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祁玉隆請辭過后，又是半年過去。這一日傳進東云帝城里的密報，卻是有些不同尋常。

    “師尊……渡劫不順，修為盡失？”

    看到那呈報，顧清輝猛地站了起來。霜寒聽他這般說，亦皺了皺眉，露出若有所思模樣，半晌又兀自搖了搖頭。

    “這件事……你有頭緒么？”察覺到霜寒的反應，顧清輝將視線投射到他的臉上。顧清輝一直知道霜寒與歌離等人在暗中有所謀劃，只是不知詳細如何。方才霜寒露出那樣的神情，顧清輝自然不免懷疑

    “你師尊近來可有離開過千回峰？”霜寒問。

    “據說師尊自進入渡劫之境以來便一直在閉關，應當不曾離開過?！?/br>
    “那便應當不是了?！彼?，“縱使再手眼通天，我們的手也伸不到千回峰去?！?/br>
    霜寒這么說了，顧清輝自然也不疑有他。他頓坐在霜寒身旁，思慮半晌，道：“我想回千回峰去看看師尊，你……要不要與我一起？”

    霜寒笑看他一眼：“你明知我與你師尊不和，帶我去見他，算什么意思？”

    顧清輝原本不曾多想，被他這么一說，倒有幾分帶著內人去見過父母的曖昧微妙之感來。想想，曾經的霜寒是西域魔主，憑顧開濟千回峰主的身份，說與他平起平坐都是高攀了的?？扇缃袢粢詭熼T長幼身份來論，他是顧清輝的道侶，自然也該叫顧開濟一句師尊——這輩分簡直亂了套了。

    “你若不愿，便也罷了?！鳖櫱遢x握了他的手道，“只是師尊畢竟有恩于我，他此番遭難，我卻是不能不去看他的?！?/br>
    當年平陽太子與平真皇子的儲位之爭中，平真有意使平陽走火入魔，英年早逝。而顧清輝的母親——一個太子府中的小小婢女，彼時剛剛有了身孕。據說她雖出身低賤，心中卻也有桿秤，知道自己有孕的事暴露過后必不會被容下性命，于是孤身逃至千回峰下村莊避難，產子不久后便撒手人寰。而當年的顧清輝尚在襁褓之中，便被識出根骨不凡，稍大一些，就送入千回峰中，養在顧開濟座下。

    自然，等他修煉至金丹境界，天龍血脈的身份再藏不住后，千回峰自然收到了天皇的傳問。彼時平真與千回峰關系甚密，此事一出，卻是第一個察覺了真相，遂與千回峰做了個交易，千回峰這邊瞞下了顧清輝平陽太子之子的身份，只說他是平真送來的風塵女子生下的孩子，平真也自認了顧清輝是他的兒子，卻又以此子母親身份低微為由，并不與人相認，依舊讓他養在顧開濟座下。因著這件事，千回峰這些年來多得到的好處，也是多得令人咋舌。

    在霜寒看來，顧開濟起初收養顧清輝，是看中他的根骨；后來繼續養著他，為的是和平真的交易。顧清輝說顧開濟與他有恩，霜寒是一點都不覺得。若說有仇，那倒說得通——那千回峰上上下下十數位宗師級別人物都與平真那個殺父仇人交好，可不就是與仇人同流合污？

    只是這一番說辭，即便說給顧清輝聽了，他也是不會認的。霜寒把人攬過來，捏了捏他的爪子，輕嘆一聲：“罷了，就陪你一起去！”

    及至千回峰，卻險些吃了一會閉門羹——那千回峰下到處都是禁制，非金丹子弟不得入。霜寒青丹之體，若想要進這峰，除非將那禁制盡數毀壞——若放在尋常人家，便是前來作客卻要先砸了門才可通行那般可笑。

    砸門這樣的事自然是做不出來的，于是顧清輝與霜寒在山門等了足足一個時辰，終于等來了設陣的宗師解開禁制，將兩人放入山中。龍攆盤山而上，霜寒在車內問道：“我們要來的事，你沒提前知會你師尊么？”

    “自然是傳了信的?！鳖櫱遢x答，又伸手攬了他腰，握緊了他手安慰。

    既然是提前傳了信的，那這一回吃的閉門羹，顯然就是有意為之了。顧開濟那個老東西，如今修為盡失，成了廢物一個，氣性卻一點沒減，連皇帝來了也敢給下馬威看，倒是變得有意思了些。

    上了山進了殿，待見了顧開濟，兩人俱是一驚：顧開濟原本洞虛境界，一年前入了渡劫之境，那樣高的修為，容貌自然不會有任何衰老的可能?？扇缃癃毩⒌顑鹊念欓_濟，不僅須發蒼白，面上褶皺遍布，連身形都顯得有些佝僂，全無從前仙風道骨模樣。

    “師尊！”顧清輝大驚之下，也顧不得什么君臣身份，直走過去扶住顧開濟，急道，“怎會傷得這般重？”

    顧開濟卻是強自挺起身來，直盯著霜寒。他如今容貌雖然蒼老，一雙眼睛卻還銳利有神，看向霜寒的神色更是復雜難言。

    顧清輝見他不答，又直盯著霜寒看，亦猶疑地將視線投向了霜寒。霜寒冷哼了一聲，道：“老東西，看我做什么？難不成你以為，是我把你弄成如今這般模樣？”

    他說得坦然，顧開濟亦沒察覺出有什么不對，只得郁郁收回了目光，卻又低罵了一聲：“魔教妖人，不足為信?！?/br>
    “師尊?！币婎欓_濟當真自己的面用舊時污名辱罵霜寒，顧清輝也忍不住開口反駁，“魔教之名早已廢了，如今天下一家，東西青金并無仙魔之別?！?/br>
    “哼，你這逆徒?！鳖欓_濟拿開他攙扶著自己的手，獨自以極緩的步子走到一張高椅上坐下，“你不是早已叛出師門，不認我這個師父了么？如今回來干什么，看我笑話？”

    “師尊?！鳖櫱遢x深吸了一口氣，“徒兒是真心記掛您?！?/br>
    “真心？”顧開濟嗤道，“你若對我、對萬山仙門、對這天下金丹之人尚有一絲真心，就不會做出這許多荒唐的事來！”他此時年老體衰，說話也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顫著手指指向霜寒，道：“自你娶了這魔教妖人，我東界就沒過上幾天安生日子！什么等視青金，什么清修會……好不熱鬧！明日他要是不肯對你笑了，你是不是還得唱上一出……烽火戲諸侯？”

    “顧峰主。顧宗師?！彼朴崎_口，自行找了個地方坐下，“你我之間的仇怨，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有什么話，直對著我說便是，何必為難一個小輩？”

    這話一出，竟是把顧清輝這天下之主直接摘了出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了。

    顧開濟面色一冷：“我與你有什么話可說？倒不如你直接將我殺了，就當老夫用這一腔殘血，給天下之人敲一個警鐘！”

    霜寒撫掌大笑：“好！好！你能說出這樣的話，倒是教人有幾分佩服了！可你想沒想過，若我真想殺你，從前多得是機會，何必等到現在？”

    “哼，這么說，老夫還要對你感恩戴德不成？”顧開濟急怒之下，氣得連胡子都吹起來了。

    “知道我為什么不曾殺你么？”霜寒卻沒有答他的話，“你這千回峰既無獨門功法，又無顯赫宗師，著實沒意思得很，只一點還算有趣，便是你們要修那無情道，便要禁絕了以青養金的采補之術。自然，那是因為你們看不起我青丹之人到了極點，哪怕沾上一點都覺得晦氣，可那也比其余仙門百家強得多了！如今我只問你一句——你修行至今，當真從來都堅守這無情道，矢志不渝么？”

    顧清輝不解他這話究竟是想問什么，再看顧開濟，卻見他神色大變，喘息愈急，吹胡子瞪眼地看著霜寒。

    霜寒似有所悟，冷冷一笑：“善惡之報，如影隨形。顧宗師，送你一句話罷——多行不義必自斃！”

    ＊

    回程路上，顧清輝猶自不解，問霜寒：“你拂袖離去之前，對師尊說的那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霜寒閉著雙眼，仿若入定：“也沒什么意思，他若問心無愧，只當我什么都不曾說過便是?！?/br>
    “你懷疑師尊做了什么……”顧清輝似有所感，“修行邪術？……采補之術？”

    霜寒不答。

    “可……”顧清輝微微皺眉，“即便是行了采補之術，又怎會修為盡失……？”

    “光是行采補之術，自然不會?！彼従彵犙?，轉過頭來，伸手把顧清輝攬進懷中，“我也是一時看不明白，拿話激一激他，看他會不會露些破綻出來?！?/br>
    “那結果呢？”顧清輝頓時緊張起來。

    “小狗崽子，你當真看不出來？”霜寒斜睨了他一眼。

    “我……”顧清輝只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快了些，“我想聽你說?！?/br>
    “他不可能清白?！彼膊槐苤M，直說出口來，“你要查么？”

    顧清輝神色一暗，心亦緩緩沉了下去，半晌才答：“無論如何，他已遭了報應……”

    霜寒點了點頭，輕聲道：“好。那就不查他?！?/br>
    ＊

    顧開濟渡劫之事就算是這么揭過了。然而又半年過去，東云帝城里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多名世家子弟一夜之間修為盡失，且出事當夜，這些人并非聚在一處，而是各自待在家中或是在外游玩，毫無預兆地，就痛苦倒地，扭作一團，最終散盡一身修為。

    發生了這樣詭異的事件，卻是不得不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