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雖邊關嚴寒,但所有人都感知到了春的氣息,此時此刻他們都等著回家與親人團聚。 今日是寒食節,雨珠落入泥土,賀卿在營帳中小憩,他只覺有些頭疼,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總是做噩夢,夢見戰場上的慘狀,夢見白骨露野…… 他有些忘了時間,也不知自己來了多久,如今的他在軍中在百姓中的威望有多高,或許又過了一年吧。 最后一戰,打完便可以回去了,也不知殿下如今變作如何模樣,從不見他的回信,他可安好。 許老將軍也蒼老了不少,頭發白了大半,依舊能上陣殺敵。 “誰?”賀卿過于敏銳,有人行至營帳前便厲呵了一聲,左手下意識地握住了藏在袖中的小刀。 “軍師,圣旨來了,許老將軍讓我來請您?!币恍∽渖s縮地出現在營帳內稟報了句。 賀卿并未收起防御姿態,只是說了句:“好,我知道了?!?/br> 賀卿去接了圣旨,圣旨到,主帥的營帳里跪了一地,來宣旨的侍衛賀卿認識,是白青岫身邊的一位。 圣旨中說的話冠冕堂皇,賀卿只聽出來了皇帝害怕他功高震主欲卸磨殺驢,除之而后快。 只說賜自盡,虎符是皇帝給他的,圣旨是皇帝給他的,這一座座城,都是他來了以后才打回來的。 如果這也是錯的話,那他確實是錯了,他不該跟皇帝賭人心,他看低了權利對于君王的誘惑,是他將殿下一步步捧到那個位置的,但他卻忘了,當殿下成為君王的時候他就不再是殿下。 以往的他做了許多惡事,他為了往上爬也害了多少無辜者的性命,他卻不以為那是錯事,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死的不是旁人便是他。 可如今,終于輪到了他,他為軍師,算是為國做了一件難得的好事。 也只一件好事便要了他的性命。 “臣接旨?!辟R卿伏了身子接旨。 等接過圣旨,營帳里只剩下二人,許老將軍的聲音里是有氣的,他說:“我不信陛下會這樣做,等回去了,我去問他,軍師你好好活著,老朽這點面子還是有的?!?/br> 賀卿緩慢地展開那紙黃帛靜靜地端詳著,字跡無疑,印章也不錯,他只是笑了,歷朝歷代殺功臣的事并不少,他也不算冤枉,哪位皇帝能忍得了功高震主的社稷之臣。 “老將軍?!辟R卿語調緩慢,或許過于鎮靜,似乎這件事不是他的事一般,“能同你共事,是賀某之幸?!?/br> “哎?!痹S老將軍點了點頭,“和軍師共事也是我之幸?!?/br> “最后一戰,我為先鋒吧。 想必不會比令郎遜色?!辟R卿說的其實是肯定句,他的決定,不容置喙。 “軍師說笑了,犬子哪比得上你,不過是空有一身蠻力的草莽?!痹S老將軍也笑了,這笑的卻比哭的還難看。 “卻是我高攀了?!辟R卿往前走了幾步握住許老將軍枯槁卻有力的手,他說,“老將軍,我知道,現在軍中百姓口中將我傳的神乎其神。 可您知道,我每一個決定,每一個計謀都是廢了許多心力的。 我不過是想贏,想守山河如故,想少死一些人?!?/br> 許老將軍紅了眼,賀卿說的這些,他都知道。 可就因為這樣,便成了你的錯。 賀卿低頭,眉眼溫潤似乎看淡了許多東西,將腰間常年佩戴著的玉佩摘下遞到許老將軍手中,只說:“許老將軍,這枚玉佩,麻煩您幫我轉交給陛下,就說是物歸原主了?!?/br> “欸?!痹S老將軍握著玉佩重重地點了點頭,隨即收好玉佩后退了幾步剛要拜下去便被賀卿拉住了。 許老將軍抬頭看向賀卿,臉上的溝壑如刀斧鑿刻的一般,平時只有肅殺剛毅之氣,只有這樣的時候才帶上點山水間的柔情,他說:“軍師,不是老朽要拜你。 這一拜,替的是百姓和將士們?!?/br> 賀卿無言,松開握住許老將軍胳膊的手,后退了一步。 許老將軍一拜許久才站直了身子,恢復了往常的那副模樣,賀卿卻分明看出了他眼中的淚。 原來,他也不是那個惡名昭彰的jian臣了,只是不知他若是死了:林詢,朔月……他們會不會替他難過,這中間是否還有殿下。 與其在這當口自縊,倒不如上陣殺敵,賀卿穿的一身銀色的盔甲是許云橈將軍的。 許老將軍只說無礙,很配你,這身盔甲穿著比云橈可要俊俏多了。 那日是晴天,雙方都殺紅了眼,賀卿拿著一桿銀槍縱馬向敵軍沖去,消失在了硝煙深處,消散在了人群中…… 等到戰役結束,已然是殘陽如血,仿佛是將士們的鮮血染紅了半天云霞。 戰場上稱得上是赤地千里,白骨露野,所見之處,滿目瘡痍。 從此,國家便太平了,這太平是用人命換來的,他們的尸首在不知名的荒郊野嶺長眠。 活著的將士們還在埋尸,只希望曾經一起并肩作戰過的兄弟能得到安息。 身上浸染了許多血液,已經分不清是誰的血了,或許是自己的,也或許是敵人的,也可能是戰友的。 “找到軍師了嗎?”許老將軍聲音有幾分沙啞,顯然已經疲倦極了,他右臂中了一箭也只是簡單的包扎了下。 “回元帥,沒有?!毙∽涔蛑A報。 許老將軍胸前的玉還溫熱著,有幾分站不穩,身邊的士兵連忙扶住了他:“回去吧,休整兩日,班師回朝?!?/br> 王師凱旋而歸,皇帝帶著朝臣出城門迎接,等全軍回到長安已經是夏末了,這場戰役,不知不覺間,前后已經打了三年。 當朝皇帝也已登基四年,如今朝中穩定,長安也一片熱鬧祥和,都在慶祝這個值得慶祝日子。 可在看不見的地方,有的妻子失去了他的丈夫,有的兒女失去了他們的父親,有的父母失去了他們的兒子。 許老將軍見陛下便要跪下去,皇帝卻及時將人扶了起來:“老將軍勞苦功高,一路上辛苦,實在不必行此大禮。 朕備了酒宴,今日君臣同賀,不醉無歸?!?/br> 白青岫掃視了一眼,卻不見賀卿只問:“軍師呢?” “軍師已經殉國?!北娙私圆桓医釉?,許老將軍這才開口。 “他是軍師,他怎么上的戰場?你們怎么讓他上的戰場? 尸首又在哪?”白青岫的語調有些失控,卻也在盡量維持著他為君的威嚴。 “將士們清理戰場的時候,并未找到軍師的尸首,或許是血rou模糊也認不清了?!痹S老將軍又道,他對白青岫的問話是震驚的,似乎白青岫并不清楚那道圣旨的事。 眾人因為天子的怒意皆低了頭不敢說話,白青岫卻轉而換上了笑容:“將士們辛苦了?!?/br> 晚宴白青岫吃得索然無味,他身為九五之尊,卻像個陪笑的,強撐著陪這些勞苦功高的功臣吃了一頓。 等到晚宴結束,夜深了,內侍才告訴他:許老將軍求見。 “軍師讓臣交給陛下的,說是物歸原主?!痹S老將軍手上的玉佩遞到了白青岫手上。 白青岫坐在椅子上心緒復雜,卻怎么也想不起這玉佩的來歷:“他為何上戰場,他答應了我,要平安歸來的?!?/br> 世上第一大騙子,欺君之罪也敢犯。 白青岫屏退了身邊的人,許老將軍才將前因后果告知白青岫。 “那是呼風喚雨的九千歲的作風? 別人傳的圣旨他便信了? 他的信件,朕從未收到過,朕還說他薄情寡義呢。 老將軍你不了解朕是怎樣的,他應當是了解朕的,朕喜歡權力,也忌諱功高蓋主,但無論如何,不會殺他?!?/br> 只會將他鎖在身邊掌控他。 白青岫的語調平緩,許老將軍卻從這聲音里聽出一絲悲傷,他說,“以他的性格,他不會聽這所謂的圣旨,更不會死,只會回長安來找朕,質問朕?!?/br> 說不定還會欺辱朕,畢竟那人連自己的話都不聽,還聽寫在紙上的圣旨? “皇上可曾聽聞,有些將士見多了戰場上的慘狀,戰友的離去傷亡,便會性情大變,夜不能寐,過度警覺…… 更有甚者會忘記一些事物。 我也曾見過軍師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模樣,可后來,日夜憂思,見了太多的生死,便不再是那副模樣了。 彼時的他,或許是已經沒有心力去思考判斷這許多了?!痹S老將軍也心疼啊,心疼這些將士們,也心疼賀卿,這樣的擔子委實太重了。 最開始的賀卿,戰爭對他來說是一場可以立軍令狀的豪賭,可后來,他謹小慎微,便不愿再賭了,他的決策不容出一絲差錯。 “朕知道了,老將軍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钡鹊饺穗x開,白青岫便癱在了椅子上,屋內的燭火搖曳著,想是透過窗子過來的風。 手上的玉佩成色很好,以前??促R卿戴著,似乎很寶貝的模樣,似乎還殘余著賀卿的味道。 他同賀卿之間,終究是隔了許多才有了今日,若是一開始便信他愛他,是否會不一樣一些,他是皇子也是君王,他吝嗇說喜歡,也不愿雌伏他人身下,不愿提及那段過往,更不愿他人染指權利。 說到底,從始至終,都是賀卿慣著自己的。 他心細細密密的疼,他是愛賀卿的,一直都是,可如今光明正大地為他哭也不能。 “殿下?!蹦侨召R卿說,“等我回來的時候,您能不能允我一件事?” 他說他心思深重喜歡猜忌,是日子過的顛沛流離不曾被真心待過才會這樣。 白青岫想真心待他的,想給他一個“家”,可還沒來得及。 在白青岫的印象中,賀卿永遠都是那副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模樣,長安偶遇的模樣烙在了他的心上。 因此他不敢想,也無法想象出許老將軍描述的賀卿是怎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