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話傳音過來，連顧清輝都不由黑了臉。他瞪著天醉逃去的方向，心里想追，卻又舍不得掙開霜寒摟著自己的臂膀，只得將牙一咬，回過頭來：“他這是什么意思？”

    霜寒回過頭來與他對視了一眼，忽而笑道：“是信你?！?/br>
    “信我？”

    “他敢這般逃走，自然是信你待我情真，不會真拿我怎樣?！彼焓帜罅怂?，“小狗崽子，你說是不是？”

    顧清輝原本一腔妒火都燒到嗓子眼了，被他這般促狹地親昵了一番，卻又發作不出來，只得憋屈地問道：“你們方才都說了些什么？”

    “不急?！彼當堉?，“你先說說，那些老臣，你是怎么對付過去的？”

    “也不如何，只說會先傳旨問責，教合歡宮先行表明態度，試一試西域是否當真有不臣之心，也顯朝廷是非分明，御下仁厚。若那邊虛與委蛇，敷衍了事，再另行處置?！鳖櫱遢x道，“緩兵之計罷了。好了，該你說了?！?/br>
    “小狗崽子?！彼@了一聲，“我果然不曾信錯你。方才我與天醉商議定了，不出七日，定給你送上一份大禮，你等著瞧罷?！?/br>
    “什么大禮？”顧清輝狐疑道。

    霜寒卻故意賣了個關子：“到時候就知道了?！?/br>
    “那先不說這個?！鳖櫱遢x雖被他打了個岔，腦子卻還不糊涂，“他今日前來尋你，究竟所為何事？總不至于說你在深宮之中，還有辦法未卜先知，召他前來罷？”

    “他來尋我，自然是為了天下大計?！蹦蔷磔S里所述之事，霜寒暫不便與顧清輝說，只得姑且敷衍過去，“三山崩塌，茲事體大，合歡宮哪里會不知其中利害？自然也是備了應對之法的。他與我前來通氣，也是想探一探你與朝廷對此的態度反應，好有個分寸?！?/br>
    顧清輝眉頭皺了皺：“只說了這個？”

    “自然還說了別的?！彼?，“他問我，為何就甘心情愿嫁與了你?！?/br>
    “你怎么答？”顧清輝立時緊張起來。

    “還能怎么答？”霜寒笑，“我說，各中原因……不足為外人道也！”說罷側過頭來，在他唇上親了一親。

    顧清輝被他這樣一番順毛，肚子里那點火終于是熄了下去，臉上雖還有些不情不愿的，眼睛卻不由閉了起來，抱過他狠狠親回去，直弄得霜寒雙唇紅得幾欲滴血才把人放過，悶聲道：“你往后縱要見他……也不準瞞我?！?/br>
    “好罷，夫君?！彼阉丛趹牙锶嗔艘环?，“不瞞你！”

    ＊

    五日過后，合歡宮的使臣便來了東云帝城，所呈奏疏，一共說了三件事。

    其一，愿主動承擔三山崩塌過后的廢墟清理之事，加之掃除與那三山相鄰的西線密林，以此為基，興修官道，連通東西，供官商往來貿易之用，亦方便每年向朝廷納貢。

    其二，愿送合歡宮子弟共計百人，前來東云帝城求學問道，聆聽天子教誨。

    其三，愿為東西萬民福祉，將地裂陣法獻與天皇。

    在那百名子弟的詳細名冊之中，風起、云揚二人赫然寫在最前，更有二十八名西域赫赫有名的宗師兒女在列。這一舉動，明面上說是求學，實際上卻是愿將這三十位年輕子弟送往東界為質的意思了。如此手筆，盡顯誠意，朝中再無人言合歡宮狼子野心，意圖謀反。

    而興修官道、連同東西一項提案，亦斷絕了仙門想要重筑三山，重新隔絕東西清氣的念頭。

    最要緊的，還是那地裂陣法——西域有此陣法，實是萬山仙門最為忌憚之事，如今合歡宮愿獻出此法，如何不教人心動？

    得了這三份大禮，那三山崩塌之事，終于得以輕輕揭過?？v使仍有人對這三山崩塌之后清氣西流，仙門往后將更難與西域對抗之事心懷芥蒂，也不敢再在明面上言辭激烈，要求帝王棄了這天大的好處，轉而興兵討伐西域了。

    ＊

    自得知風起、云揚姐弟將要來這東云帝城，月歸每回用膳，都要與顧清輝和霜寒念叨，來來回回就那么兩句：“jiejie哥哥這會兒到哪了呀？還有幾日才能到呀？”

    “小丫頭，就這么盼你jiejie哥哥？”霜寒刮了一下她鼻子，“這一回他們人多，有些人修為淺，飛不快，還得再等上兩三日呢?！?/br>
    “才不是我心急呢，是西昀哥哥，他如今整夜整夜地彈琴，一直一直就彈那一首——”她湊過來，對著霜寒小聲說，“就是風起jiejie最喜歡的那首?！?/br>
    “月歸！”西昀顯然被她說惱了，瞪著眼訓了她一聲，叫他別再講話。于是月歸對著霜寒做了個鬼臉，捧著飯碗躲到顧清輝腿上吃去了。

    顧清輝與霜寒每夜都凝起結界雙修，對西昀彈琴一事當真不曾耳聞。顧清輝心下一緊，驚覺如今的西昀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再不是從前那個因為筑基遲緩就哭哭啼啼的小包子了。

    霜寒對他這點心思倒是不怎么意外，笑道：“只談老曲，那有什么意思。你若真想以琴聲迎接你風起jiejie，不妨譜一曲新的?！?/br>
    “這個好！”月歸樂得直晃腿，“哥哥作個新曲子罷，你從前彈的那些，我已經全都聽厭啦！”

    “作曲倒是不妨，不過……不知該以什么為題才好?！蔽麝谰従彽土祟^。他這番心思雖早已被月歸、霜寒等人看在眼里，可到底不曾主動表白過，更因尊稱風起一聲jiejie，心中更多了些忌憚。

    “說起這個，如今倒正有個現成的?！彼Φ?，“你風起jiejie前日寫了一首，那可真是有趣極了?！闭f罷揮了揮手，教宮人將那賦抄錄的副本拿了來與他看。

    那是風起兩日前寫成的，今日才傳到東云帝城來，連顧清輝都還沒來得及看。此刻聽西昀一句句念來，漸漸便聽入了迷。這文章看似是在詠嘆女子出嫁、依依不舍之情，可細思過后，卻讓人有醍醐灌頂之感。

    “碩果盈枝，無嘉濁土……”念著念著，西昀的聲音便輕了下來，最后竟是念不下去了。

    “看明白了？”霜寒問他。

    西昀點了點頭：“她對這東界中的男婚女嫁之事……原來是這般態度?！?/br>
    “什么態度呀？”月歸年紀尚小，自然是聽得云里霧里，眨著眼看向顧清輝，又望了望霜寒。

    “你風起jiejie的意思是，這天下之人皆為女子所生，可東界禮法卻道夫為妻綱，父為子綱；女子原是血脈延續之本，可到最后卻沒了姓名，好比世人只會去歌頌枝頭掛滿的瑩瑩果實，而那些果實分明都是從土地之中汲取了養料才生長出來的，卻仍要將那土地稱為濁土……”顧清輝道。

    “不止如此?！彼Φ?，“這男婚女嫁之事，還只是第一層意思。再往深里去探究，這世間的道理，都是差不多的。好比舟船凌與江河，實乃有求于江河，無水不可成行；君凌于民，實乃有求于民，無民則無以為治。又好比男子求娶女子，為的是血脈延續，實乃有求于女子?？扇缃襁@世道，許多事卻是反過來的?！?/br>
    “反過來？”月歸歪了歪腦袋。

    “是啊，譬如男子有求于女子，那若按道理來說，該當如何？”霜寒有意考她一考。

    “既然有求于人，那一定是要拿東西來換了?！痹職w道，“就像我給西昀哥哥調琴，他就要拿一籃子好吃的來哄我?！?/br>
    “好孩子?！彼Φ?，“可如果月歸自己就有很多很多好吃的，根本不缺哥哥那一籃子，又該怎么辦呢？”

    “嗯……那就拿更貴重的來換呀！”

    “哈哈哈。月兒當真聰明?！彼嗔巳嗨X袋，“可是呀，如果西昀哥哥有的東西，月兒全都看不上，那又該怎么辦呢？”

    這下可把月歸難倒了。她想了很久，方才說：“那他只能低聲下氣地來求我，看我愿不愿意大發慈悲，施舍他啦！”

    霜寒爽朗大笑：“月兒說得對極了?？墒沁€有一種方法，月兒沒想到過?！?/br>
    “什么方法呀？”月歸眨著大眼睛看他。

    “你既什么都有了，那他便把你的東西都搶過去，讓你變得一無所有。你又打不過他，想要從他那兒拿回一點點東西，就得乖乖幫他的忙了！”

    月歸聽完立馬生氣了：“那不是欺負人嗎！”

    “還不止呢。你哥哥還可以拉上其他人，說做meimei的給哥哥幫忙是天經地義，要是你不肯替他修琴，那便是討人厭的壞孩子，要帶著一大堆人來罵你?！?/br>
    月歸聽了，簡直氣得眼淚都要下來了：“怎么可以這樣，哥哥太過分了！”

    “月兒別急，你霜寒爹爹只是打個比方?！鳖櫱遢x忙抱著她哄，“你西昀哥哥永遠不會欺負你的?！?/br>
    “是啊，月兒這么可愛，我怎么會舍得欺負你？月兒不要生氣了?！蔽麝酪裁Ρ砻髁藨B度。

    兩人哄了一番，總算讓月歸冷靜下來，又都不由自主看了霜寒一眼，教他別再激她。

    霜寒只笑了笑，道：“你哥哥自然不會欺負你，可這天底下，卻有無數人在用這樣的法子欺負人。小至夫妻、兄弟、父子，大至君民——”

    “還有東西二界、金青之別?！鳖櫱遢x索性替他把話說全了，又勸道，“月兒還小，這些事情，往后再與她說也不遲?！?/br>
    霜寒輕嘆一聲，又揉了揉她腦袋：“好罷，先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