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影做了一個夢。

    夢里的他回到了十歲的年紀，并沒有誰要來收養他，他就一直待在福利院里。福利院里面又臟又破，從早到晚都充斥著孩童哭叫打鬧的聲音，因為年齡小的孩子偏多，空氣中也散發著一股難聞的尿sao的味道。在那里，是沒有條件天天洗澡的，而洗澡的時候，也是燒了一大鍋水，用一個大木盆裝了，七八個脫光了衣服的小孩子一起進去洗。

    池影不敢進去，盡管他極其想洗澡，可是怕人看到他身體里的秘密，然后被人罵怪物。他只能忍著寒冷，偷偷的用一個小桶接一些水，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再找個沒有人的角落，用舊毛巾一點一點擦拭著身體。

    身邊的孩子來來往往，每天都有大人來福利院挑選想要收養的孩子，池影從最開始的期待，到最后慢慢變得沉寂，因為他知道，無論他比別的孩子再干凈、再好看，也不會有人選擇他。

    夢里的他就這樣長到了十六七歲，他沒有機會可以學習知識，沒有辦法外出，只能留在福利院里，領著一些孩子，替他們做飯，替他們洗澡，替他們清洗衣物打掃衛生……夢里的池影像是一個木偶一樣失去了生氣，能攝人心弦的美貌在日復一日的勞作里也變得黯淡，終于沒有人會在人群里一眼看到他，也沒有人會有想要收養他的念頭。

    然后他夢到了一場大火。

    火災的起因不過是有個孩子藏了一個打火機，出于好奇，將窗簾給點著了。窗戶沒關，風聲很響，一小股的火苗很快蔓延成大片的火，順著燒了窗欞，燒了破舊的床單被褥，然后是人……池影在救人，把不能行動的孩子一個一個抱出，可是火勢太大了，很快一整間宿舍全部燃起了火焰，冒出滾滾濃煙，也傳出小孩子的哭聲和尖叫。

    放下手里的孩子，池影倉皇地往宿舍里面看去，看到正搖著手臂哭喊著求救的孩子，咬了咬牙，再次沖了進去。

    他沖進火光里，四面都是烈焰，哭喊和尖叫聲忽遠忽近，極力看去，卻連一個身影也看不到了。他感受到灼熱，呼吸都是guntang的，等低頭看到自己的手臂被燒到融化的慘狀時，他終于從噩夢中脫離出來。

    渾身情不自禁地顫抖，肌膚上都是黏膩的液體，池影睜開眼睛，思緒還沒從夢中抽離出來，一時之間還以為自己在烈焰的包圍中，直到對上一雙充滿擔憂的眼神時，才意識到那是一個夢。

    “做什么噩夢了？怎么叫你都叫不醒，還怕嗎？別怕了，我在你身邊?！备党行呀洆芰亮伺P室里的燈，從發現池影在做噩夢開始，他叫了對方足足叫了有五分鐘，池影才睜開了眼睛。摸到他滿身的汗液，雖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夢，但傅承宣很篤定一定是個噩夢，所以連忙抱著他輕輕拍哄著。

    他的安慰顯然很有效果，池影慢慢平復下來，小聲道：“我沒事，幾點鐘了？”

    傅承宣從枕頭下挖出手機看了看，“快五點鐘了?！?/br>
    外面天色還是黑的，傅承宣摸了摸他的臉，又摸了摸他的心口，確定他已經從噩夢中抽離出來了，這才問道：“夢見什么了？怎么那么害怕？”

    男人眼中帶著溫柔的關切，池影對上他的視線看了一會，才輕聲道：“夢見我沒從福利院出來，一直在那里長大，然后經歷了那場火災?！?/br>
    傅承宣皺起了眉頭，“都多久了你還夢到這個？你夢到自己去救火了？”

    池影卻不想回答了，伸手摟住他的腰，將自己窩進他的懷里，語氣中帶著疲憊，“我還想再睡一會?！?/br>
    “那就睡吧?！备党行扉L手臂將燈關了，將被子往兩個人身上裹緊，再將池影牢牢抱住。

    池影沒有再睡著，傅承宣卻在十分鐘內再次陷入睡眠，呼吸聲都變得均勻。聽著他強健有力的心跳聲，池影再次想到一個星期之前，見到傅夫人的場景。

    “你是個婊子”這幾個字像是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里，時不時就會跑出來，每響起一次，都像抽了池影一耳光，告訴他他不配跟傅承宣在一起，甚至不配跟任何人在一起。

    所以會做這樣的夢，是連自己心里也在期盼沒有經歷過那段時光吧？

    沒有被埃里克帶走，沒有去簽下那份合約，沒有遇見艾狄萊德，更不是他的性欲處理器，一直待在福利院里，清清白白做一個被嫌惡的存在，然后喪生在一場火災……到底哪條路算好一些呢？

    他從來沒有過能走向真正光明的選擇權。

    也許上天就是這樣偏頗的，有些人生下來就能擁有一切，而有些人，即便再怎么努力，想要的卻還是抓不住。

    “到底怎么了？你這段時間都不開心的樣子?！背栽绮偷臅r候，傅承宣皺著眉頭看著他，又兇巴巴的，“我們交往還不到兩個月，就讓你膩了？”

    “不是?！背赜耙庾R到自己剛剛的走神，連忙搖頭，扯了個謊，“是工作上的事，讓我有點難過?！?/br>
    傅承宣臉色緩和了許多，“為那個放棄治療的孩子？”

    “嗯?！?/br>
    “父母決定放棄，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吧，興許是家里的經濟能力承受不下去了，又或者是精神壓力太大了，畢竟心理疾病能治愈的幾率太低，何況是這種先天性的?！备党行粗?，“你不要有挫敗感，不是還有幾個孩子留下來嗎？你這樣的情緒，興許會影響他們也不一定，所以還是要開心一點。想要做心理醫生，首先自己要非常強大，才能治愈他人?！?/br>
    他明明是在安慰，池影卻在其中辨別出了另一個發現。

    非常強大？

    這個發現幾乎是加劇提升了池影內心的挫敗感和不確定感，他開始變得焦慮，好幾次在跟孩子做交流的時候，明明只是在很短的時間內沒有得到回應沒有成效，可他心里卻焦躁起來，一股激烈的情緒壓制不住的想要涌出，而最近的一次，甚至讓他發了脾氣。

    不是那種很明顯的發脾氣，更像是冷暴力。

    而這場冷暴力，在兩天后被余教授發現了。

    池影現在的職位最多算是“護工”，但到底是在輔助治療，所以產生這種情緒，完全稱得上是失職。余教授原本是因為對池影非?？春?，所以才悄悄來檢視他的工作情況，當看到他的表現后，心底免不了有些失望，然后在池影即將下班時，把他叫到了辦公室。

    看到臉色沉靜又明顯裹挾著重重心事的池影，余教授并沒有直接斥責或者指出他工作中的失誤，而是拿出一份試卷出來，道：“你做一下這份心理試卷吧?！?/br>
    池影愣了一下，道：“余教授，我現在的學習成果還不太好，可能……”

    “不是?！彼届o地看著池影，“我暫且認定，你有心理上的問題，所以給你做一下測試?！?/br>
    原本要去碰那疊紙張的手一抖，池影滿臉都是驚慌，“我怎么可能……”

    余教授道：“心理疾病分為很多種，你測試一下吧?！?/br>
    對方很堅持，池影不得不將試卷拿了過來，接過余教授遞過來的筆，開始答題。答題的時候他無法保持絕對的冷靜，甚至有些渾渾噩噩，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最后一道選擇題寫完答案，池影將試卷遞了回去。

    余教授盯著試卷看了好一會兒，池影坐在椅子上，手指情不自禁去摳椅子扶手，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氣，摳到指頭都麻木了，余教授才開了口：“還好，只是焦慮癥，并非我以為的抑郁癥?！?/br>
    池影輕輕松了口氣。

    余教授看著他，“不過你現在已經算嚴重了，是有什么困擾你的心病嗎？”

    池影嘴唇哆嗦了兩下，臉色蒼白，無法將壓在心底的事情說出來。余教授了然的樣子，“如果是因為一些事情才導致的話，那我不給你開藥了，不過，從明天開始，你暫時不要來上班了?！?/br>
    池影睜大了眼睛，“為什么？”

    余教授很平和地道：“因為以你現在的狀態，無法很好的勝任這份工作?！彼屏送票橇荷系难坨R，“事實上，從第一眼開始，我就覺得你不適合這份工作。雖然是輔教，也主要是以照顧生活為主，但我覺得，對方還是要開朗陽光一些比較好。不過中間有段時間，我看到了你的開朗，再加上你認真學習的態度，還有對孩子打從心底生出來的關愛，我還為我自己看走眼而內疚過，所以想要多幫一幫你。但是現在，我不知道你是因為遇到了什么事才導致心情又變回去了，總之，在短時間內，你確實不適合這份工作?！?/br>
    心擰了擰，池影原本還想為自己爭取一下，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輕聲道：“對不起，我這段時間確實做得不夠好?！?/br>
    余教授笑了笑，“沒關系，人總有遇到難處的時候，你心思敏感，容易想太多，如果還有什么排解不了的，可以隨時來找我?！彼值溃骸霸谛睦頇C構上班，會接收到的負面情緒會更多，這也是我覺得你不適合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br>
    池影道：“謝謝，我知道了?！?/br>
    “下周一來結算工資吧?！庇嘟淌谙肓讼?，突然又笑道：“我覺得你每次帶來的花都挺好看的，其實你可以試試開個花店什么的，或者找家花店工作，這樣對你的心理健康會更好一些?！?/br>
    她語氣誠懇，顯然是很真心的建議著，池影對她笑了笑，再次道：“謝謝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