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醒路221號
軟糯的雞rou在嘴里嚼兩下,停一會兒,再繼續嚼,他總是不由自主地琢磨著在那個包間里的到底是不是廖警官和許祖輝。 直到謝家麟的手指在桌面叩了兩下,引得他回神。 “阿昭?” “我去洗手間?!卑芽曜訑n一起平放在瓷碗上,起身。 一出來就直奔剛才的包間,臨近就看見那扇門是開著的。 放慢腳步,又刻意繞到離門口有一段距離的蘸料區,混進取蘸料的客人堆里,才回過頭朝門里瞄了一眼——里頭只有侍應生在收桌子,桌中央擺著的那道醉蝦看起來一筷子沒動,陪襯的干冰還在飄白霧。 自從這天之后,孟昭心里一直惶惶的。 做夢不是夢見謝家麟被推下懸崖,就是被一槍打死。 心突突跳著醒來,才反應過來他夢到的那些死法都在謝家麟的電影里出現過。 做了這樣的夢,便半天睡不著。 坐在床上發愣,另一側的藍色臺燈忽然亮起來。 謝家麟那雙本就微微內陷的雙眼皮褶皺被困倦壓得更深,嘶啞著聲音問:“乖仔?” 孟昭仍沒從驚悸中緩好,他重新躺下,直接把腦袋枕上謝家麟的枕頭,側過身貼在對方涼柔的絲緞睡衣上拼命地嗅。這男人沐浴露和洗發水是同系列的草木香,身上的被子則是帶有烘曬過的羽毛味兒。浸在這種氣味里,才慢慢安心下來。 對方的手覆上他的額頭,中指和拇指分別貼著他的太陽xue輕輕地壓揉:“這幾天你總動不動就發呆?!?/br> “沒?!泵险逊裾J。 柔軟的藍光靜靜亮著。 他睡不著,謝家麟那只手就一直給他揉。 漸漸攢出些睡意,一聲急促強硬的電話鈴突然震響。 孟昭霎那就被這段鈴聲折磨出了耳鳴:什么事需要半夜打電話? 他瞪著眼睛,旁邊的謝家麟已經下床去接電話。 豎著耳朵聽客廳里的動靜兒,謝家麟的話都很簡短,“別急慢慢說”、“現在如何”,只有最后一句長一些,“你先叫救護車,我帶他馬上過去”。 孟昭眼皮亂跳,從床上坐起來,正好謝家麟走回臥室。 “阿昭,姜豹家出了事?!?/br> 謝家麟開車帶他去姜豹家。 紅燈一秒一秒地倒數,孟昭心里慌,就把手指塞進嘴一下下啃指甲和指甲旁邊的皮。 平時謝家麟看見他咬手都會管,但他這次沒管,只是伸手過來嵌進他的頭發里揉了揉。 需要點什么分心,孟昭隨口問:“陳嫂有說怎么找到的你家電話?” 謝家麟回答:“她說姜豹就記在本子上,旁邊標了個‘昭’字?!?/br> 終于到了門口。 隔著一道門,小孩抽泣聲清晰地傳出來。 孟昭敲門,聽見拖鞋吧唧吧唧跑來,陳嫂先開貓眼瞄了瞄,然后才打開門。 客廳飯桌上擺著碩大的金箔禮盒包裝的名酒,屋里并沒多么的狼藉,琪琪的哭聲正從主臥傳來。 他直接拐進主臥,一眼就看見躺在地板上的豹嫂,豹嫂受傷的是頭部,血流了一小灘,糊滿她濃密的發絲。 琪琪守在她旁邊,抬頭看見孟昭,才聳著肩膀停下哭泣:“哥……” 孟昭半蹲下來一把摟過琪琪,伸手探了探豹嫂呼吸,手指觸到微弱的氣流,頓時放心下來,側頭看跟進屋的陳嫂,再次確認道:“叫過救護車了?” 陳嫂忙不迭點頭。 他又問:“來的人你認不認識?” 陳嫂猶豫了下,囁嚅著搖搖頭:“太太叫他……麻桿?!?/br> “今天一早,警察來把先生帶走了!太太就急著去找什么許先生,找了一天沒有消息,晚上到家,太太又打了個電話拜托那個麻桿幫忙,結果就把瘟神招來了……” “麻桿來家里就對太太動手動腳,太太打他一巴掌,他推了太太一把,太太的頭撞上桌角昏過去了……然后在房睡覺的琪琪出來,那個麻桿看見琪琪,罵了幾句就走了?!?/br> 紅藍燈將玻璃映得一閃一閃,樓下傳來“喂嗚喂嗚”的救護車鳴笛,孟昭舒了口氣站起身。 起得急,眼前一黑差點栽過去,身后立即有一只手托住他的腰。 是謝家麟的手,這人一直在他身旁陪他。 醫護人員小心地把豹嫂抬上擔架,救護車裝不下那么多的陪同家屬,最后只有陳嫂乘上救護車,其他人都坐謝家麟開來的城市越野。 止血、縫針、檢查,確認豹嫂沒有內臟受傷,一直忙活到第二天天快亮。 單人病房里,靜脈滴溜還剩下大半瓶,藥液一滴一滴地落下,房間里也異常地安靜。 就連琪琪也不吵不鬧,她坐在椅子上,頭往后仰靠著墻,以這樣相當不舒適的姿勢睡著覺。 白墻上的掛鐘滴答滴答走,時針分針喀的重合指在七點,孟昭恍然清醒,抬頭看沙發上小憩的謝家麟:“你該去上工了?!?/br> 謝家麟掃了眼掛鐘:“還早,我再陪你半小時?!?/br> 孟昭:“早點去,免得雜志報道你耍大牌?!?/br> 對方站起來,走到他身旁,伸手捏了捏他肩膀:“你自己可以么?” 孟昭仰頭看他:“可以的?!?/br> 有些事他刻意嘴上不提,但不能不想。豹嫂的醫藥費、VIP病房的費用都是謝家麟墊付的,他忽然感覺自己和五六歲時一點兒區別都沒有,只會給人帶來負擔。 他極其厭惡這種負擔。 鐘表的指針順時針往前走,他叫醒陳嫂,讓她去送琪琪上學,琪琪在這時顯得很懂事,就抱了下孟昭,乖乖跟陳嫂回家去拿書包上學。 到了下午,豹嫂才醒過來。 一看見坐她床邊的孟昭,一把捏住他的手,哽著嗓子急切開口:“阿昭……條子說阿豹制毒!你了解阿豹,怎么會……怎么會呢?” 豹嫂那雙一向靈巧的眼睛現在只是漫無目的地亂瞟,她死死捏著他的手,說不出話,嗚嗚癟著臉哭:“一定是誤會,許先生和那些條子混得很熟,幫忙說句話他們就會放阿豹出來……” 孟昭的手被長長的指甲揩出尖銳的疼痛,他忍著,任憑她捏,溫聲安撫:“阿嫂,你先休息……” 豹嫂忽然一把丟開他的手,撕扯著嗓子喊:“休息什么!我還要去找許先生??!” 緩了兩秒,孟昭喘了一口氣,還是溫和的聲音:“阿嫂,我去幫你找許先生?!?/br> 見豹嫂安靜下來,猶疑地盯著他,便繼續道,“我跟著豹哥做事這么久,認識人多,馬上就能打聽出許先生在哪?!?/br> 孟昭當然是在說謊。 許祖輝和其他講排場的龍頭老大不同,他一向低調,經常神出鬼沒的,沒有固定住所,估計連阿豹都不知道他住哪里。 孟昭決定先去警署,看看能不能見到姜豹。也好問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路上,他的腦袋不聽話地蹦出許多模糊混亂的念頭,如同飛速快進的影片,每一張都看不清,直到最后,靜幀在姜豹造紙廠里那個青年手肘內側的針孔與瘀青。 孟昭的心驀地沉下去,胃開始一陣陣絞痛。 轄區內警署最多能收押疑犯4時,這期間如果沒有找到證據定罪,則只能釋放。 孟昭也不清楚在收押的這一段時間內可不可以探監。 他在咨詢臺前坐下,桌對面的警員皺著眉看他:“先說好,丟東西這種事情我們沒精力管的?!?/br> “不是?!泵险颜f,“我找姜豹?!?/br> 見這年輕警員忽然板起臉沉默下來,他補充道:“就是昨天早上被你們帶走的那個男人?!?/br> 警員的表情很是古怪,隨手端起一本文件冊翻了翻,裝模作樣地掃視下去,又翻了一頁、再翻一頁,嚓嚓的搓紙聲顯得格外慢吞吞。 等他終于啪的放下文件冊,又開始漫長地上下打量孟昭,最后才以審訊似的語氣問:“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表弟?!?/br> 警員立即搖頭:“表弟不行,叫姜豹直系親屬來領尸體?!?/br> “尸體?”孟昭跟著念了一遍,騰地站起來,“什么尸體?” “還能是什么尸體?”警員語氣淡得像在聊雞毛蒜皮的小事,“那個姜豹,昨晚在監倉里自殺了?!?/br> 見孟昭一直站著,警員朝他招招手,“他也算聰明的了,搞個死無對證,至少他那賭鬼老婆和你這個‘表弟’就不用被抓啊,對不對?” 孟昭的手握成拳,鼻腔酸得受不了,可他并沒有讓眼淚流出來,石子一樣鉻著眼睛。這警員的臉讓他很想一拳打上去,把那張臉上的譏弄砸得粉碎。 他閉上了眼,垂下頭,好半天,沉悶地開口:“多謝?!?/br> 走出警署,找了個拐角,蹲下呆了幾分鐘,把所有的情緒完完整整地憋回去,捶著蹲麻的腿站起身,走到馬路邊,抬手招了一輛的士。 他要去找阿紅。 阿紅是寶麗夜總會的mama桑,也是麻桿的老相熟。麻桿好嫖,基本不是找阿紅手下的姑娘,就是直接找她本人。 阿紅的公寓在哪他記得很清楚,畢竟她是孟昭他媽生前唯一的朋友。 敲了許久的門,里頭才有人應“來了來了”。 門一開,阿紅穿著低胸的法式睡裙站在門口,瞇著眼睜不大開,長相說三十還糊弄得過去,長卷發呈現出一種奇怪的形狀——孟昭對這種形狀很熟悉,他媽也經常這樣,頭一夜太晚到家,懶得洗掉發絲上的定型發蠟,第二天一早便是一頭凹凸不平的亂團。 “昭仔?”阿紅側身避開擋門,“有事找我?” 孟昭進屋,回手關上門,直奔主題:“紅姨,你幫幫我?!?/br> 他把事情挑重點說了一遍,沒想到阿紅聽得糾緊臉朝他擺手:“我不可能幫你約麻桿,搞成這樣,我以后還要不要做他生意?” “那就晚上在寶麗,”孟昭接著說,“我藏在包廂,你開工時把麻桿請進那個包廂,他不會想到跟你有一毛錢關系?!?/br> 阿紅猶豫再三,他便趁勢攀他媽的舊情,說了一通好話,阿紅可算點了頭。 趕在夜總會營業前,孟昭就在二層一間專門用來‘辦事’的小包廂藏好。晚上十點,一個身穿亮片短裙的姑娘果然把麻桿領進了包廂。 孟昭沒有直接蹦出來,他頗有自知之明,也不覺著自己對上麻桿有什么勝算,就一直等到沙發開始嘎吱嘎吱地搖晃,姑娘夸張高昂地呻吟出聲,他才從旋轉球燈照不到的沙發背面爬出,吸一口氣猛地沖上去,橫起之前揣手里的水果刀,架在正忙活的麻桿脖子上。 “別動?!?/br> 妓女尖叫一聲,慌忙扯了扯短裙?;剡^神立即光腳跑出包廂。 孟昭不怕她亂說,阿紅答應在門口守著,教那姑娘不給他惹麻煩。 麻桿過了那幾秒吃驚發愣,隨即扯著嗓子罵開:“孟昭?吃里扒外的小賤貨,拿刀對著我……” 他忽然像被消去聲音的磁帶——孟昭的刀子一斜在他脖子上開了條又淺又長的口子! 麻桿安靜了,孟昭才開口:“許祖輝在哪兒?” 麻桿開口仍帶橫氣:“你問我我去問誰?” 孟昭:“別人不知道,我在你身邊待過,見過許祖輝總約你見面,他和你最近。豹哥剛被警署抓走就死在里面……” “誰死了???”麻桿打斷他。 “豹哥死了,你……”孟昭頓住,很不對勁。 他不說話,麻桿還在繼續念叨:“阿豹不是說好要頂罪的……死了?誰說的?” 孟昭抓住關鍵問道:“給誰頂罪?” “許先生說好給他筆錢。阿豹在里面蹲個十幾年而已……”麻桿語無倫次,被酒精長期蠶食的眼睛像兩團渾濁的黃油,“他自己還說劃算,憑自己一輩子都混不到這么多錢……” 孟昭的手臂早就酸得失去知覺,這樣子的麻桿讓他覺著毫無威脅,他索性直接放下刀子。 麻桿十多年前,還沒把他自己搞成這幅樣子。倏忽間,孟昭想起那時他和阿豹一起沖進小屋,力大無比地把那位‘叔叔’拖到地上,一拳打掉了他的門牙。 所以麻桿看到琪琪出來才會放過豹嫂。這個人也有他的底線,再如何也不會當著人家女兒的面做那種事。 而現在更棘手的是許祖輝。 孟昭的腦袋也似乎被倒了一桶定型發蠟,什么也捋不順,什么也想不清。 他對面的麻桿呲牙咧嘴地摸摸脖子上的血,抬手就照著他的臉狠抽了一巴掌:“賤貨!敢拿刀比劃老子!” 臉頰、耳朵全像被滾水潑了一樣。孟昭扔下刀子,渾渾噩噩地站起來,轉過身。 麻桿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你要是夠聰明,就去找許先生要那份說好的安家費,其他的都別說,別給阿豹老婆孩子惹麻煩!” 頓了頓,又道,“許先生這幾天應該在香醒路221號獨棟別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