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動靜，瑯軻下意識緘口回身，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這一看，差點沒把他滿腔的驍勇無懼給嚇到西天。

    只見瑯廷在春寒料峭下，僅穿著一身單薄的錦衣，從闃然偏僻的宮道口跑出來，一看見他，便如乳燕歸林似的，朝他急跑過來。

    “瑯軻！”在一眾侍衛禁軍的注視下，還要邊跑邊直呼皇帝大名，隨即又說出了一個令人悚然一驚的消息。

    “冷宮！冷宮正殿里…有密道……！”瑯廷想也不想就出賣了自己的合作盟友。

    瑯軻見他如此大刀闊斧的動作，趕忙松開手中韁繩遞給下屬，幾步走過去接住了剎不住腳，朝他迎面撲過來的男人。

    “哥哥！”瑯軻沒先管什么密道不密道的，他只是眼含責備的看了瑯廷一眼，隨手扯掉肩上披風，將龍氅披在了瑯廷身上。

    “瑯偌他們還在冷宮那邊，應該快要追出來了?！爆樛⒄f到一半，又抓著瑯軻的劍袖倉促改了口，“不不，我們人多勢眾，他們不敢貿然追過來的，你快派人去查?！?/br>
    瑯軻垂下眼皮，盯著這個快要貼在自己身上的瑯廷看了看，突然問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瑯廷聞言一噎，瞬間止了聲。

    “他們綁架了你？碰巧撞上的？”瑯軻每問一句，瑯廷的頭就要比之前更低下去一點?，樰V和瑯廷朝夕相伴數十年，可太熟悉瑯廷這幅模樣了，典型的做賊心虛。

    瑯軻抬手先下了命令，分出兩隊人馬去附近搜尋瑯偌一行叛賊的蹤跡，然后拉起瑯廷的手，似乎是想要親自把他送去含云宮。

    瑯廷局促不寧地跟在后面，走三步絆一腳，將兩人間的進程拖得很慢。

    “衣服太長？”瑯軻頓住腳步，無甚表情地垂眸看向瑯廷，最終還是問了出來：“還是你根本不想跟我回宮？”

    瑯廷哪怕再不像孕中之人，他身體也確確實實揣著一位皇嗣呢，倉惶逃跑間，隱隱約約有些動了胎氣。

    他強忍著自己下腹的墜痛，抿唇看了眼瑯軻，問：“有把握嗎？”

    “你內心期望的是什么呢？”瑯軻這次沒有再看瑯廷，而是移開視線，望向了遠處一層層巍峨的宮墻。

    “……”

    兩人一陣無言。

    “放心吧，不管最后是誰站上去，你都會沒事的?！爆樰V率先打破了兩人間僵持的氣氛，偏頭說道：“瑯偌是篡位造反，事后還需要你這位嫡長子出面給他正名，哪怕為了自己的名聲，瑯偌也不會殺你?！?/br>
    “不過為了你的安全，這個孩子之后一定要瞞著瑯偌打掉?！爆樰V視線下移，短暫地看了一眼瑯廷的腹部，似乎怕多看一眼就會難過似的。

    這一番話太像是臨終遺言，瞬間就攪亂了瑯廷本就不安的心緒。

    他太清楚瑯軻對他們這個遲了五年的孩子的執念了，瑯軻在上早朝時都難以靜心，生怕自己一個沒看見，他孩子就沒了。

    可現在，瑯軻卻對他說，自己如果想活命，就一定打掉這個孩子。

    雖說從一開始瑯廷就不接受這份上天的饋贈，一直要鬧著打胎，可當他親耳聽到瑯軻把這番殺子的話說出口，瑯廷才后知后覺的發現，自己竟然是難過的。

    瑯廷怔在原地，久久沒有回應。

    叛賊當前，瑯軻身為一國之主，在此刻絕對不能拘泥于小情小愛，他閉了閉眼，狠心松開了瑯廷的手，轉身冷著臉吩咐下屬，“去，把貴君給孤完完整整的護送到含云殿，他少一根頭發，你提頭來見?！?/br>
    “是?！毕聦俦︻I命。

    就在瑯軻上馬欲走的時候，原本怔愣著的瑯廷倏地回過神，轉身快步走過去，在瑯軻即將踩上腳踏的前一瞬，瑯廷抬手從背后擁住了他。

    “……”

    瑯軻掙扎般閉了閉眼，開口問道：“哥哥害怕？”

    瑯廷將下巴壓在他肩背上，無聲地點了點頭。

    “你會平安回來嗎？”瑯廷聲音有些悶。

    “什么？”瑯軻沒聽清似的。

    “我…我沒你不行的?！爆樛⒄f完，抱著瑯軻的手臂又緊了緊。

    “……”

    瑯軻有一瞬間仿佛在夢中，“哥哥，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我不想你死，你死了我怎么辦啊?！?/br>
    瑯廷眼里有著極度的迷茫，他從禁殿出來后就察覺到自己與外面的環境脫節太久，時常愛把自己悶在殿里閉門不出，若不是瑯軻時常來陪他，他都不知道該怎么處理自己的生活。

    瑯軻卻在此時驀地轉過身，彎腰扣住他后頸，當著一眾侍衛的面深深吻上了他。

    瑯廷哪怕私下對男歡女愛一事再熟稔，他也做不到被人圍觀這種事，當即害臊地掙扎起來，連連后退。

    “夫君一定回來?！爆樰V又將他強行抱回來，離開時附在他耳邊輕聲又堅定地說了一句。

    瑯廷看著他點了點頭，等瑯軻徹底上馬離開后，他才蹙著眉在侍衛的引路下回了含云殿。

    阿甫被守在含云殿外的侍衛攔在宮內，看起來都快急死了，把沒有用的嗓子都叫出了一陣陣的沙啞，而周圍倒著的是一具具尸體。

    瑯廷垂眸看了一眼，認出來這是瑯偌當時留下的一隊人馬，他走進殿里示意守衛放開阿甫。

    阿甫猛地撲過來，沖著瑯廷的臉就是一通亂比劃。

    “……”

    “我沒事?！闭f完，他就被阿甫強行拉著在他面前轉了一圈。末了，瑯廷還有心思沖身后的侍衛說道：“雖說瑯偌知道我逃跑后一定會告密，那處密道不一定會有用，但還是要派人時刻注意著?！?/br>
    “屬下明白?！笔绦l行禮回道。

    “辛苦?！爆樛χc了點頭，帶著阿甫回了宮。

    等回到寢殿，瑯廷才像是卸下重擔似的，扶著阿甫的手緩緩坐在了室內床榻上，擰著眉尖盡力放緩著呼吸，“阿甫，快去叫太醫?！?/br>
    阿甫見瑯廷臉色不太對，著急忙慌的就要往外跑。

    瑯廷及時扯住了他，補充道：“偷偷的，別讓人傳到瑯軻耳朵里?！?/br>
    阿甫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最后還是因為擔心瑯廷的安全，沒再多問。

    太醫似乎也被這場還未結束的宮變嚇得夠嗆，替瑯廷看診時都哆哆嗦嗦的，象征著年紀的那把白須也跟著顫，簡直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吹胡子瞪眼。

    “篡位一事禍不及太醫，外面誰輸誰贏都與您無關，太醫還是專門看病吧?！笨嗔爽樛⑿「谷玑樤?，還得抽出時間來安撫給他治病的大夫。

    “是是?！碧t下意識摸了把胡子，斂神伸指一探，好不容易鎮定下來的臉色瞬間又白了幾分。

    瑯廷頓了頓，開口問：“如何？”

    太醫趕忙顫顫巍巍的跪地，“貴君饒命，貴君腹中皇嗣隱有滑胎之象，微臣斗膽進言，貴君現在必須燒艾保胎啊?！?/br>
    瑯廷這次痛感不算清晰，沒想到會如此嚴重，下意識怔了怔，才道：“……好?！?/br>
    在燒艾過程中，瑯廷只覺得頭昏腦脹，躺在軟枕間不自覺閉上眼，緩緩睡了過去。

    再醒來，窗外夜色濃稠。

    瑯廷猛地從床上坐起，下意識想掀被下床，卻不料自己房內有人，雙腳剛一落地就被身后人打橫抱了起來。

    瑯廷嚇了一跳，鼻尖隱約嗅有血腥味，良久，他才猶豫著抬起手，輕輕摸了摸面前人的臉頰，“瑯軻？”

    對方沒有回應。

    “是你嗎？瑯軻？”瑯廷似乎察覺到對方沒有惡意，膽子大了一些，他將臉輕輕湊過去，在即將碰到面前男人嘴唇時，對方開了口。

    “你就是這么認人的？”

    瑯廷聽完，那雙狐眼隱在夜色里彎了彎，他繼續湊近瑯軻，說道：“自然是認出來了的?！?/br>
    瑯軻垂下眸，用唇瓣碰了碰對方的嘴唇，沒再開口。

    “怎么樣了？”見瑯軻情緒不佳，瑯廷目露擔憂地看了看他。

    “叛軍基本控制住了，瑯偌仍在潛逃中?！边^了片刻，瑯軻緩緩開口。

    瑯廷蹙起的眉卻沒見放松，“那你怎么……”

    “太醫為什么要給你燒艾？”瑯軻問道。

    “……”

    瑯廷一頓，略有心虛道：“太醫沒跟你說??？”

    見瑯軻不理他，瑯廷才自顧自解釋道：“沒什么大事，我就是有些肚子疼，請太醫過來看看，現在已經不疼了?！?/br>
    “孩子沒了?！爆樰V道。

    “什么？”瑯廷面色一僵，良久才反問道。

    “我們的孩子……沒了?！爆樰V的嗓音似乎比方才更加澀然了。

    瑯廷掙開瑯軻的懷抱站起來，伸手摸了一把自己小腹，不在狀況內般說道：“怎么會，可我的肚子站起來還是會疼……”

    “滑胎造成的隱疾?！爆樰V走到桌前，彎腰點起案上紅燭，聲音低啞道：“太醫說了，沒有大礙，你耐心休養幾日就會好了?！?/br>
    “可……”瑯廷還想說些什么，但話到嘴邊又發現自己說無可說，太醫已經下了最后通牒，孩子沒了就是沒了，誰會騙他？

    為什么偏偏是現在。

    他才剛剛回應瑯軻多年來對他見不得光的感情，為什么他剛給了瑯軻滿腔的希望，轉頭就會賦予他同等重量的打擊。

    “對不起?！爆樛嵲跓o言又實在愧疚。

    若不是他盲目任性，臨到頭來才看清自己，那他就不會在倉惶逃跑間動了胎氣，最后導致自己流產。

    瑯軻沒想到瑯廷竟會和自己道歉，沉默須臾，還是說道：“太醫說，你是因長期郁結于心，導致氣虧身虛，孕期供給不足，才流的產?！?/br>
    瑯廷還沒反應過來瑯軻這段話的意思，就聽見對方果斷的說道：“全是孤的錯?！?/br>
    “？”

    “要不是我在你懷孕期間冷落了你，你也不會心情不好?！爆樰V帶著一身濃重的血腥味，本該是讓人悚然懼怕的，此時卻無端顯得很委屈。

    被要求斷情絕愛的九五之尊，在那片燭光下、在虛弱的瑯廷面前，竟真的像是一個面對自己孩子去世而無能為力的頹喪父親。

    瑯廷邁步走過去，環圈住男人的腰，將下巴抵在他的肩窩上，閉了閉眼，安慰他道：“沒關系，我們……我們還會有孩子的。我們再試試?！?/br>
    其實瑯廷對這個孩子的離開并沒有過多的感觸，他只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空落落的，一時間難以適應，但并不難過。

    他仍然接受不了自己懷有瑯軻的孩子，可在此時此刻、自此之后，他再也說不出那么無情的話了。

    “我就想要那一個?！爆樰V好像明白自己終于有在瑯廷面前軟弱的資格了，他將自己的臉深深埋進面前人溫熱柔軟的頸側，很是任性的重復道：“要第一個?！?/br>
    瑯廷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只是輕闔起眼去碰面前人干裂的嘴唇，聞著上面淡淡的血腥味，抬手給瑯軻解下了厚重的盔衣。

    “太醫說它是個女兒?！爆樰V像是自言自語道。

    “是嗎?！爆樛⒋怪?，神態溫柔地如同個假人似的。

    “孤看見了她的樣子?！爆樰V呢喃道。

    “……”

    “孤連名字都想好了，單字姽，和她的父母親一樣。孤還沒有親口叫過她，就只能刻在她的墓碑上?！?/br>
    “……”

    “她不知道孤有多愛她?！?/br>
    “你不要說了……”瑯廷不知被觸動到了哪里，他攥著瑯軻衣襟的手開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隨后猛地推開瑯軻，自欺欺人般強調了一遍，“你不要再說了！”

    瑯廷埋壓著的情緒在一瞬間猶如江河崩堤，他狼狽地推開殿門，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那座含云殿。

    如斗榫合縫的天幕驀地劃開一道鋒利銀光，冰冷的雨珠傾瀉而下，砸在這五味糅雜的紛亂紅塵里。

    瑯廷冒雨去了太醫院。

    因天色已深，又乍逢宮變，太醫院里述職的太醫都早早散值了，只有守院的仆役在。

    仆役倏見到冒雨前來的明璣貴君，嚇得要死，趕忙走上前去行禮，“奴才見過貴君，貴君千歲。貴君您怎么獨自到這兒來了??？！”

    “林太醫呢？”瑯廷喘息著低頭問他。

    林太醫在今日全權負責他的保胎事宜，知曉死胎安置在何處，他要見瑯姽一眼。

    仆役抖著聲音說道：“林...林太醫走了啊，剛走不久！”

    瑯廷想了想自己在進院前掃到的那抹身影，問道：“今夜沒有太醫值班？”

    “有啊，就是林太醫?！逼鸵鄞鸬?。

    “那他干什么去了？”瑯廷反問道。

    “這…這奴才也不曉得……”仆役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來。

    瑯廷失了耐心，轉身就出了太醫院，追著那道身影的方向跑去了。

    大雨掩蓋了周圍一切的雜音，喧囂、腳步聲、議論聲。

    瑯廷走在宮道上，余光在殿墻的一處拐角前看到了道一閃而過的影子，他倏地頓住腳步，斂神走過去。

    角落里隱隱約約有人的談話聲。

    但隔著雨幕，瑯廷聽不清。

    瑯廷不自覺又走近了一些。

    人聲漸次傳來——

    “……女兒…辜…造殺孽……”

    “無用…白費功夫……”

    瑯廷聽著一墻之隔的談話，臉色漸漸冷下來，最后如冰霜一般，比砸在臉上的雨水都要冷。

    天空驀地閃亮一瞬，瑯廷從墻后走出，緩緩接近那兩道密談的身影，隨后一腳踹在了那個老骨頭的后腰上。

    老太醫一時不查，猛跌在水里，哀叫出聲。

    “混賬……”瑯廷彎下腰，一把抓起他枯槁的白發，猛地摁住他砸向地面。

    腥寒的水中漫起絲絲縷縷的血跡。

    瑯廷這才站起身，直視著站在自己面前那位高大的男人。

    “大殿下?！?/br>
    竟還是位熟人。

    “將軍這幾年過得好快活啊?！爆樛⒉粠Ц星榈刂S刺道。

    “不比殿下?！?/br>
    說話人赫然是瑯廷在初次求救時找上的那位莽夫將軍。

    “本宮的孩子是你們算計的？”瑯廷冷聲道。

    那位將軍似乎聽懂了瑯廷那句話里包含了什么人，微微俯身道：“殿下聰慧?！?/br>
    瑯廷在一瞬間抬手，在面前男人的左臉上狠狠箍了一巴掌。

    將軍好似并不意外，瑯廷這幅臭脾氣他早就見識過了。

    “真不知道該說你是勇敢還是愚蠢，知道我是哪邊的人還敢站在我面前同我算賬，不怕下一秒我就抓著你去見瑯偌？”

    “你認為我還會和你們同流合污嗎？”

    “不需要?！睂④娙绱苏f道：“你這個人就是證據，誰在乎尸體會不會開口，能動搖瑯軻的地位不就可以了?！?/br>
    “你覺得瑯軻會否認你和他之間那點不干不凈的背倫情意嗎？”

    瑯廷有一瞬間的無言，面前男人卻幫他把話說了下去，“不，他不會的。面對大臣的質問，面對天下百姓的質問，他仍舊會說，他愛自己的親哥哥?！?/br>
    瑯廷下頷繃緊，袖中手指緊攥。

    兩人正僵持間，這宮墻一角倏地響起了第三個人的腳步聲。

    瑯廷瞬間警覺，還未轉頭，他就被面前男人緊緊拉了過去，隨即被捂住了嘴。

    可來人的腳步絲毫沒有遲疑，徑直往他們的方向走來。

    漆黑夜色中，人未至，泠泠銀光閃爍，在眨眼間就迫近到瑯廷面前！

    “噗呲！”

    一聲刺穿血rou的聲音。

    瑯廷呼吸瞬間發窒，緩緩睜大眼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渾濁雨幕里，滿是腥甜血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