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冰海漁人

    葉蓮娜坐在遠離岸邊的一個巨大的冰面上，手里拿著一根結實的釣竿，冰面上有一個剛剛燒熔出的圓洞，淡藍清澈的海水在下面微微滾動，一根魚線連著魚餌就垂落在冰窟窿中的海水里。

    冰面上的風很大，好在葉蓮娜穿得足夠保暖，連臉都遮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因此并不覺得冷。

    葉蓮娜把魚竿架在地上的支架上，轉過頭去望著周圍，視線毫無遮擋地可以穿越過上千米的冰原一直達到天與地重合成一條直線的地方。這里與內陸不一樣，海面上原本就是一覽無余，沒有山峰丘陵和房屋的遮擋，人的視線就象一匹脫韁的野馬，不受任何限制，一直可以看到目力所及的盡頭。

    遼闊的視野讓她有時候會有一種巨大的空曠寂寞的感覺，已經在海邊住了幾天，中間她們遷移了兩次，不過每天看到的都是類似的冰層冰蓋，還有斷裂的冰川，讓她對位移失去了敏感度。這幾天她們沒有遇到人，這讓葉蓮娜有一種強烈的情緒，她的內心受到了很大震動，仿佛自己是一個人來到了一個異世界，那個世界是生命的起始時期，又或者是上一個生命時代的尾聲，除了還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保溫的海洋，其他地方已經沒有了生物，也沒有高等智慧生命。自己在這里，是惟一一個擁有高級思維與情感的生物體，其她只有一片雪白。

    葉蓮娜突然想到自己從前看過的一篇文章，一個人長年累月地做夢，夢見自己在一個培養艙醒來，坐起身來看到周圍還有其他的培養艙，但是里面的軀體都已經死亡。這個人從培養室走了出來，外面是一條空蕩蕩的走廊，她走在走廊中，腳步聲回蕩在耳邊，她大聲呼喊“還有人嗎？”但是一直沒有人回應她。

    她一直來到甲板，發現那是一個巨大的銀白色物體，似乎是一艘巨型航空母艦，又好像是一艘宇航飛船，它龐大的身形漂浮在海面上，周圍都是大塊的浮冰，在海浪的推動下不時撞擊著她腳下的金屬體，發出輕輕的撞擊聲。她手扶甲板邊緣的欄桿極力向遠處看，遠處是無邊無際的海水和冰蓋，視界中也能看到一些冰川，但是除此以外什么都沒有了。

    她很想高聲呼叫，看看周圍有沒有人，但是剛一張口，聲音就被呼嘯的寒風吞沒了，而且理性也告訴她不要這樣做，這種行為很容易導致失控，更何況她也本能地知道，不會再有其她人了，整個世界上只有自己一個還活著的人。

    自己為什么會處于這樣的場景，她并不知道，在自己進入培養槽之前發生了什么，她一點記憶也沒有，也許她只是被培養出來的受精卵，只不過大腦中輸入了一些有關生存的基礎知識。

    葉蓮娜瞬間體會了那個人夢境中強烈的空虛孤寂，仿佛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存在，是為了什么樣的意義存在，自己醒來后的余生要怎樣度過？難道只是這樣一天一天隨著時間軸的延伸而茫然地生存嗎？

    葉蓮娜忽然覺得夢境中的那個人，她的處境似乎比那最后一個泰姆更凄涼，泰姆畢竟保留著記憶，雖然那是慘烈悲痛的回憶，但是總比一片白茫茫什么都沒有要好，大腦與雪地一樣的一片空白，太可怕了。

    這時魚竿上的顯示信號表明有獵物上鉤了，葉蓮娜連忙將魚竿提了起來，只見魚線的末端咬著一條小銀魚。她將魚丟在冰面上，有些懊惱地嘆了一口氣，好在本來也沒指望靠自己釣魚來補充晚餐。

    黃昏的時候，葉蓮娜扛著漁具，另一只手拎著兩條小魚，從這塊浮冰跳到那塊浮冰上，逐漸靠近了岸邊，幸好這些浮冰彼此間的距離非常小，否則她真擔心自己會掉到海里去。

    上岸后，前方不遠處有一座冰屋，外形真的是惟妙惟肖，甚至連冰塊那種透明度都做了出來，葉蓮娜看著那愛斯基摩小屋風格的飛船，不由得就想笑，黛安娜真的很擅長配合場景啊。

    在打開冰屋的門之前，葉蓮娜回頭向遠方望了一下，夕陽下一片銀白的冰海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看上去格外壯麗，比白晝時那一望無際的純白多了一種令人神往的美，這樣的景象一瞬間讓葉蓮娜感覺好像脫離了凡俗，進入一個唯美的純粹世界。

    這種景色她從前只在旅游雜志上看到過，去南極考察旅游的人發上來照片，畫面上的圖景就與眼前這一幕十分類似，只是這里少了成群的企鵝。她本以為自己很可能永遠都無法親身體驗類似的場景，畢竟自己不太有機會去南極，而雪山上的景色與冰層洋面又不太一樣，自己在末世看到的覆蓋著厚厚冰雪的山峰也無法彌補自己看不到冰海的遺憾，哪知如今竟然置身于這樣的地點。

    烹調晚飯的時候，葉蓮娜把那兩條小魚丟進鍋里煎了一下，又切割了一塊鮭魚，這條魚足有二十斤重，自己今天中午剛剛吃了生魚片，晚上便做一道烤魚來吃，恐怕要足足吃上一周時間才能吃得完，如今她主要的食物都是魚了，米面只是搭配上一點。

    葉蓮娜一邊把魚塊放進烤箱一邊想，自己吃了這么多海魚，應該不會得動脈硬化了吧？畢竟是深海魚油??！

    吃過晚飯，葉蓮娜坐在圓廳里喝茶看書，晚餐吃得太撐，她覺得自己要好好消化一下。

    看了一會兒書，葉蓮娜抬起頭來休息一下，眼神轉動看著高腳茶幾上擺著的那一小盆綠色盆栽，還有靠墻壁擺放著的花木，忽然感覺飛船的原主人還是很幸運的，起碼她在孤單一人降落在蠻荒原始的地球上時，這里是一片綠色生機盎然，即使自己的種族幾乎已經注定要覆滅，但是遙遠的外星系畢竟有另一個星球正在孕育新的生命，未來也可能會有新的文明，所以心情還不至于達到最痛苦的境地。想一想如果她降落的是如今的地球……

    葉蓮娜只要這樣想一想就會心里發寒，不過那種情況下也許那位泰姆會讓飛船沉入海中，觀看海洋世界吧。

    第二天，飛船又離開了這個已經停留了兩天的宿營點，她們不會在同一地點停留太久，這樣不容易被地面上的人找尋到蹤跡。

    葉蓮娜坐在駕駛室里看著窗外，外面是已經看了許多天的千篇一律的冰凍大海，不過她還是想再看一看。

    忽然葉蓮娜的瞳孔放大了，道：“黛安娜，看那里，那邊真的有冰屋??！有人住在那里??！她們會看到我們嗎？”

    黛安娜平靜地說：“不用擔心，經過我的掃描，那里已經沒有生命活體了?！?/br>
    葉蓮娜看著冰屋逐漸消失在自己的視野，這里還只是中國中部海岸，居然已經出現了北極圈附近的因紐特建筑，真的讓人有一種十分緊迫的感覺。

    車子駛過去一段路程，葉蓮娜忽然說：“親愛的，可以開回去嗎？我還是想到冰屋里面去看看?！?/br>
    越野車戛然原地拐了個大彎，沿著來路往回開去，葉蓮娜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黛安娜翻白眼的表情。

    飛船停在冰屋前面，葉蓮娜踏在雪地上，幾步走到冰屋門前。這并不是一個純粹的愛斯基摩風格冰屋，房門是不知從哪里拆下來的木門，看起來木料很堅固厚實的樣子。葉蓮娜握住把手用力向外拉，拉了幾次終于把門拉開，那果然是一扇沉重的實木門，堅實保暖，拉開的時候門縫里還撲簌簌掉下了冰粒。

    冰屋里對于房門被拉開沒有任何反應，葉蓮娜踏進房屋內部，只見房子內部的地面上鋪滿了紡織物，大塊大塊的毯子鋪在地上，這些毯子有一部分原來并不是地毯，只是用來保暖的毛毯，但是此時它們都被派作地毯的用途。葉蓮娜用靴尖挑了一下兩塊毯子之間的接縫，但卻并沒有將毯子挑起來，毛毯牢牢地粘在地面上，很可能是當初建造冰屋的時候就用水將毛毯和冰面緊密黏合成一體。

    這棟房子并不是完全由冰塊制成，頂部搭著幾根木頭作房梁，然后再用冰塊覆蓋在上面形成屋頂，并且留了個開口釋放煙氣和多余的熱量；冰塊砌成的墻壁上到處掛著搜羅來的布料，這樣可以讓房間里更加保暖一些。

    屋子里其實很經歷過一番精心布置的，冰塊砌成的臺子上放著一些生活用品，盆盆碗碗，一個茶葉盒，旁邊有一個小小的木質儲物柜，葉蓮娜拉開柜門，里面是兩本相冊，幾件工藝品，還有刀具魚線之類。墻上掛著幾個強力掛鉤，膠水層與冰面融合，葉蓮娜可以想到掛鉤一定堅固無比，這里原本應該是懸掛食物的地方，比如捕獲的魚類，可是現在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

    地面上的幾塊層疊起來的厚重瓷磚上有一個金屬爐子，里面是一些油脂的殘渣與樹枝的灰燼，爐子上方吊著一口鍋，鍋里面空空蕩蕩。

    房子的最里面是一個冰雪砌成的臺子，臺子上鋪了幾層毛毯，毛毯上還放著兩個睡袋，葉蓮娜往睡袋那里一看，背上的寒毛頓時豎了起來，那里面是兩個已經凍僵的人，她們的眼睛緊緊閉著，肌rou完全抽縮了，面色發青，睫毛上似乎還掛了一層冰霜，但是很顯然她們已經死了。

    葉蓮娜并沒有十分驚恐，地球全面降溫之后，她并不是沒有看過尸體，自己也曾經被死亡緊緊逼迫著，因此死亡對于她并不是一件遙不可及難以置信的事情，她身上瞬間如同一條細細的冷電穿擊過之后，很快冷靜下來，沒有太多去看個死去的人，轉過身來走到柜子前，把里面的相冊拿了出來，挾在腋下走出了冰屋。

    當她來到屋子外面，這才發現冰屋后面有一個大大的的雪堆，雪堆上還掛著一個塑料花環，花環已經和冰雪融為了一體，由于經歷了長久的冰凍和寒風，顏色也變得黯淡了。

    葉蓮娜默默看了一會兒，轉身回了飛船。

    圓廳里，葉蓮娜手邊放著一杯熱茶，正低頭看著一本相冊。那是冰河期之前的留念，里面滿是生機盎然的綠色，有獨自出去旅游的照片，也有家庭聚會的場景，還有純粹的靜物照，比如咖啡廳桌面上的花瓶，窗外的綠植，木板長廊，安靜地趴伏著的貓，總之體現了一種小巧精致的情調，那是悠閑豐裕的情境中才會有的心情。從前葉蓮娜也很喜歡這種小情調，很有一種小資的情懷，但是現在看來，那卻是一個極其遙遠的年代，即使她可以在飛船中獲得安全，但是外面的世界卻已經完全變了。

    葉蓮娜翻完了一本相冊，換另一本的時候忽然想起自己有一天在外面釣魚，一個下午卻只釣到了兩條小魚，如果只靠那兩條小海魚當晚飯，自己晚上一定會餓到胃痛。

    葉蓮娜一邊看相冊，一邊想著冰屋后的那個雪堆，她無法想象冰屋里的人是以什么樣的心情埋葬自己的親人朋友，而最后的兩個人卻無人埋葬她們，只能永遠沉睡在冰屋里。

    第二本相冊也翻到了最后一頁，葉蓮娜輕輕撫摸著相冊的塑膠封皮，一時間腦海中胡亂地想著一些散亂的事情，這時黛安娜說：“親愛的，你的私人物品中沒有看到有相冊唉，電子存儲盤里面的文件也幾乎沒有照片，我給你拍幾張照片好嗎？背景可以任意設置，也可以在生態圈里面現場取景，想拍多少張就拍多少張，絕不會比這兩本相冊里的數量少的！”

    葉蓮娜頓時清醒了，連忙搖頭道：“謝謝你了黛安娜，不過我剛剛只是有點感慨而已，其實我一向都不喜歡拍照片，從來就沒有興趣，現在也不覺得有這種需要，千萬別拍??！”

    “嗯嗯，好吧?！摈彀材却饝煤翢o誠意，這讓葉蓮娜不由得擔心哪一天她會突然給自己看一堆偷拍的圖像，黛安娜要做什么事情可不是隨便說說的，簡直是驚天動地，成千上萬張圖片一起涌過來可不是說著玩的！

    葉蓮娜把相冊收進了倉庫，她可以斷定自己今后幾乎不太可能再把它們取出來看了，有一些事情只適合留在大腦深處，她絕不會把這兩本東西放在自己日常起居的地方，那樣有點驚悚。

    飛船又停留在海岸線邊的一個地點，葉蓮娜像平時一樣，白天出去兜兜風，平時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飛船里，這樣與外界隔絕了聯系的狀況讓她有時候覺得自己與人類社會似乎距離極其遙遠，兩者恐怕再也不能發生聯絡了，但是這天晚上她睡在臥室里的時候，正在深睡眠之中突然聽到尖銳的警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