖康之難中被擄去金國的貴族人物名單,如今靖康之難過去了六年,這本書終于流傳開來,給宋室王朝大大的抹黑。商玦聽了消息,第一時間便托來往街上售賣小報相熟的謝阿婆幫自己帶一本,她店里忙,著實騰不出時間來。 呂晴看了覺得好奇,偷空兒問道:“你怎的這般急?那書就在那里,又不會長腿兒跑了,特特地托阿婆忙忙地買來做什么?什么書這么寶貴,倒好像那書里夾著金葉子一般?!?/br> “難得的史料呢,我很怕不趕緊買來,這書會成了禁書,想買都買不到了?!?/br> 話說這種書作為當代史,題材太敏感了,在后世的中國很可能就屬于禁書的行列,那時她費了好大力氣全網搜索了好久,但是卻都一無所獲,最后終于在機緣巧合之下被朋友安利了一個網盤,找到了的資源,可是還沒等她看幾頁,就穿越到這個見鬼的時代來了,小公寓里雪夜擁爐讀禁書的快感一下子就沒了,不過她倒是在這個新時代找到了“僵尸國度”的緊張恐怖。 所以這本她一定要讀一讀,看看當時到底是什么情況,都有什么人被擄走。 謝婆婆很快給她捎了書來,并且在這里吃了午飯,整個下午和晚上商玦都心里如同貓撓的一樣,巴不得快點打烊回家去看書。 好不容易終于結束了一天的營業,回到家里,商玦飛快洗完了澡,坐在那里捧起書就讀了起來,這本書其實并不厚,只是一本幾十頁的小冊子,前面兩頁是總述,中間部分全都是人名封號,絕大部分都是女人。最令她心驚的是最后一段敘述,講的是這些女人的價格,公主每個人折價一千錠黃金,郡主五百錠,縣主二百錠,宗婦每人折價白銀五百錠,族婦二百錠,歌女二百錠,貴戚、官民女一百錠,良家女一百錠,明碼標價如同牛馬一般,她大概計了一下數字,一共有一萬人左右。 這些女子全都被她們的父兄親人和北宋朝廷當作賠款抵償,送去了金營,而這些都是她們從年紀幼小的時候便被教導要全心信任服從的人。 商玦看著那名錄,一串串宗室妃嬪女官的名字從眼前掠過,若是不曉得她們的遭遇,但看那名字其實是很美的:纓絡、珠珠、散花、拂拂、風羽、鐵笛、佛面、風齡、月宮、翦云、琪花……只看這些名字便一股詩情畫意清新雅致的情調撲面而來,人如其名,想來這些女子也是很有靈氣的吧,然而卻都被作為貨物送給了金人,從此淪入更深一層的苦海。 這些還都是上層女子,有名字的,那些民女宮女歌姬則壓根兒沒有名字,只有個數字,書里面開列出名姓誠然于事無補,只供后人憑吊,但是如果身經慘禍,卻在史書里連個名字都沒有,一個生命只充作一個統計數字,則更是悲慘中的悲慘。 可能人類社會發展的最終目標就是讓每個人都不是數字,而是能自主地過完自己的一生,反正商玦是絕不愿意讓自己成為統計數字中的一個的,呂晴肯定也不愿意。 這時呂晴走了過來,問:“癡癡地想什么哩,這書好看么?寫的什么?” “寫的是當年金軍攻破開封,被他們擄去的女子,有一些是有名有姓的,看著那名字就仿佛看到了人,好似一張張臉都在我眼前的一般?!?/br> 呂晴拿過書去,掃了幾眼,道:“嗯,記了名字的都是官家家里的,你便是從前在東京得以自由出門,也未必見得到她們,只可惜國破家亡,無論皇族宗室還是平民女子都是一樣的命運。唉,有些宗女只得兩三歲,五六歲,也要擄了去,當真是喪心病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