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轉冷。葉雨旸覺得自己行動不便的模樣很笨拙，不大愿意出門，只在大家都上班的白天，暖和的時候，偶爾下去走走。

    他待人客氣，處事又太過理智，沉迷自己的工作和家庭，深交的朋友不多，相互理解能夠敞開胸懷談話的，算上玄峰也就那三、兩個。

    許多同事和學生壓根不曉得他懷孕的事，暫別研究所前，他也只說愛人生了有點麻煩的病，要放下手頭的事去陪家人。

    葉雨旸的愛人，和玄峰的愛人一樣神秘，都遠離了他們彼此的社交圈。迷戀他的人不在少數，可一見到他無名指上那枚樸素的戒指，就全都啞了火。

    樸素歸樸素，便宜卻一點兒都不便宜。曾經有一位女學生來找他簽字，恰逢葉雨旸有些犯困，不知不覺睡著了。學生哪兒敢吵醒他，就算敢，也不愿意啊。于是默默地望著他發了一刻鐘的呆。

    ……大凡天才或權威，脾氣沒有不古怪、沒有好相處的，就算表面上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內心也未必多么冷靜呢。老師這樣溫溫柔柔、好像永遠不會變的人，到底是怎樣的家庭，才能將他照顧成這個模樣呢？還是他一直都是這個模樣，照顧著自己的家庭？……

    還是這位女學生，日前同她的男伴一起逛街，二人剛剛買完飲料，來到街上，她忽然停住腳步，吃了一驚。

    “怎么？見到熟人了？”男伴問。

    ——那不是老師嗎？

    她不愿意向男伴介紹自己的老師，因此搖搖頭，說看錯了。但目光仍是不住往劇場門口的方向瞟。

    她沒看錯，老師好像有身孕呢，有個比老師還高幾公分的男人，在一旁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兩個人的神情，起碼也是那種許多年的夫婦才有的模樣。

    她的心“砰砰”亂跳，接下來一晚上都魂不守舍，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愛情電影再甜美，和方才那個情景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呢？

    “莎莎，你能不能不要見到帥哥就忘了我呀？”男伴委屈地說。

    “你好貧哪?！?/br>
    她回嘴，親了他一口，以示安撫。

    ……真好啊，幸福的不得了的老師。

    總體來說，她羨慕的根本不是老師，而是旁邊那個莫名其妙的男人。什么樣的男人有幸做老師的丈夫，還讓老師消耗身子、為他懷孕呢？如果沒兩把真正的刷子，她可要生悶氣了。

    我算是誰，憑什么生悶氣呢？她氣鼓鼓地想，摟著男伴的胳膊，走向了另一條街。

    胎兒漸漸長大，葉雨旸變得有些吃力，睡覺也不大安穩，老是被孩兒鬧醒。

    玄峰呢，常年受工作繁忙、神經緊繃的困擾，也是失眠大戶，往往要瞪著眼睛到天蒙蒙亮，才開始睡。

    他瘦下來自然更加英俊，卻只讓葉雨旸越發擔心。

    清晨，葉雨旸因肚中的動靜醒來，雖然有些苦悶，一想這煩惱里還是幸福較多，也就釋懷了。

    一條手臂摟在自己的腰上，是玄峰的。胎兒的重量讓葉雨旸的腰有些酸痛，玄峰常常下意識這樣做，葉雨旸也覺得舒服多了。

    可一聽玄峰的呼吸，就曉得恐怕又是才睡下沒多久。葉雨旸暗暗嘆息，不敢動，怕驚醒了愛人，又擔憂他的身體，想看他今日的臉色。

    玄峰若是睡得安穩，眉目也會一反常態地柔和，葉雨旸很愛看他那張面孔呢。然而，玄峰只睡了一會兒，又醒過來。

    葉雨旸低聲說：“……你睡得太少，也吃得太少了……我去幫你熱杯牛奶……”

    “……沒胃口……”

    “……沒胃口也要吃一點……”

    他真要下床，又被玄峰拉了回來。

    “……歇著吧……我自己熱就是……”

    玄峰真的睡眼惺忪地起了身，給自己倒了杯牛奶，老老實實地喝完，又回來躺下。

    葉雨旸望著他，覺得他可憐。要不是葉雨旸逼他吃一點最基本的食物，他一定懶得吃。

    他現在逼自己吃東西的模樣，應該就和過去逼自己工作差不多吧？食物非攝入不可，人的精神卻是不能夠這樣長年逼迫的。他早該放過自己了。

    “……雨旸?！?/br>
    “嗯？”

    “預產期是……新年……是不是？”

    “嗯?！?/br>
    “還有那么久，真怕你吃不消……”

    “那你好好休息，讓我專心對付他……”

    “……在努力了。感覺自己被你養得像個廢物一樣……”

    “我卻覺得遠沒有養好你呢，真可憐……”

    玄峰“噗”地一笑。

    “……全世界覺得我可憐的，恐怕就你一個……”

    葉雨旸闔上他的眼睛。

    “不管你做得多大，在我眼里都是你。睡不著的話，閉眼休息也一樣。我陪你躺著，還是你覺得自己躺著更放松？”

    “我要你啊……”玄峰嘀咕，“你的身體才讓人放松呢……別的都沒有這個管用……”

    把他說得像什么特效藥一樣，葉雨旸忍不住笑。

    玄峰睡了一個上午，只要能睡就是好事。

    臨近中午，葉雨旸起身，簡單做了午飯。玄峰又很認真地吃掉了。下午兩個人坐在一起，一邊不咸不淡地聽新聞，一邊計劃孩子出生后要用的東西，大體稱得上閑里瞎忙，無所事事。

    的巡演還在持續。這一站的最后一場，葉雨旸念念不忘，又去看了一次。做父親易感的身體，總覺得胎兒在這劇場里特別積極?？扇羰菗Q一場其它的戲，就沒有這樣的效果。

    “……你們家的血脈，是不是都對彼此有反應的？”

    “我倒沒聽說過……”

    玄峰也奇怪，卻不以為是件好事。

    看戲出來，他陪葉雨旸去做產檢?，F在肚子真有些大了，葉雨旸一點兒也不愛在外拋頭露面。醫生卻要他多出來走動。

    “道理葉老師比我都明白，何必我多講呢？”這女醫生溫柔地逼他，給葉雨旸弄得可沒脾氣了，“先生也多跟葉老師說說吧?！?/br>
    “……他自己都是半個病人，還要我照顧呢?！比~雨旸嘴硬著起身，“外面那些吃食不適合他……”

    “我可以不吃啊?！毙謇蠈嵒卮?。

    葉雨旸瞪了他一眼。

    “你們二位的孩子，一定漂亮的不得了，再忍耐一個月就好?！迸t生笑著說，“不過看發育的情況，或許會提早到元旦出生，也說不定……”

    “早出來是好事，不過還想過個踏實的新年……要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在醫院里熬著，那可難受了……”

    還好這孩子比較仁慈，沒有讓他倆在醫院過新年。

    ——卻把他倆的平安夜吞掉了。

    往年平安夜，玄峰都要以葉雨旸的名義，請廚師來家里料理圣誕晚宴?！斎?，說得一本正經，其實就是給他們兩個人吃的。

    原本今年也預備這樣做，孩子即將出生，最后一個二人時光的圣誕，玄峰準備得特別精心。沒想到剛到下午，葉雨旸還在對付圣誕樹呢，一陣強烈的腰酸，直接把他撂在沙發上了。

    “……怎么了？”玄峰跑過來。

    葉雨旸臨產，這段時間玄峰的神經繃得緊緊的，一有風吹草動就大驚小怪。前幾日孩子入盆，他也緊張的不得了，以為是發動了。還好葉雨旸有基本的知識，并沒急著去醫院。

    “……嗯……不好說……可能只是胎動……”葉雨旸看了眼手機，記下時間，“再等等，別這樣慌……”

    嘴上這么說，腰酸再度襲來之時，葉雨旸預感自己恐怕是要生了。

    雖然預約的醫院是玄峰伯母名下的，想什么時候去都可以，伯母甚至建議他提前過去住著。但葉雨旸不愿搞得那么麻煩，還是打算在家里多呆一會兒，等宮縮間隔短些再去。

    他還是喜歡自己的家。

    廚師一來，玄峰說明了情況，一切從簡。

    既然今日如此趕巧，雇主隨時可能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廚師也覺得幸運，是冥冥中的緣分，特意更換了料理方式，做了方便攜帶的簡餐，以便二人有需要時，在醫院里用。

    葉雨旸很想道謝，卻有些沒力氣呢。腰酸越來越難忍，肚子也有點兒痛，宮縮開始了。

    玄峰陪著他，另聯絡醫院，又給放假中的管家打電話，叫他開車過來預備著。

    葉雨旸低著頭，顯然有些不適，宮縮時一邊扶著腰，一邊抓著玄峰的肩膀。其實這會兒還不是很疼，但準時到來的折磨，讓即將分娩的父親有些慌張。

    “嗯……呼……”

    這陣宮縮結束后，他在沙發上躺下來，閉著眼睛休息，另一邊仍攥著玄峰的手。

    玄峰沒多說，用身體安慰著愛人，幫他擦去汗水。他們兩個忍耐某些事物的時候都不愛說話。

    送走了廚師，兩個人簡單吃了一些東西。間歇越來越短，玄峰關掉發出聲音的電腦和電視直播，抱著葉雨旸等待。

    過了不知多久，葉雨旸的額頭又冒出一層薄汗。

    “老陳在下面等了一晚上，那邊我也聯絡了。咱們這就去醫院吧？”玄峰輕聲問。

    只隔六分鐘了，而且還有一些破水的跡象。葉雨旸點點頭。

    玄峰小心地扶著他，把他裹在厚厚的大衣里，將他抱上了車。

    玄峰一直隱隱擔憂，愛人身子那樣敏感，生小孩會不會也比旁人更容易痛?，F在恐怕他的擔憂成了真。葉雨旸稍稍緩過來，就聽玄峰的心臟在胸腔里一個勁兒地跳。

    “……別緊張……我還好……一會兒到了醫院，你先找地方睡一下……”

    他倒過來安慰玄峰。

    “你別管我了?！毙灞Ьo他，“要是覺得難受就叫出來……”

    “這才到哪兒啊……”葉雨旸勉強笑了一下，“恐怕要到早上呢……現在就叫的人，到時候哪里還有力氣……”

    “那等你生完，我正好睡……”玄峰故作輕松地說，“大冷天夜里，黑漆漆的，誰睡得著……”

    “少來，就會哄我……”

    玄峰那話半真半假。他的確在天蒙蒙亮時較容易入睡。就怕今日心里憂慮，連稀薄的睡意也沒了。

    這時城中的購物中心都在過節，人流如織，一片繁華熱鬧。平安夜的樂聲，隱隱傳到車中。

    “真好啊……”葉雨旸輕嘆，“與外來的神同一天降生的孩子，同爹爹的生日也很近……原本我想著，若是再拖幾天，他就可以同你一起過生日了?？磥硭胝覀€更特殊的日子……聽說生日相近的人，喜好也差不多呢……”

    “這樣很好啊，多一個人和我一起愛你……”

    “那我可開心了……嗯……”

    新一輪宮縮到來。葉雨旸閉上眼睛，又抓緊了玄峰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