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遺言
一連數日,姜一泉只疏不治,就為了能將病氣引到最盛。只是苦了周彥學,臉色日漸一日的灰敗,到今日已是水米難進氣若游絲,幾若踏進鬼門關一般。孫老愁云滿面,又不敢質疑大夫的醫術,可周放至今未歸,旁的小廝都不知內情,焦慮無法排解,只能偷著去跟祝鴻書吐露。幸而今日一大早姜一泉施針切脈后,終于捻著胡子點點頭:“差不多了,我先去隔壁準備一下,午時咱們便開始?!?/br> 孫老愁云終于散開,連聲應道:“好好!” 姜一泉走后沒多久,突然有個小廝來報,說有位石先生說是大人的同門,特來探病。孫管事立刻知曉來者是誰,跟隔壁姜大夫說了聲自去迎客了。 主廳中果然站了個頭戴黔巾留著整齊短髭的中年儒生,濃眉善目,兩鬢微霜,一派沉靜如水的大家風范,正是學堂遍天下的石仲行。 他沖著老人微笑道:“孫伯,經年未見,別來無恙?!?/br> 孫管事老來多淚,見了舊人更是心潮澎湃,激動道:“石先生,老兒想不到入土前還能再見到您,有禮了?!闭f著便要跪倒。 石仲行忙把老人扶?。骸安槐囟喽Y,我此來是接到門下回信,說姜大夫已經一路平安回京,我緊趕慢趕便也過來看看,文卿到底如何了?” 孫管事擦擦眼角,趕忙說道:“郎君這幾日愈發嚴重,不過先生莫急,姜大夫已經有了解救之法,可以將病根除了,等郎君醒了知道您來呀,肯定好得更快了!” 石仲行點點頭:“那我先去看看他?!闭f著便往外走。 孫管事看了看天猶豫道:“先生先慢走,姜大夫說待會兒便要為郎君施診,眼下正在預備,可能不太方便?!?/br> 石仲行想了想道:“那好吧,我這些時日會暫留京城,如若有什么需要或者文卿有什么事,可遣人去動蕩學堂找我?!?/br> “好好!等郎君好了,到時你們同門三人一起,菖蒲先生在天有靈看了,也會高興的?!?/br> “三人?” “哦還沒跟先生說過,祝先生前幾日也來了,一直在西院住著呢?!?/br> 正月末已經有了絲暖風,西院墻角窩著的兩叢迎春也透出星星點點的嫩黃春意。石仲行慌慌張張跑過月洞門,在房門前刷地停住,平穩呼吸整理衣冠,深深吐出一口氣后緩步上前,輕輕推開門。 房內空無一人,臥房窗扇半開,清風微微掀動桌上的紙張,一杯酒壓在上面。 經年別離久,故友獨白頭。春酒知別苦,化雨蕩九州。祝。 石仲行端起酒杯,舌尖碾著上顎,將酒液品了許久才緩緩咽下。 距他上次飲酒已經過去十一年了,都忘了酒的味道竟苦澀如斯。他拾起紙張摩挲著那個祝字,忽而輕輕笑了。 “死生不復相見,你果真,說話算話?!?/br> 孫管事年邁跟不上石仲行的腳步,只跟到西院院門指路,正要回主屋候著想看看姜一泉準備的如何,突然外間一通動靜,出去一看,竟是周放回來了,進門二話不說,拾起茶壺猛一頓灌。 “你這么快就回來了?追上人了?信交給他了?” 剛問完周放一陣嗆咳,扶著桌子喘著粗氣說不出話來,一張臉憋得通紅。 孫管事拍著他后背急聲問:“慢點兒慢點兒,哎呦你快說呀!” 周放抓著孫管事胳膊:“藺將軍、咳、藺將軍他……” “他怎么了?他看了么?” “咳咳,他、他沒進來么,”周放終于緩過一口氣,“他那戰馬,比我早進城半個時辰呢?!?/br> 空空蕩蕩的臥房緊閉,漏不進一絲風,一切都像是凝固了。周彥學一直保持著半夢半醒的狀態,其實能夠察覺到身邊是有人的,就是聽不真切他們在說些什么,但這種細微的雜聲會讓他很有安全感。突然某一刻之后,四周靜得聽不到一絲聲音,他有點疑惑:他們是放棄我了么? 他隱約又夢到了從他人生中離去的那些人,先是母親父親,母親給自己扇走蚊蟲和被父親舉在頭頂的場景漸漸模糊一片,再之后是老師和師兄弟們的教誨和笑語都消失在了動蕩山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間,最后天地昏暗中,一個人遠遠打了一盞彩色魚燈向自己走來,笑了笑之后又漸漸走遠,留了個影影綽綽的背影。 這么多年了,他還是害怕被拋棄。像是有感應一般,就在這時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拂過他的臉,繼而熟悉的聲音飄到耳邊,恍惚得像是從自己心底發出來的聲音,他努力睜開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夢中,竟真見到了那個人。 “鳴野……” 藺昂自那日看到周放帶來的那封厚厚的書信并得知他病危不治的消息之后,從雍州邊境不眠不休日夜兼程了兩三日,早已是風塵仆仆身心俱疲,剛剛進門看到他無聲無息地躺在那里,懼得大氣不敢喘一聲,直到此時他睜眼開口喚他,吊著的心才放下一半,脫力般半跪在他床前,眼眶一熱。 “是,是我?!闭f著用力握住他向自己伸過來的手。 手被捏得生疼,周彥學卻安心地笑了下:“是真的啊,我一直在等你,我有話要對你說?!?/br> 他掙扎著想要半坐起來,藺昂忙道:“你別起來!你先不要再說了,我看到那封信了,我知道,我都知道?!?/br> 周彥學愣了一下,老實躺下緩緩說道:“……對不起,哎,自我出生以來,便總是在辜負別人。父母,師門,還有你,現在往回想想,是我太天真了,小時候仗著父母疼愛淘氣,大了仗著老師縱容,后來又仗著自己有點才氣,仗著……自己喜歡你,就想當然的不知天高地厚了……” 周彥學說著說著,面上卻泛出異樣光彩來,藺昂心里一涼,連連搖頭道:“你別說話了?!?/br> 只聽他語氣越發順暢,言笑晏晏幾乎跟平常一樣:“十年前我想著,這高位上的人真不講道理,害你去北境那種苦地,要是我能說得上話,把你接回來就好了,后來戰事歇了,你被調回京城,我不知有多高興,可是星璋滿月宴上見你,我才知道已經物是人非回不去了,但只要你在京都,總能相見,我太滿足了??墒莾赡昵耙驗橛劳醯氖?,你又被遣到北境,我才明白是我狂妄,到頭來還是人微言輕,什么都做不成?!?/br> 他氣息漸弱,努力朝他伸出雙臂,藺昂忙直起身將他抱住,聽他貼在自己側臉輕吻了一下道:“我死后,把我燒了吧,分一半埋在動蕩山,我還可以跟老師說說話,另一半,你若不嫌晦氣就留下,我會保佑你長命百歲的?!?/br> 藺昂眼淚一滴滴落在他唇上,周彥學抿了抿,小聲許諾道:“鳴野,到時候,山川風物,四時美景,我都陪你一同看,好不好?” 藺昂不想搖頭也不想點頭,只緊緊抱著他,可他能感覺到這具軀體的生命猶如實質,包裹得再緊,還是從縫隙中漸漸溜走了。 懷中人悄無聲息地閉上了眼睛,藺昂還是一動不動緊抱著他,口中喃喃重復說著:“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他一聲聲喚他,臉埋入他的鬢發,不一會兒發絲被眼淚浸濕一大片,語無倫次:“彥學,彥學,我信了因果輪回,報應不爽,我信了,你再跟我說說話……” “十年前上元那天就對你有意了,彥學,我、我還有好多好多話沒有跟你說,我給你刻了好多印,我、每年都給你刻,京山那邊新種了好多梅樹,還沒帶你去呢,你不是最喜歡了么,???我還、我還,我……” 我還有好多情意未說與你知道,還想跟你共覽天下的山岳湖海,一起看春花秋月,與星光同醉呢。我后悔了,為什么沒能早些說與你,從今往后,我又能說給誰呢? 他連夜趕路的疲勞加上急痛攻心,竟生生嘔出一口血來,淋漓染了周彥學一背,卻依舊不肯撒開手。 此時臥房門被踹開,姜一泉領著藥童往屋里搬準備好的用具,一見此景立刻明了,把二人強行分開,一手取了三根銀針在藺昂胸前并施,他又吐了一口黑血,胸中凝滯立刻通暢起來。周彥學因為失了支撐無知無識癱倒在枕頭上,姜一泉伸手把了把脈,捋著胡子滿意點頭道:“時候正好?!庇职櫭嫉闪颂A昂一眼,“你這小子,整這些有的沒的作甚?差點害我砸了招牌,趕緊給我出去!” 藺昂腦中混亂一片,都沒明白過來,臉上亂糟糟的淚還在流:“你,你說什么,他還有得救?!” “呵,你大可以再跟我廢話個一時半刻,說不定閻王爺看他長得好都給他封了官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