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部。

    荀展看完桌面文件最上面的一張紙，抬起頭看了荀七一眼，“后天就是年終總結，你現在要自請處分？”

    他沒有責怪的意思，只是確有疑問，倒是荀七自己心虛地笑了笑，“這不是今年得了個一等青云嗎？年終算總賬，按慣例我這軍銜還得再升一級，可局里上面哪還有位置了？”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語氣輕松，“我這兒要是再添點什么，老家伙們半夜都要睡不著覺了?！?/br>
    見荀展沒回話，他微微斂了神色，接著道，“何況剛把晴姐派去北邊，曹萬年那兒不知道心里罵了我多少回，反正‘候鳥’順利結束了，我覺著今年咱們低調點，避避風頭，沒什么不好？”

    這是官面上的解釋，他深思熟慮，自然是說得通的。荀展略點了點頭表示認可，但依然靜靜看著他，顯然是等著下文。

    他知道混不過去，就繼續道：“軍需處霍家那個案子，您還有印象嗎？”

    荀展思索了一下，“是咱們在嶺北的時候？我記得，惹父帥發了大火?！彼咽掷锏募堩撓蚝蠓朔?，一目十行地看過了重點，然后重新抬起頭來，“你想給霍家翻案？”

    “那沒有?；翎谶@事上算不上清白無辜，不過您也知道，那時候蔣逢春罩在他頭上呢，這么大個案子，最后就查到他為止，霍家滿門抄斬那會兒，贓款才追回來不到一成……”他笑了笑，“按說從犯從輕，就算霍岐死不足惜，禍及滿門，要我說還是判重了點兒？再說，他們要是真跟姓蔣的一條心，這種事能留下這么清晰的帳來？也就是那時候大帥忍著蔣家……”這話再說下去，對荀帥就有些不恭敬，荀七點到為止，非常識趣地住了嘴。

    “不想翻案？”荀展挑了挑眉毛，“那你想做什么？”

    “不好翻啊，案子不是我手里過的，蔣家也死絕了，標準的死無對證。更何況您在楚廣南面前金口玉言，蔣家的東西，信調局一頁紙也不會留。我想做什么，也不能打您的臉不是？”荀七殷勤地給荀展的杯子里添了水，臉上笑出了一對兒酒窩，顯得格外討好，“翻不翻案的，也不重要了，橫豎霍家如今就剩一個人了，念在首惡已經伏誅，準他們立個衣冠冢，也不算顯失公正了?！?/br>
    “霍嵐？”荀展迅速抓住了重點。他把文件翻回來，重新掃了一眼第一頁，“所以折騰這么多，就是想把他摘出來？”

    “您再往后翻翻，第4頁上……誒對，就這兒?！蝤B’計劃里，他做的事，至少值一個二等功，技術處的人都可以作證。第237條第3款，立了‘殊勛’的，可免連坐。我找人查過了，先判了罪，再因公赦免的，軍事法庭也是有先例的。誒，您看得對，就在附錄二里。我違規用他在先，瞞報功勞在后，少說得記個過。好在今年有個青云，功過相抵，也不算白忙一場?！彼豢跉庹f完，耐心等荀展看過文件，重新抬起頭來，就端正了神色，認真道，“這是我欠他的?！?/br>
    荀展皺了皺眉頭，“你們到底怎么回事？”

    荀七有些局促地咧了咧嘴，然后嘆了口氣，“您還記得夏天那會兒，顧總的星月館給我送了個人么？”

    “就是他？”荀展見荀七點了頭，恍然大悟。他抿了口荀七給他新添的水，消化了一下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想了想，忽然促狹地笑起來，“什么時候帶過來，給我們看看？”

    “您想看誰，自己召吧。求您給我個面子，在第9頁上，受累多簽個名。以后人家青年才俊，前程大好，您想怎么看，就怎么看?！?/br>
    荀展看了看第9頁，訝然道：“你要放手？真想好了？”

    “都跟您說了嘛，是我欠他的，您就別cao這個心了?！避髌唿c點頭，看上去頗無所謂的樣子。

    “好，你自己的事，我不多問?！避髡鼓闷鸸P，痛快地簽了字，抬起頭看著荀七習慣性扣緊的手指，也沒拆穿，只補充道，“小七，不管你做什么，別后悔?！?/br>
    “知道了，”荀七接過簽好字的文件，站起來端正敬了個軍禮，“讓您費心了，多謝?！?/br>
    ……

    荀七坐回自己的辦公室里，桌上放了兩套文件，他從總結報告里抽出相關的部分，放到楊庭緒剛按他吩咐送過來的東西里，指尖在電子屏了敲了好幾下，又放了下來。

    罷了，既然做了決定，又何必再糾纏不休呢？

    倒不如一刀兩斷，對彼此都好。

    他揉了揉眉頭，強壓下心里的煩躁，拿起手邊的話筒，“徐方？今晚那個酒會，就說我改注意了，會準時到?！?/br>
    他放下話筒，從邊上拿起一張空白信紙，掀開筆帽，想了許久，終于寫下了開頭的兩個字。

    霍嵐。

    ……

    玲瓏從陌生的士兵手里接過包裹，心里忍不住沉了沉，好像某種讓人不安的預感就要成真。他洗干凈手，摘下圍裙，坐到屬于自己的書桌旁，認真拆開荀七送回來的包裹。

    映入眼簾的第一樣東西，就讓他愣住了。

    是他的身契。

    這一紙在法理上壓得他永世不得翻身的東西，如今被輕巧地撕成了數片，仿佛所有不堪的過往，都可以跟著這些薄薄的紙片一起，煙消云散。他楞了許久，指尖顫抖地掠過后面的文件，直到停在一封信上。

    字跡熟悉，是荀七的親筆，措辭簡潔到幾近冷淡，卻把樁樁件件說得分明，而每一個認知，都讓他的心尖顫起來：

    他自己挨了處分，把軍功還給了我。他說，我立了殊勛，霍家的罪責，從此再也牽連不到我。

    他幫我做了新的身份證件，蓋了軍部和民政部的章，過去一年半的檔案，被信調局列為絕密。星月館片紙不留。從此，“霍嵐”在江東境內，是個清清白白的身份，沒有任何破綻。

    他說，年后軍事科學研究院將設立新的信息安全分部，調張旻先生任第一任部長。他給我寫了薦書，請荀展將軍親筆簽了名。這是個千金難換的好前程。

    他送了我一套房子，就在河邊不遠的地方，朝向很好，不會缺少陽光，臨河的那一面有一個大陽臺，可以種很多、很多的花。

    他給我留了很多錢，這兩個月信調局的顧問費單列了一筆，分毫不差。

    他撕了我的身契。

    他說，軍部特許，我可以給故去的父母，立個衣冠冢。

    他把事情考慮得那么周祥、又算得那么清楚，樁樁件件，都在說——

    “你我從此，兩不相欠?！?/br>
    他把身契的碎片點在火上，放肆地笑了許久，然后失聲痛哭。

    他放我自由。

    可他不要我了。

    ……

    荀七是炙手可熱的人物，江東想結交他的人不知凡幾，而他又很少出席軍部以外的宴會，今夜的機會就更加難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位年輕的權貴脾氣溫和，氣度瀟灑，不論誰來碰杯，都能說上兩句話，幾乎是來者不拒。

    當然是賓主盡歡。

    酒宴散場時，已經接近深夜了。

    荀七從車里下來，拒絕了警衛護送他上樓的請求。夜風有些寒，他把雙手插進衣兜里，忽然皺了皺眉頭，把兜里塞滿的名片都掏出來，一個不落地扔進了樓下的垃圾箱。

    他下了電梯，打開房門，看著撞進眼簾的黑漆漆的屋子，身子斜靠在門框邊，忽然笑出聲來。

    是你自己決定放手，難到還有什么癡心妄想？

    大概是酒氣上頭了。

    他伸手輕輕捂住胸口。

    原來……

    真到了這時候，他會這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