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亂世清境

    午間那一餐蒜苗蒜泥蝦仁酸辣湯果然十分開胃，只可惜蒜泥放得著實不少，而且是起鍋的時候放進去的，吃的時候還是生的，因此晴娘吃過了飯后只覺得自己滿嘴的大蒜味。

    商玦收拾完碗筷，回來見晴娘坐在床上，她的肩頭已經包裹了剛剛在爐火前烤干的繃帶，將蒜泥嚴嚴實實包在里面。

    晴娘見她回來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阿玦，你這里可有香茶嗎？酸辣湯的味道著實鮮美，只不過我怕口氣沖了你……”

    商玦張開嘴大大地呼出一口氣，道：“木有啊jiejie！她們走的時候把香茶都拿走了，不過好在我也用不著喝那個來消食解膩，這些年來我虧欠的水谷精微可著實不少。要么我們來刷牙吧，雖然只有一支刷牙子，但是用熱水洗一下還是可以兩個人用的。真是‘有錢難買早知道’啊，真希望快點找到市鎮，多買幾把刷牙?！?/br>
    兩個人先后刷了牙，到了這時候，晴娘感覺到好了一些，兩個人便坐在陳氏陪嫁過來的那張小型拔步涼床上聊天。

    “昨天我們是怎樣逃出來的？當時我受了傷，你帶著我逃命，一定很危險很辛苦?！?/br>
    “危險是有一點，不過辛苦倒是沒有什么，只要一個念頭，一轉身就到了，當時我最擔心的是能不能把你帶進來，不過好在你進來了?！?/br>
    “一個念頭一轉身，是什么意思？”晴娘滿臉困惑不解。

    “就是……該怎么解釋呢？有一個地方，我有一把看不見的鑰匙能夠通向那里，隨時可以進入，現在我們就是在這個地方，那些賊匪沒有鑰匙，他們進不來這里，所以我們在這里是安全的，你能明白嗎？”商玦費力地給她解釋道。

    晴娘感覺自己的腦漿又要不夠用了，她竭力理解著，過了一會兒終于說：“這就像是某種神器，好像是菩薩佛祖的法器一般哦，默念一個咒語就進來了，阿玦真的是有仙緣啊?！?/br>
    商玦也是一臉玄幻，這事兒確實難以想象，別說是科技水平不高的古代，就算是現代，蟲洞隧道多維空間這類概念也是很科幻的，到那個時代都還沒整明白呢，科學無法論證隨身空間的設想究竟能否實現，腦電波控制設備運行也只是處于摸索之中，所以要說晴娘作為一個從沒接受過那一陣流行的隨身空間網文洗禮的宋代女孩，能夠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理解成這樣，并且還這么鎮定，已經很不容易了，當自己剛剛得到空間的時候，那股興奮勁兒簡直要樂暈過去了。

    “雖然難以解釋，但是我們在這里是安全的，而且食物也足夠。好了，現在睡一下吧，注意不要壓到你的傷口?！?/br>
    人的身體真是很神奇，從前晴娘睡覺一向不是很規矩的，東翻西翻，伸胳膊蹬腿，不過如今左肩有箭傷，這似乎印在了她的潛意識里，所以睡覺的時候特別安分，一直是向右側著身子，沒有亂翻動。

    一連三天，晴娘只覺得自己滿身都是大蒜的味道，這天她用濕布擦了一下身上，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氣，說：“終于好了，不用再敷蒜泥了，這幾天我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蒜醬缸里，讓我想起從前吃煮馉饳兒時的事情來，我好像成了一個大大的人形rou馉饳?！?/br>
    商玦背對著她正在折疊剛剛收回來的干凈衣服，聞言說了一聲：“Yeah，餃子蘸蒜泥，再加點醬油和香醋，味道太好了，等我秋天收了麥子，再找一個磨盤，我就可以磨面，這么多年，終于有足夠的種子可以種出那么大一片地了?！?/br>
    “你什么時候得到了這樣一個寶物，哦，就是你所說的隨身空間？很多年了嗎？”

    “很小的時候，不過在我幼小的年紀，它能幫我的很有限，我越是長大，體力越強，它就越有用處?！?/br>
    “那個時候你經常挨餓嗎？”

    “是的，半饑半飽，其實他們能讓我活著已經是我的幸運了，本來我剛出生的時候我那個白撿的爹就想溺死我來著?！?/br>
    晴娘吃了一驚，道：“連這些事你都記著？”

    她只當商玦既然能得到神仙的寶物，定然慧根大異于常人，只怕真的生而知之也未可知。

    商玦一笑，說：“一位婆婆告訴我的，當年她給我娘接的生，后來我給她送了終，當時我娘和她一起勸那個男的把我留下來?！?/br>
    晴娘嘆息一聲：“她這樣也算是好人有好報。你娘后來怎么樣？”

    “生二胎的時候難產死了，她生了個男孩，那個男孩也死了，可惜我娘日也盼夜也盼，一心希望生一個男孩來轉運，從此過上好日子，但是最后功虧一簣，連她自己也搭進去了，如果她能夠再堅持幾年，比如說，活到現在，我們或許就能趁亂離開那個魔頭?！?/br>
    “那么你弟弟呢，如果他也活下來呢？”

    “這確實是個問題，其實我不把那個男孩當做是我弟弟。只因為我是個女子，一出生就要被溺殺，只為了生下面那個男孩，所以我對這個要踩著我的小命出生的男孩真的很難有什么姐弟親情，而且我們兩個今后的命運也很不一樣，他留在家里，傳承家業，如果是讀書的材料，將來還會考科舉出入朝堂，而我如果不出意外，就要被嫁出去，一輩子相夫教子——當然了，會有一點嫁妝，一個要嫁出的女兒再加上還要給她準備陪嫁，可能讓他們更加恨女兒吧?！?/br>
    晴娘聽了有些難受地說：“他們也不是只殺女嬰，家里孩子多了，男嬰生下來也會被殺的。我聽人說起，閩地那里的鄉村，生男到第四個就停了，再多就不養了；女子則等不到第三個，再多也是不養的?！?/br>
    商玦“哈”了一聲，說：“所以四男兩女，男女性別比二比一，難怪俗語道‘一男半女’，原來是指著這個說的?！?/br>
    晴娘基本上聽懂了商玦的意思，心中更加難過，忽然間又覺得自己往日覺得溫情脈脈的家中也是暗藏殺機，她從前聽說過有下胎藥，那個她覺得還沒什么，不過如果嬰兒已經生了下來還被父母施以毒手，這就令她不由得覺得身上冷風陣陣。其實晴娘的父母是很疼愛她的，在娘家并沒有殺身之禍的危險，然而此時她想起來，自己也不過是幸運而已。這時她回想起來，母親確實是時常提心吊膽生怕懷孕，懷孕一是十分辛苦，生育的時候又很痛，另一個也是在擔心如果真的再生一個孩子，要怎樣養活吧？

    然而夫妻二人同床共枕，這種事很難節制，若是娘親住在姥姥家，就不會有這么多的麻煩了吧。

    又過了幾天，晴娘的傷口已經結痂，只要不做劇烈運動就不會撕開，雖然仍是有些不便，但是小命已經沒危險了，只要擦身體的時候注意別沾到水。

    這一天兩個人一起來到湖邊，那一片野荷花已經開始開放，雖然不像蓮田中的荷花那樣碩大鮮妍，但卻也十分好看。

    兩人并肩站在岸邊，晴娘放眼望去，嘆道：“這湖水真美，從前在書里讀到那些詩詞文句，什么‘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什么‘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又有什么‘隴首云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憑闌久’，‘燕子占巢花脫樹，杯且舉，瞿塘水闊舟難渡’，那字句真的是美，可是再怎樣反復回味咀嚼文字，終究不如自己親眼看看的好，只可惜我是個未出閣的女兒，不能遠走，便是出了閣，想要外出游歷也只能跟從著丈夫，而朱家的是開油坊的，他要繼承家業，這一輩子都不會往遠走，我們那方圓百里內都沒有什么大湖，我只當這一生只能在書本里看湖了，真沒想到也有親眼看到這樣一大片湖的一天?！?/br>
    “其實我也很少看湖景，過去偷空兒趁人睡著了溜進來主要是為了找吃的，而且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夜間，經常能聽到貓頭鷹在嘎嘎鬼叫，起初會覺得有點悚然，不過后來就習慣了，再可怕也不會比外面更危險了。夕陽西下的時候來這里一定更美，如果我們有一條船，一條畫舫，傍晚的時候在這湖面上蕩舟，喝酒吃小菜，那一定快活極了，如果能在船上住一夜，更是美妙?！鄙太i充滿神往地說。

    “哦，確實是很好，不過誰來劃船呢？”晴娘認真地問。

    商玦一下子清醒過來，聳了聳肩，道：“好吧，空間中應該不會進入第三個人了，西湖上一定有許多畫舫，到時候賺了錢，到那上面享受吧?！?/br>
    “阿玦，我喜歡這里，也喜歡你，不過我還是要去一下金陵，我曾經和哥哥約好，一旦我們分散，就去金陵我親戚那里匯合，我想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活下來，畢竟他是我哥哥，爹爹mama說過讓我們互相照應的?！?/br>
    “然后呢，你留在金陵嗎？那我們就要分別了，我不想住在那兒?！?/br>
    “我不知道，如果他過得好好的，我可能會離開，和你一起走，我知道我們能好好活下去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這一路我穿慣了男裝，不想再把它脫下來?！?/br>
    “我也是。啊釣到了一條魚，太好了，今天收獲不錯，午飯有著落了，話說釣魚真的很耗費時間啊，不過當做一種情趣倒是還不錯。阿晴，我考慮很久了，雖然自己做木船不太現實，不過竹筏還是能做的，從前我根本沒機會搞這樣的大工程，只在岸邊轉悠，但是過一陣安定下來，我就要做一條竹筏，以后撐著竹筏在湖上飄流，捉個魚什么的，湖中心的魚蝦一定更多?！?/br>
    “作一個漁娘嗎？阿玦，你真的天生適合在這里生活，各種生存上的問題你好像都有辦法解決?！卑⑶玳_懷笑道。

    商玦有些遺憾地說：“不是全部都有辦法，有些事情還是要與外面的人合作的，比如說刷牙子，不過，這可能也不完全是一件壞事。好了，我們回去吧?！?/br>
    兩個人一個扛著魚竿，一個人拎著魚和蔬菜，一邊往回走一邊絮絮地說著：

    “我覺得以后應該買兩匹馬，來往在山洞與湖邊全靠走路實在有點累，而且也耽擱時間?！?/br>
    “這個地方到底有多大？地勢你全都曉得嗎？”

    “其實我也不知道這里到底多大，一直以來我能夠自由活動的時間都很有限，所到過的地方不是很多，就是山洞湖邊周圍這一片，而且走路實在太慢，所以我希望能有馬匹代步，實在不行，驢子也好，不過我有一種預感，我達不到空間的盡頭?！?/br>
    晴娘一笑：“那太好了?！?/br>
    晚上，兩個人煮了一鍋魚湯，炒了一盤綠葉菜，雖然沒有主食，但這一餐飯也吃得很開心。

    “這魚真鮮??！”

    “那當然，剛剛釣上來的嘛?？斐赃@個，這蒜蓉雁油炒蔞蒿也不錯，我們沒有豬油了，好在昨天逮到一只大雁?！?/br>
    “很香，清爽而不寡淡，很有味道，我覺得只守著那片湖也不會餓死了，有魚有蝦還有蔞蒿蓮藕，真想不出來會有吃不上東西的時候?！?/br>
    “嗯對，前提是沒有官府那么重的科派，而且沒人和我們搶著打魚，想一想如果滿湖面都是漁船，那可怎么辦？”商玦嘻嘻笑著說。

    晴娘搖了搖頭，一臉好笑地說：“那怎么可能呢？哪里會有那么多人！”

    “可能后世某一天會這樣吧?！鄙太i想了一下自己所從來的世界，中國那十幾億的人口。

    “阿玦，我覺得這幾天在空間中是我一生中最安閑最自在的日子，很多從前一直壓在我心頭的煩惱一下子全都沒有了，讓我感覺到，自己的一切都能自己做主，而且外面兵荒馬亂，這里一片安寧，就好像風雪嚴寒的天氣坐在火爐邊烤火一樣。這已經是非凡的福分，所以明天我們是不是該上路了，往江南去？”

    “可是你能走嗎？或者你留在空間里，我在外面趕路，我們試一下，應該可以走了幾天之后你再出去的，直接把中間那段路都跨過去，這樣更省力一些?！鄙太i有些擔憂。

    “放心，我能走的，箭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腳上也展平了一些，雖然可能不能完全像你那樣，不過走路比從前快了許多，也能走得更久?？臻g是很廣大，不過我還是希望看看外面，畢竟那是不同的道路?！?/br>
    商玦點頭道：“好吧，那么明天我們就出去。不過有一件事我們一定得嚴格確保，我們兩個不能分開，不能距離太遠，否則一旦出事，來不及互相救援?！?/br>
    “嗯，我知道，你放心吧?！?/br>
    晚上，躺在床上，看著身邊睡得十分安詳的晴娘，商玦心中想：“到了金陵再說吧，如果她露出想要和哥哥留在那里的苗頭，自己就悄悄溜走，然后也不能去臨安了，轉去揚州吧，有那么句話，‘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可見揚州也是一個很熱鬧繁華的地方，自己在那里住也不錯，而且一旦那樣，‘商玦’這個名字就不能再叫了，自己要改名換姓，讓她無法尋找。好在自己現在年紀還不太大，再過幾年容貌變化，也就不再那么容易認出來了吧，兩人從此后會無期?！?/br>
    原諒商玦古詩文功底不夠，杜牧那句“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這樣文縐縐的詩歌她是不知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