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道德困境

    這一天房車在路上走得很晚，一直到夜里八點多，周圍已經一片漆黑，師冬野這才停了車，并且關掉了超聲波探路系統。

    房車的道具空間中沒有準備食物，因為她們本來是沒有打算真正居住在這里的，因此何重邁和何重明只能靜靜地坐在地板上，看著外面的光線逐漸暗淡下來，最終變成一片昏黑。車廂里沒有開燈，淡淡的月光從天上灑下來，照在雜草叢生的道路上，道路兩旁的樹木茂密，伸展出來的枝條不時會拂掠過車窗的“玻璃”，墨綠色的樹葉掃在上面仿佛讓人聽到刷刷的聲音，有時甚至有粗大的樹枝打在寬大的車前窗上，如果是普通的房車，她們難免要擔心車窗會不會損壞，但是在這輛車上，兩個人只是起初本能地注意了一下，然后就不再留心。

    車子終于停了，師冬野摸著黑從駕駛位上走過來，說：“好了，我們可以回去了?！?/br>
    于是姐弟兩個也站起來，三個人手拉著手進入電梯。當眼前重新變得光明起來，何重邁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黑暗終于不再壓在她的身上，感覺整個人都輕松了起來。

    師冬野道：“今天太晚了，好在蒸魚沒那么耗時，機器人也已經幫我們把魚收拾干凈了。不過今天的晚飯太遲了，這樣生活沒有規律對身體不是很好，尤其是重邁現在的情況，我們今后盡量不這樣?！?/br>
    何重邁笑了一下，說：“沒什么的，從前為了趕工，生活不規律也是經常的事?！?/br>
    三個人晚飯簡單蒸了一條魚，炒了一盤青菜，又開了一瓶腐乳，那還是師冬野在剛剛出城時找到的，就這樣吃飯了。

    到了這個時候，三人都已經很餓了，飯菜擺在桌子上，大家一句話都不說，低下頭來就開始夾菜，當一條魚只剩下半條的時候，何重邁放慢了速度，抬起頭問道：“冬野，即使人在車外，房車也有預警功能是嗎？”

    師冬野點頭道：“是的，房車有圖像處理系統，還有超聲波和熱成像系統，如果是大群的行尸，白天在一公里左右就能看到，如果是少量的活人，近距離也能觀察到，當然，如果有障礙物就會對預警系統造成影響，所以我們進入外面房屋的時候還是要小心?！?/br>
    “如果樹林太茂密了，也會影響是嗎？”

    “是的，所以房車不是萬能的，如果我們待在這里不出去，基本上都是安全的，但是如果我們要出去尋找物資，危險就不會比其她人減少多少，因此千萬小心?！?/br>
    “明白了，不能以為憑借房車就可以萬無一失?！?/br>
    這時何重明放下筷子，說：“雖然在這種情況下問這個問題可能有點不合適，但是我還是想知道，我們今后會接納其她幸存者嗎？”

    餐桌上的氣氛一下子沉靜下來，何重邁一時沒有說話，用調羹攪著杯子里的蜂蜜紅棗茶，師冬野斟酌了一下措辭，說：“現在外面變化太大，人心也會變，我們和她們并不認識，所以我們不能讓其她人進來?！?/br>
    “我知道，空間是一個巨大的秘密，即使在正常時代都要小心隱藏，不過我們真的完全不能接受其她在外面苦苦掙扎的人進來嗎？如果她們是好人呢？”

    “我們可以和她們合作，但是原則上不能讓她們進入這里，房車里秘密太多，她們很容易就會發現問題，那個時候很難設想會發生什么?！?/br>
    這時何重邁終于說話了：“重明，現在安全是第一位的，房車并不能解決所有的一切，人的變化是非常大的，人能夠做出很多事情，那些都是高科技無法防范的。尤其是現在外面一切都崩潰了，如果房車內發成慘禍，沒有執法機構會幫助我們的，即使在從前，如果空間曝光，后果也是不可想象的，秘密實驗室里的人體實驗品未必是里的離奇情節?！?/br>
    何重明默默低下頭，不再說話。

    師冬野伸出筷子夾了一塊魚，又舀了一點醬油湯汁澆在米飯上，用盡量活潑的語氣說：“快吃魚啊，涼了就腥了，我特別喜歡用蒸魚的湯汁拌飯?！?/br>
    何重邁也緩和了面色，笑道：“我從前有個朋友也是這樣，還特別喜歡吃燒魚里面的姜蔥末，覺得特別下飯?！?/br>
    兩個人馬上轉換話題開始說起食物來，氣氛仿佛變得輕快了，剛才的難題似乎已經被拋到一邊。

    吃過晚飯，師冬野啟動了墻壁上的夜間警戒系統，本來她一直是用空間鑰匙來發出指令，但是何重邁姐弟進入空間的那一晚，她夜里躺在床上忽然想到應該在客廳墻壁上安裝這樣一個cao作系統，盡量避免暴露鑰匙的存在，于是就到洗手間聯通了中央電腦。并不是她不信任何重邁與何重明，而是她在任何時候都無法做到完全的毫無保留，保有最后一點秘密總是令人安心的。

    時間已經這么晚了，因此今天下午收集來的家具就無法安裝了，只能等待明天，因此今天晚上仍然要像前一晚一樣，何重明睡客廳，何重邁和師冬野住在臥室。

    九月里，空間中也不再那么炎熱，有點涼快下來，何重明把清洗過的碗碟從洗碗機里取出來放在櫥柜里，就拉開客廳的門走到庭院里。

    初秋夜晚的風輕輕吹來，帶了一點涼意，也帶來林地草場的植物氣息，何重明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是飛船空間系統，但是模擬自然簡直惟妙惟肖，幾乎就是真正的自然，這風，這樹，這月光，讓何重明驀地回想起自己少男時光中曾經夜里去街心公園坐在長椅上看星星思考人生的情景，那個時候自己還在日記本里寫了幾首詩。如今的情景也很像那個時候，夜里萬籟俱寂，只有自己在這個小花園里看夜空，然而這個時候其她人并不是已經安穩地睡了，大部分人已經死了，幸存下來的少數則提心吊膽地正在某處廢墟半睡半醒地等待黎明的到來。

    忽然耳邊一陣腳步聲，然后一杯水就遞到了他的面前，何重明一看，原來是自己的jiejie。

    接過水來喝了兩口，只聽何重邁說：“你從小就很喜歡夜里的景色，總是喜歡這個時候到外面去，有時候就在街上溜達，哪怕兩邊的鋪子已經有許多關門了，要么就是去附近的小公園，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回來的時候還會帶一點東西，比如幾片樹葉，兩朵花，然后就把它們夾在書里面，還專挑厚書夾?！?/br>
    “時間久了就把書頁都印上了綠葉的顏色輪廓，當時你還笑過我，說我在給書印插圖?！?/br>
    “這里也有那時的感覺是嗎？”

    “是的，很平靜，很安寧，一不小心就會以為外面的社會還在照常運轉?！?/br>
    何重邁頓了一下，說：“我知道你有一種內疚感，你是一個很善良的人，見不得別人受苦，但是現在的情況太危險，我們一切都要小心謹慎?！?/br>
    “我并不反對謹慎行動，但是空間不再接納其她人，這讓我感覺很難受，尤其是我們兩個，我們原本也是空間外面的人，如今不能因為我們進入了這個安全島，就不顧其她的人，她們現在可能又渴又餓，還很害怕，也可能正在被喪尸吞噬，她們需要幫助，我們可以在保護自身的前提下幫她們的，我們都是人類，是同類……”

    見弟弟漸漸激動起來，何重邁冷靜地說：“不再接納陌生人不僅僅是為了我們，也是為了冬野，她的確是接受了我們，但這并不代表她就要接受其她人，她愿意相信我們，是因為她認同母系思想，她和我們是一路的，但是其她的人，我們不知道她們是什么人。想一想孟錦榮是怎么死的，戚威他們都做了什么？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變成暴徒，事實上，當社會秩序崩潰的第一天，就有一些人暴露出壓抑已久的本性了，我們都看到過了?！?/br>
    “那么女人呢？女人也不能進來嗎？男人里面有很多暴徒，女人也不行嗎？”

    何重邁輕輕搖頭：“重明，幾年前發生的那件事你忘了嗎？”

    何重明白凈的臉上頓時有點發青，兩手捧著水杯，一時說不出話。

    臥室里，師冬野站在窗前將窗簾拉開一條縫看著外面，見何重邁終于轉身回來，而何重明則垂著頭坐在那里，她輕輕將窗簾放下，從柜子里拿出干凈的內衣，走出房間去浴室洗澡。

    幾天后，空間里無論是居住區還是外層道具房車，都已經是一個嶄新的樣子，內部居住區自然不必說，床和書桌已經安裝好，樹脂片材質的簡易衣柜也組裝上，可以將衣物放進去了，外面道具房車的四張單人床上也鋪了薄薄的床墊，簡易書桌也已經安放在角落，客廳里雖然仍顯得有點空蕩，好歹沙發和茶幾已經放置妥當，初步有了點生活氣息了。

    收集物資的活動一直沒有停止，城市邊緣的一間被清理過的房屋里，何重邁正在將一部臺式電腦搬進房車，把略有些沉重的主機放在茶幾上，何重邁坐在沙發上搖搖頭，說：“現在需要的東西一下子多了起來，從前感覺最重要的就是食物和水，還有武器工具?！?/br>
    師冬野隨后將顯示屏和一個大包裹拿了進來，放在地板上，說：“人的需求本來就是隨著環境的改變而改變的，只要條件允許，就應該盡量過得好一些，人活著雖然要努力奮斗，但卻不是天生就為了受罪的?！?/br>
    這時何重明也上了車，他手里抱著的是一只烤箱，將橙紅色外殼的烤箱放在廚房料理臺上，何重明擦了一把汗，說：“我感覺我們好像是在安排舞臺布景，就像是在演戲，布置給別人看的?！?/br>
    師冬野道：“你覺得我們對其她人并不真誠是嗎？其實真誠未必就是好的，比如假如有人真誠地想要掠奪我們，這種誠懇還是不要面對的好。我們已經在外面放了許多物資了，善良的人之間也應該保持距離?！?/br>
    何重邁捶著胳膊站起來，說：“我去把電飯煲和電磁爐拿進來，今后我們就可以在這里做飯了，每次在路上的時候，我們的中飯就可以在這里吃了，不必一定要回到內部去?！?/br>
    在房子里拿了一些需要的東西，三個人回到車里，關嚴車門，房車繼續向前行駛。大概半個多小時之后，房車停了下來，何重明湊在駕駛位通過前面的車窗向外一看，不由得低聲說了一句“我的天啊”。

    這條公路又被堵了，前方是十幾輛拋錨的汽車，有私家轎車也有卡車，甚至還有一輛校車，橙黃色的車身看起來分外醒目。

    何重邁也擠了過來，看向前方，說：“車里面應該已經沒有活人了，我們要直接碾過去嗎？”

    師冬野一臉無奈：“還是不要客串壓路機了，我們不要太明顯，那些車里可能還有一點東西，我們下去搜集一下，然后看看能不能把車開到路邊去，或者直接用我們這輛車頂開它們?！?/br>
    三個人挎著槍拎著撬棍長刀下了車，連續搜了三輛車，將車里的行尸殺死后翻了一下它們的背包，又打開車后蓋來看，食品之類她們都沒有拿，只是拿了一些衣物、收音機、棋盤之類，甚至還有書。

    師冬野見何重明從一個背包里拿出一架大大的單反相機，在手里擺弄著，還將鏡頭對準車輛的廢墟仿佛準備拍照。

    師冬野道：“這東西好像有點復雜，你是不是很喜歡攝影？”

    何重明摸索著按了一下快門，然后看著成像的畫面，搖了一下頭，說：“過去我對拍相片沒有什么興趣，即使出去旅游也不喜歡拍照，覺得風景只要用眼睛來看就好，從來沒想過要買照相機，對我來說手機拍照就足夠了，不過現在我覺得有必要學習一下怎樣使用這部相機?？纯催@些場景，好像有人正在我耳邊對我說：‘把它們都拍下來，記錄下來，這是人類這一場浩劫的歷史場景’，雖然我做不了太多，但這件事我還是能做的?！?/br>
    師冬野看了一眼他拍的照片，道：“我記得那本電紙書里有一本攝影教程，我應該是拷進電腦里了，回頭調出來拷給你吧，這是一架專業相機，應該能拍出最真實的效果。好了，我們把這些車清理一下?！?/br>
    有幾輛車還能開，將里面的行尸尸體拖出去后，何重明與師冬野進去將車子開到路邊。師冬野從那輛本田車里下來，望著公路上的一堆車，高高的校車在路面上格外顯眼，車身上還寫著四個字：“曙光小學”。

    車里面還有十幾個大概十歲左右的幼童行尸正巴著車窗向外望著，只是它們的眼神中卻沒有了孩童應有的純真好奇，如今已經滿是猙獰嗜血。還有兩個二三十歲的女性行尸也夾雜在里面，它們頭發散亂，臉上滿是血跡，當時的情景一定十分混亂恐怖。

    何重明十分困惑地說：“我記得當時政府要求學校停課了啊，為什么她們居然在校車里？為什么不回家？”

    師冬野琢磨了一下，道：“可能是她們一直在學校等待家里人來接她們，但是卻始終沒有等到。那兩個年輕女子應該是老師，她們帶著孩子們逃了出來，但是最終葬身在這里?！?/br>
    剩余的車無法再開動，她們回到房車上，師冬野發動車子將前面擋路的車一一頂開，私家車都歪歪扭扭被頂到了路邊，最后就是那輛校車，師冬野將房車的車身湊過去，慢慢將校車往公路旁邊擠，校車的車身一點點移動了，然而師冬野cao控房車用力似乎有點稍猛，竟將校車一下子頂得翻倒在公路下，校車側面朝上，四只輪子和底盤正對著房車，然后校車傾倒的慣性沒有停，又翻了個身，車底朝上車頂在下地仰翻在地上，師冬野仿佛還能聽到里面乒乒乓乓的人體跌撞的聲音。

    師冬野看著已經清空的路面，說：“好了，我們可以走了?！比缓蠓寇嚲蛦悠饋?，沿著公路繼續駛向前方。

    晚上，廚房里，師冬野和何重邁正在忙著做飯，何重明則坐在客廳沙發上看著手提電腦里的一部文檔，不時還端起相機來研究一下。

    何重邁從廚房里探出頭去看了一眼弟弟，轉過身來低聲說：“我很為他擔心，重明他從小就這樣，他是個善良的人，但是有時候太理想主義了?！?/br>
    “是的，他總是把很多責任擔在自己身上，不過他確實是個好人。也不要太過擔心，雖然重明的道德感很強，但是他也不是個天真無知的人，他知道善良可能要付出的代價。我們只要緊緊依托房車，要傷害到我們也并不容易?！?/br>
    “但愿如此，他早就說過，女兒十六歲的生日會上，他是要和我們一起慶祝的?！?/br>
    師冬野眼皮一跳，高興地問：“你做過性別檢測了？”

    何重邁搖了搖頭，嘴唇一抿，笑著說：“沒有，當時外面一片大亂，不過我相信我懷的一定是一個女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