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總有一種驚人的適應能力，即使久在壯闊不息的川流里，日子也總能回到某種波瀾不興的常態。

    自從玲瓏開始在信調局上班，荀七對生活瑣事的安排也進行了相應調整。一半在軍營里長大，他本身并沒太多講究，有知情識趣的奴隸不間斷地貼身服侍時自然樂得享受，但既然決定了放人出去，對起居細節也就放寬要求，每周一次對房間的例行清潔重新交到了勤務兵手里，忙碌時，早晚飯也就在外面解決。

    他肯體恤，他的奴隸卻也沒敢就此心安理得地放手，即使白日里事務逐漸繁忙，晚上回到家里，也總還是在各種細處殷勤侍奉，甚至越是分身乏術的時候，就越是溫馴小心，不愿怠慢他分毫。荀七心平氣順之下，脾氣也就收斂了不少。

    玲瓏本就心思剔透，荀七肯抬手，他身上少了動輒得咎的壓力，自然處處周到妥帖，從不輕易違了荀七半點心意。如今終于有機會在外面施展才華，久而久之，他被磋磨殆盡的性情一點點舒展開了些，人一日比一日變得鮮活起來，不再一味謹小慎微，顧盼之間，又比從前更加光彩照人，每每屈膝服侍時的繾綣溫柔，就更加勾人心動。

    自從那日主動敲了房門，荀七沒反對，玲瓏就乖覺地在主臥里長住了下來。荀七在情事上并不需索無度，公務繁忙時，上床后常常隨意摟著人就睡了，偶爾起了興致，手下也留了不少分寸，即使是“懲罰”，也多不過是情趣而已。玲瓏被調教多時，與荀七的默契與日俱增，侍奉床笫，總能讓荀七盡興而歸。他早把自身情欲的鑰匙雙手奉給荀七，也漸漸學會了在強勢的掌控和細碎的磋磨里，享受與痛苦相伴的極致歡愉，褪去了初時的青澀惶恐，舉手投足愈發風情萬種，荀七食髓知味，只覺得懷里人溫柔體貼，樣樣合他心意，少有不如意的時候。

    時光如流水，細細品過，倒依稀真有了幾分琴瑟在御，歲月靜好的意思。

    轉眼已是秋風漸緊，草木凋零。這天荀七陪著荀展結束了外出視察，剛把荀展送回了軍部，一上車，電子屏忽然亮了一下。屏幕上閃著一條熟悉的號碼，即時通信請求標志后，罕見的跟了個“錄音”的標志。

    他看向屏幕的目光倏地緊了緊。這種情況，往往是執行危險潛入任務的線人驟然接觸了某條重要消息，來不及處置，于是不惜增加暴露的風險也要開啟即時錄音，同步傳回本部。

    他的奴隸并不是信調局的線人，此時人又在局里，幾乎是在整個江東最安全的地方，按理不該有什么事。只是在過往的無數歲月里，類似這樣的通信請求之后，往往跟著生死一瞬的險情。荀七見慣了刀光血影，即使明知不該有不妥，看見這行消息的瞬間，還是下意識擰緊了眉頭。他抬手升起駕駛室與后座之間的隔音板，接著輕動指尖，在聽見話筒里傳出的熟悉聲音后，驀地沉了臉色——“伺候男人幾把的婊子，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人了？”

    ……

    玲瓏手里拿著個文件夾，信步穿過辦公樓露天的中庭。外聯處在信調局外圍，從內部往技術處走，需要再過一道門戶，但從技術處往回，卻可以從側門出來直接穿過院子，這是條近道，如今他已經走得很熟練了。這處向來人跡罕至，他步履輕快，沒料到墻角轉彎時，迎面差點撞上了一個人。

    他停下腳步，輕聲說了句“抱歉”，忽然看清了來人的臉，身形頓時僵了僵。

    行動處三組，彭玉。

    當初荀七在云霄閣與屬下慶功，曾召他前去侍宴，彭玉正在席間。玲瓏當時被罰了許久，好不容易得了荀七的寬勉，又是大病初愈，驟然被叫出門去，難免心里沒底。在席間，他滿心滿眼都是荀七一人，生怕有半點行差踏錯，再惹主人生氣，因此對桌上他人皆未假辭色，卻是一上來就得罪了彭玉，以致后續招惹出是非來，讓他直到回程路上，都還為此心懷忐忑。

    信調局內部規矩森嚴，核心部門和外聯處這樣的外圍部門之間交流不多，行動處的人更是常在外執行任務，因此雖然已在信調局工作許久，當初席間的人，除了徐方，他還一個都沒碰到過。

    彭玉盯著玲瓏，目光瞬息間變換，嘴角忽地挑出一個微小的弧度來，“是你?！?/br>
    看上去卻沒有任何驚訝的樣子。

    玲瓏心里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是為什么。他輕吐出一口氣，剛剛下意識緊緊壓住文件夾的手指微微放松下來，目光掃過彭玉軍裝上锃亮的肩章，默默與這段時日逐漸掌握的信調局的人事關系對了對——行動處是信調局第一大處，也是荀七在信調局的大本營，其下各級官員均比別的處室高出半級，彭玉肩上的軍銜，算下來該是副組長的位置，與他模糊的印象恰相吻合。

    他后撤半步拉開距離，抬起頭直直看著彭玉的眼睛，臉上露出個禮貌又疏離的淡笑來，“彭組長，別來無恙?！闭f完這句，他微微點了點頭，仿佛不過是碰見了個普通又不相熟的同事，打過招呼就要擦肩而過。

    彭玉在聽見“彭組長”三個字后，眼神驀地沉了沉。他腳下挪了半步，恰擋在了玲瓏的去路上，陰鷙的目光掃過玲瓏胸口帶著的工作牌，“霍顧問，”他說這三個字時拖了個嘲諷的長聲，“許久不見，你倒還是這么目中無人?！?/br>
    玲瓏頓了頓，目光直白地掃過左右兩側屋檐下的監控，神色慢慢冷了下來——軍機重地，即使是鮮有人跡的中庭，警戒措施依舊沒有絲毫懈怠。彭玉順著他的目光側過頭，掃了兩側的監控一眼，繼而輕蔑一笑，向右前方邁出了一步，身姿變換，隱隱把玲瓏逼在墻邊。他到底是行動處骨干，業務精熟，只這么一步，就掐準了監控死角，接下來，他不管要對玲瓏做什么，監控都頂多只能照到他的一點背影，卻是什么證據都留不下了。

    玲瓏被逼著撤后了一步，脊背幾乎貼在了墻上。他蹙了蹙眉頭，心念電轉，直覺里的那點不對勁愈發明顯——行動處三組，這是荀七的嫡系，當初席間不過是那點齟齬，難道真值得彭玉記恨至今？

    玲瓏把目光落回彭玉臉上，眉梢動了動，開口時還是不慌不忙，“彭組長，請您自重?！毖垡娕碛衤犚娺@話，神色卻更陰鷙了些，玲瓏頓了頓，不動聲色地背過雙手，好整以暇似的抻了抻肩膀，眉頭也驟然一松，神情間微妙地帶了點挑釁的味道，“您很清楚，您不敢在局里對我做什么，彭組長……”他仰起頭，沖著彭玉笑了笑，右手指尖輕輕壓在左手腕表上，憑著記憶嫻熟地調整著功能，“如此色厲內荏，您不覺得自己可笑嗎？”

    “伺候男人幾把的婊子，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人了？”彭玉瞬間欺了上來，一手按住玲瓏肩膀，另一只手抓住了玲瓏的衣領，顯然是動了真火。

    “請您慎言?！奔缟象E然傳來銳痛，玲瓏面上分毫不顯，嘴角更牽起一個冷笑，聲音還是不疾不徐，聽起來甚至還算恭敬有禮，可結合神態，就顯得十足輕蔑，“我是誰的人，您很清楚，不是嗎？勸您三思，若是因為一時沖動，自誤了前程，可就不值當了?！边@句話幾乎正中逆鱗，彭玉手下也驟然加了力氣，眼里幾乎要噴出火來，“你以為搖著屁股伺候了幾天，你就真了解你那好主子？一個玩意兒，要是給他添了麻煩，他那個人……”他頓了頓，言辭間終究有些顧忌，卻是另起了話頭，冷笑著續道：“真想早點看看你的下場?！?/br>
    玲瓏心里一動，面上露出緊張的樣子，急切道，“你這話什么意思？”

    彭玉到底是信調局的老人了，即使一時被激得失態，卻很快就冷靜了下來。他擰起眉頭，深深看了玲瓏一眼，忽然后撤一步，松開了手。

    玲瓏暗嘆一聲，知道再要套點什么話怕就難了。他正迅速思考怎么開口，場間忽然斜插進來一個清亮的女聲，“小霍，去技術處取個材料，怎么這么久？”

    銀鷗穿了件長款灰色風衣，腰間扣了武裝帶，黑色的長筒軍靴在地上踩出清晰的聲響，一步步不急不緩地走近二人，語調輕快，透著絲慵懶的味道，像是真誠的好奇，“是三組的彭玉？還在工作時間，你攔著我外聯處的人，在這做什么呢？”

    彭玉回過頭，看見銀鷗，臉色微微變了變，面上迅速扯出個笑容來，“故人相見，打個招呼罷了，不耽誤貴處公務，我這就走了?！闭f著沖銀鷗點了點頭，轉過身，竟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玲瓏輕按腕表結束錄音，接著長長吐了口氣，沖銀鷗感激地笑了笑，“處長?！彼纳耋E然放松，紛亂的念頭就不住翻涌上來，一會兒忍不住回想著彭玉方才言語動作的細節，一會兒又因為銀鷗出現的時機如此之巧，生出種種猜測，話到嘴邊，卻終究顧忌著分寸沒敢問出來，只鄭重道了聲謝。

    銀鷗上下打量了玲瓏幾眼，確認他無事，剛要開口，目光忽然凝在了他胸口處。玲瓏微微低頭，就看見方才拉扯間，他原本貼身戴著的那塊雕成“七”字的翡翠，不知何時從領口滑了出來。他抬手迅速把掛墜塞進衣領，再抬頭，就看見銀鷗眉目間異色一閃而過，繼而嘴角露出了絲意味深長的笑來。她從兜里掏出根煙來捏在指尖，緩緩走得更近了些，身子歪斜著靠到了墻上，取出火來把煙點上，竟是一時不打算往回走了，“小霍，我忽然想起件陳年趣事，你想不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