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披雪
寧樂細細嘆出一口氣,轉而問趙明經:“你剛才說,周侍郎曾經要離開京城?” “是啊,他這人呀,師從菖蒲子,先前都不屑考舉入仕的,反正父親當時知道留不住,還題了首鴻鵠乘云的詩送他,結果他說自己只是區區浮云游子,不知何日就吹散了,哪里算得上是什么鴻鵠?!?/br> “嘁,說得倒輕描淡寫,那他還不是一舉中的奪魁?” “我也不知曉他為何突然轉了心,那年你母親殯事剛結,他突然跟父親說要考舉,可惜沒趕上當年的秋試,便留在府中一直等,那幾年,哎,反正他也挺不好過的?!?/br> 寧樂皺了皺眉道:“他有什么不好過的?” “他……哎等等,”趙明經突然轉過話頭,“之前是我妄加猜測你倆,我的不是,但剛才那是什么情況?你為何突然對他這般窩氣?” 寧樂靜默片刻不知如何跟他說,只得道:“沒什么?!?/br> 周彥學來之前身上覆了雪,又在暖閣里站了許久,地上還留著他滴下來的水痕。寧樂看著那點水痕,若有所思道:“只是他來問些鳴野的事罷了,談不上氣不氣,你快說你的?!?/br> 趙明經明顯不信,撇了撇嘴繼續道:“我也是聽父親早年跟我說的,說天妒英才,彥學他胎里帶的病,雖然被神醫妙手治愈了,但每月都得一副藥吊著,還不能思慮太過,也不能過度辛勞,否則壽數有損,他那時候身量還沒長成,可比現在瘦削不少,你記不記得我那件藕色的衫子?” “哪件?那件腰身快趕上你現在大腿粗的衫子?” “嘖!我十五六的時候真那么瘦,你怎么不信呢?就那件衣裳,我借他穿過一次,那時候他瘦得穿著都晃蕩,你想吧,在府里養了半年臉上才有點rou?!?/br> 寧樂不以為然地睨了他一眼:“這有什么不好過的,這不是享福么?” “你聽我說呀,這是他還沒決定科舉前的事兒,父親知道了他這病的情況,后來便不再勸他留下了,只招呼名醫幫助他調養。你也知道,我父母只得我這一個孩子,也沒個兄弟姊妹的,雖然父親當他是忘年小友,但在我這兒其實是拿他當兄弟的,那時候我剛登了榜很得意,但與他相較一番實在是自愧不如,而且知他不屑走官道,十分佩服他。本來一開始定好開春之后告辭的,說要去洞庭會見朋友,正好咱兩家開始議親,大概是因為認識了鳴野一些新朋友吧,便一直沒再提離開的事兒?!?/br> 趙明經說著說著長嘆了一口氣:“那時候你娘家因為昭王的事兒亂糟糟的,你比我清楚,他正巧病了半個月出不了門,我就把昭王的事兒跟他說了,別怪我多嘴啊。等到了秋天吧,岳母剛過世不久,他就突然下了決定要科舉,我還去問他,他跟我說他依舊沒有什么海晏河清的遠志,所作皆只是遵循自己本心。但是他師門有些人不這么想,他那大師兄,就是桃李滿天下的那個石仲行,本來我還挺崇敬他的,可有一天突然登門把彥學引經據典地罵了一通,說他違逆門規忘祖蠹役云云,彥學不敢回聲,我聽得火大,直接將他趕了出去。哎,也是我的錯,要不是我待客不周,彥學可能也不會被師門所棄了?!?/br> “被師門所棄?什么意思?菖蒲子給他掃地出門了?” “不算是吧,三年之后他中了狀元,那年秋天菖蒲子登遐西去,哎對,就在咱們成婚之前。他想回去守靈結果連山門都進不去,他那么個人物,巴巴在山下跪了一整天,也不知受了多少冷嘲熱諷,只有孫老不忍心,下山陪了一天還一路隨他回了京城,之后彥學寫了萬字的祭文,趁著天黑才敢從后山爬上去燒給老師?!?/br> 寧樂一時有些難以相信,忍不住道:“他、他一個新晉的狀元爺,對師門來說也是榮光啊?!?/br> “是啊,咱們都這么想,別說是狀元郎,就是誰門下出了個登一甲的都要擺個三天流水席吧,石仲行他們也不知是從菖蒲子手下參悟了什么歪道理,覺得做官還成了歧途了,哼?!?/br> 寧樂“嘁”了一聲皺眉道:“這菖蒲子好好的一方大家怎么出了這么一群酸腐的徒子徒孫?” 趙明經搖搖頭:“這個咱們就不評價了,彥學很敬重他的。他那年殿前點了翰林拜了侍講,翰林院是無甚實權,但里面也有些爾虞我詐的,彥學又年輕不經事,吃了些虧。但再怎么說,翰林院里還都是文人學士,獨立于六部之外,總比外面勾心斗角的強,可三年之后再試合格,他卻提出不留館,非要遷調到禮部去做員外郎,彼時昭王貪污的案子牽扯眾多,六部高員撇不清,便抓了他一個剛出翰林院的去協查,又累又不討好。外面陰陽怪氣都說他背靠著毅國公府,可說到底我們不過是蒙蔭祖上,本來就什么實權還得避嫌,只能看著他忙得腳不沾地,我也沒辦法出面幫忙?!?/br> “這我倒記得,星璋滿月時他只來站了站就走了,連席都沒吃?!?/br> “嗯,其實想想,這幾年他順風順水升遷這么快,李尚書又年邁,在等幾年說不定我朝最年輕的尚書就出現了,可前幾天他卻突然跟我說想調到兵部,也不知圖什么,他一個筆墨書生又沒上過戰場……” 寧樂心中一驚,隱約捋出了一條線,并且莫名認定這條線就攥在那個北上之人的手里。 周放傍晚時候是陪在主人家身邊的,只是去雙花館的路上被各種熱鬧勾住了,于是周彥學敲著他腦門放他去耍。這一放倒真像是放猴歸山,他先去瓦舍找相熟的伙計喝了個半醉,還趁著熱鬧扣著面具,默念著鑼鼓經在臺上敲了半天,扭頭月上柳梢醒了醒酒又把荔枝喊出來,吵吵嚷嚷地拉著她看舞燈踩高蹺放花的,最后天上飄雪,又拖著荔枝跑到護城橋上忽悠她“走百病”,可把憋了半個月的心瘋了個夠。 等把荔枝送回去,瘋跑的汗落下來才覺得冷。聳肩縮脖地往回沖,在府門口碰到蒙了一頭雪的自家主人。 他慌忙上去替他撣,口中念叨:“這大雪天您倒是差個人回來喊一聲啊,我跟周肆去接您就是,這雪水化了一頭,回頭別再凍著了?!敝芊判踹锻暌娭軓W恍然不覺,只緊抱著個木匣子不撒手,“哎喲”一聲使勁兒晃了晃,“大人?你別嚇我,這外頭炮仗這么響,還有沒被嚇跑的狐仙兒么?” 周彥學搖搖頭平靜對他道:“沒事,今天月色很好,你幫我燙壺酒去吧?!?/br> “好好!”周放將人送到屋里,特地搬了兩個火盆撥旺,誰知回來時他人卻坐在院子那座四下漏風的涼亭里。 “大人,這大半夜的您坐這里干嘛,快回屋吧?!敝芊虐丫票K等物放下,隨手想把木匣子拿起來。 “別動?!敝軓W手按在木匣上,淡淡地命令道:“放下?!?/br> 周放訕訕收手。周彥學斟了一杯酒,剛燙的酒在冬夜里哈著白氣,周彥學靜靜等它冷下來,然后一口飲盡。 “你先去歇著吧,我喝完就回了,”不遠處屋里的燭光盡力穿越窗紙,到涼亭這也只投射過來微乎其微的光。周放隱約看到他沖自己笑了下,然后起身站到亭子檐下抬頭望天道,“我只是想看看月亮?!?/br> 雪夜的月亮被陰云半遮半掩的,不是什么良景,周放卻突然想起那年秋天,周彥學也是背對著他,也是這種語氣,也是望著月亮,跟他說決定留在京城了。 不同的是,那時候雖然主人病著,他卻感覺有種破土而出的孤勇,而現在只覺得他被抽走了神氣,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竟有些可憐。 就像是剛剛燒完尚有形狀的紙灰,在等著那一縷能輕易將他吹散的柔風。 周放給他披了件厚襖又罩了盞燈便知趣退下了。酒壺由燙變冰,周彥學也沒再飲第二杯,只負手看著月光慢慢撥開陰云,越來越亮。遠處依舊有雪花也澆不冷的節慶鬧聲,像是在陪著他。 良久,他回屋將之前寫完尚未遞出的信箋拿來,就著冰涼的酒將自己寫的信翻來覆去看了兩遍。待到壺中酒已盡,冰酒墜入胸腹仿佛溫不暖的涼鐵,只有酒勁帶來的一點詭異且稀薄的熱意懸在心口,給他熱的錯覺。 周彥學將信箋封好,驟然抬臂將周放給他披的外襖甩掉,自去新取了一壇酒,一口氣飲了半壇。他打開木盒將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擺在桌上,木然翻看了許久,拾起一柄小的玉柄撥浪鼓搖了搖。 這物件他也有一只,此時正安靜的藏在衣柜下的匣子里,是當初借口給沈章小兒買玩具時騙來的。 “這撥浪鼓倒是小巧可愛,我小時候呀都沒有玩具,就想著有一天我也有就好了?!?/br> “確實不錯?!?/br> “這是?” “給你的,你不是想要么?” “……哦,多謝……你等我一會兒!” “怎么買這么多?” “府上家丁的稚子不少,便每樣挑了一個,哎呀,沒注意,這撥浪鼓又多買了一個,給你吧?!?/br> “……你要是不想要的話還我便是,何必再花錢買個一樣的呢?” “不是,我想要!就是……買重了,你快拿著吧?!?/br> 周彥學捏著小小的撥浪鼓,搖晃著走到亭外空地上,揀了根枯枝作筆,彎腰在雪上寫了行字。 他無聲地苦笑起來,向后倒退兩步直起身,像是要觀賞一下自己的大作。誰料腳跟被臺階絆住,一下子委頓在地上,連帶著撥浪鼓咚咚兩聲掉在地上,慌亂中隨手一抓,將桌沿垂下的半個畫卷扯了下來。 是那副熟悉的花鳥卷,他還記得當時送給藺昂之后他將自己抵在書桌主動求歡的樣子,甚至默許自己大白天開著窗戶纏弄他。 周彥學醉倒側躺在雪地上,身子蜷縮,手中緊緊攥著那卷畫。剛剛暫歇的雪像是積壓了許久之后又爆發,在后半夜簌簌落下。他仰臉看著漫天的大雪洋洋灑灑落下來,忽然想起送畫那天從窗戶鉆進來落到藺昂肩頭,之后被他吻去的那片雪,嘴角泛起一絲笑意。他閉上眼,雪花墜到他臉上化開,漸漸匯成一小汪,而后冰涼地滾到鬢角里,如同淚一般?;蛟S是夜太深,或許是雪太大,方才遠處還若有若無的鬧聲已經停了,天地之間幽靜無聲,只有白雪兀自快活地跳著舞降落人間,無知無覺地將地上的一行字跡掩蓋。 ——我與梅花兩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