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過了幾天，潘帶著馮去做產檢。他在對方的指示下換了衣服，然后躺在冷冰冰的金屬床上，一堆花花綠綠的光線在他身上照來照去，讓馮有種說不出的不適感。

    潘站在一層玻璃罩外，靜靜地看著他，蓬松濃密的銀色長發垂在腦后，直直垂到了腰部，活像一棵純銀的圣誕樹。他見馮有點不安，于是在玻璃上呵了口氣，寫了幾個字：“別怕，很快就好了?！?/br>
    ——不得不說，現在的他還挺貼心的。

    馮看了他一眼，勉強扯出個笑容。這里沒有其他人，一切都是自動的，可這樣反而讓他更難受了。這些機械冷冰冰的，沒有生命，就像潘給他的感覺一樣，他想。

    不，倒不如說，現在的潘比機器還溫暖一些。

    想到這里，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潘。對方側過身，沒有看他，一只手放在耳邊，好像在和誰說著話。隔著玻璃，馮聽不見他的聲音。他說了幾句，這才回過頭，重新看了過來。

    潘敲了敲玻璃，在上面寫下一行大字：“抱歉，馮，我突然有急事，要離開一下?！?/br>
    他想了想，又寫道：“我很快就回來，別害怕?！?/br>
    馮點點頭。對方又看了他幾眼，然后才轉身，戀戀不舍地走了出去，金屬門自動打開，又自動合上，把空洞的冷氣留給他。

    現在，又只剩下馮一個人了。

    男人躺在床上，一道綠光把他從頭照到尾，不知道什么儀器在后面滋滋作響，像蛇一樣。

    潘走了，可他反而覺得輕松了許多。這種感覺，馮真是再熟悉不過了，因為之前潘就是這樣，把他一個人關在房間里，面對空蕩蕩的墻壁的。

    不用面對討厭的人，當然會覺得輕松。不過，現在除了輕松，還多了一種微妙的感覺，像是……孤獨。

    馮·莫拉法爾抬起眼睛，看著空蕩蕩的玻璃罩發呆。

    潘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

    他不回來，他連現在該做什么都不知道了。

    正在這時，金屬門突然打開，潘快步走了進來。

    他平時喜歡穿寬松的長袍，領口拉到下巴，袖子輕飄飄的，全身遮得嚴嚴實實，現在卻換了套無袖的短上衣，兩條白花花的手臂露在外面；不僅如此，出去一趟，他的頭發也變短了，從齊腰長發變成了齊肩短發，露出兩只小巧玲瓏的耳朵。

    馮朝他做口型：“你換衣服了？”

    潘看著他，挑了挑眉，沒有說話。他在玻璃罩上cao作了幾下，不知道動了什么機關，玻璃罩突然從中央分開，往旁邊縮。潘拍了拍手，直直地邁了進來。

    棕發男人皺起眉，疑惑地看著他。他總覺得，潘好像有哪里不對勁兒……

    但沒等他想明白，對方就走到他面前，朝他微微一笑，兩只手掌交疊在一起，然后緩緩分開，雪白的手掌中竟然出現了一支藍色的玫瑰！他把玫瑰拿起來，遞給馮，說：“中午好，馮?！?/br>
    他的聲音也和平時聽起來的不一樣，更柔和，也更友好。馮伸手想拿花，對方馬上縮了回去，搖了搖手指，說：“你現在還在做產檢呢，我先替你收著，一會兒再給你?！?/br>
    “……好?！?/br>
    男人收回手，有些無措。潘從來不會送他花，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貼心。他隱隱覺得，自己好像又被捉弄了，但看潘的表情，似乎又不是這樣。他耐心等著身上的光線完全掃過去，然后才坐起來，問道：“你剛才去做什么了，潘？”

    “沒什么，一點小事而已，”潘笑著說，“怎么，你不想我待在這里嗎？”

    ——果然有哪里不對勁，他想，潘從來不會這么說話的。

    “你不是他，你是誰？”他皺起眉，警惕地問，“為什么假冒潘？”

    “……”

    “潘”看了他一會兒，然后挑了挑眉，笑了?！榜T，你很聰明嘛，一下子就發現了，”他把花放在一旁，伸出手，“介紹一下，我叫丹，是潘的雙胞胎meimei，同時，也是他的前未婚妻?！?/br>
    未、未婚妻？

    棕發男人睜大眼睛，往后退了一步。丹見他震驚，于是干脆收回手，理了理頭發。他……不，是她。她和潘雖然長著一樣的臉，一樣的身材，可仔細一看，丹確實更像個女孩。

    “不好意思，剛剛我騙了你，”女孩說，“很多人都分不清我和哥哥，你卻一下子就發現了，看來，你很聰明，怪不得哥哥那么喜歡你啊?！?/br>
    “你想做什么？”

    “你以為未婚夫被你搶走，我就要找你算賬了嗎？不好意思，我可沒那么無聊，”丹攤了攤手，“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居然能讓他取消和我的婚約，還邀請長老們為他主持婚禮……要知道，他以前根本不在乎這些，”她翻了個白眼，“要是在以前，只要對我們有利，和蟲族結婚他都愿意的?！?/br>
    “……蟲族？”馮嚇了一跳，腦袋里瞬間浮現出各種光溜溜黑乎乎的蟲子，“不惡心嗎？”

    “不是你想的那種蟲子啦，是波旁蟲族，他們長得還是很漂亮的，而且個個都很能打，”丹喋喋不休地說，“我很好奇你，所以我就過來了。哦，對了，潘剛才是不是走得匆匆忙忙，看起來很慌張的樣子？”

    “是的，他說有急事，必須離開一下……”

    “是我做的啦，”丹笑瞇瞇地說，“不把他支開，怎么見得到你呢?！?/br>
    她伸出手，手心里又躺了一支藍色玫瑰，她把兩朵花握在一起，遞到馮面前：“出門沒帶見面禮，就先用這個頂一下，下次再補上，潘，你不會生氣吧？”

    “啊，不會……”

    “哈哈，你真可愛，馮，”丹笑瞇瞇地看著他，“我好像有點明白，潘為什么會喜歡你了?！?/br>
    她笑起來的樣子，簡直和潘一模一樣，可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馮想了想，問：“你不生氣嗎？”

    “生氣什么？”

    “呃，就是，你的哥哥，他和我……”

    “哦，”丹挑眉，“說到這個，我還得感謝你呢。我本來就不想和他結婚，但根據基因優先適配原則，我和他是雙胞胎，我們兩個的基因是最頂尖，也是最適合的，所以我無法和他解除婚約?！?/br>
    “直到你的出現，潘愛上了你，于是他向長老們提出要求，逼迫他們修改了適配原則，我才得以解放?！?/br>
    丹說起話來又快又流暢，聲情并茂、手舞足蹈，馮被她弄得暈頭轉向，忍不住說道：“潘曾經說過，他的種族天生冷漠無情，我本來信了?？梢姷侥阒?，我又覺得，好像不是這樣的，你比你哥哥活潑多了?！?/br>
    “那當然，畢竟，人都是會變的嘛?！迸⒙柭柤?，“不過，潘也沒說錯，我們確實天生冷酷，缺乏情感，但這不代表，我們就沒有感情。畢竟，這個世界很大，每時每刻都能接受到不同的信息，只要通過適當的學習和鍛煉，我們也是可以擁有豐富的情感的?！?/br>
    馮感嘆道：“連情感都要訓練，這也挺辛苦的?！?/br>
    “沒什么辛苦的。我們天生就比其他種族要聰明、強壯，這已經是很大的優勢了，與此同時，只是失去一點感情作為代價，簡直再好不過了?！迸⒗硭斎坏卣f。

    “……”

    馮看著她，一時之間沒有說話。比起潘，丹雖然活潑開朗，可愛貼心，但他們的本質還是一樣的。

    女孩瞇起眼睛：“說起來，能和哥哥那種性格的人在一起，你也挺不容易的。潘在我們族里都算難相處的了，和他共事過的人都認可他的能力，說他是百年難得一見的英才，但要是再讓他們去和潘合作，他們沒一個是愿意的，”她眨了眨眼，“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認識哥哥，又是怎么和他在一起的？”

    聽見這話，棕發男人垂下頭，表情變得麻木。他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頂不住丹的追問，把兩人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整個過程簡單說了一遍。

    他越是訴說，女孩的表情就越是復雜。等到他完全說完，她已經徹底沉默了下去。

    丹轉過身，雙手背在背后，左右踱了幾步，然后突然抬起頭，說：“馮，如果，我說，如果給你一個機會，讓你離開這里，你會做什么？”

    “這不可能，”馮想也不想，一口否定，“潘絕對不會放我走的?！?/br>
    “所以說，是如果嘛，”丹說，“沒有潘，沒有這一切，你就當他們突然消失了，全部沒有了……所以呢，馮，你會做什么？你會去哪里？”

    “……如果啊……”

    棕發男人抬起頭，看著頭頂慘白的天花板。他眼前慢慢浮現出一些熟悉的人影，晃動的裙擺，鮮活的笑容——明明才幾個月沒見，卻好像已經分離了幾百年一樣。

    “如果……如果能離開這里，那我想回家去，”他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我想見見我的家人，想和他們說說話，就算只有一句話也好……他們……他們說不定以為，我已經死了……”

    他垂下頭，捂住了臉。就算想見又怎么樣？他又不可能離開這里。潘不會放他走的，他永遠不可能理解他的想法。

    但丹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往他手腕套上一個金色的手環?！?3，將我的權限移交到馮·莫拉法爾身上，”她一邊套，一邊說，“幫助他離開這里?！?/br>
    手環發出一陣光芒，然后緩緩收緊了。丹說：“馮，就在剛才，我把我的通行權限移交到你身上了。從現在開始，你就和我一樣，是自由之身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沒人會阻攔你的?！?/br>
    “但是，你要記住，權限是暫時的，只能維持兩個小時。過了這個時間沒有離開，你就再也走不了了，”女孩看著他，一本正經地說，“換句話說——你有兩個小時，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br>
    馮看看手環，又看看她。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他都反應不過來了?！盀槭裁匆獛臀?？”他茫然地問。

    “為什么呢……”女孩眨眨眼，“因為——正義感。這就是我和哥哥的不同之處了?！?/br>
    棕發男人忍不住笑了：“潘會生氣的?！?/br>
    “哈哈哈，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會非常、非常、非常生氣哦?！?/br>
    “他會懲罰我的?！?/br>
    “那可不見得，”丹狡黠一笑，“你不是懷著孕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