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妻子似乎總覺得自己不聰明，容易輕信又懦弱。

    你以前也是這樣認為的?？哨s到那間咖啡屋，看見他臉上露出的，難以置信的神色時，你意識到他其實反應非?？??？赡芩皇且恢币种谱约翰蝗ニ伎?，畢竟越是思考，越是藏不住眼神。

    當時你用盡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沒有抬起槍對準政敵的臉。你想，他怎么敢，違背了賭約，把一切真相用這種殘忍的方式……在你的妻子面前展開撕裂。

    其實你以前并不是沒有冷眼旁觀過類似的“懲罰”與“警戒”的，只是這一次，你甚至有些怒不可遏，有些后悔自己準備不夠萬全，你應該早早瞞住一切或處理掉相關人和物，讓他一輩子都只記得政社編織的謊言……反正自己好好對他的。你會讓他……有很多的巧克力與笑容。

    雖然你不能理解他的痛苦，但你根據常識判斷，他一定會很難受，這個認知讓你也感到糟心。

    但你更清楚，逝者如斯，已經發生過的后悔沒有任何意義，當年堅持這項決定且還存活的人都已經被你帶來，讓你的政敵多說些惹人討厭的，也不可能繼續隱瞞的廢話，這樣你的小松鼠應該會徹底憎惡他；等親手處決那群領導后，你會告訴他，你愿意去喜歡他。

    你發誓你說這句話時，真心沒有絲毫作偽。

    ——仇人已經得到懲罰，現實無力改變，只要答應，就可以在保持清醒的同時也得到夢寐以求的感情和愛。你心里篤定，他會在猶豫之后走向你。畢竟點頭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如果不愿意？他沒有理由拒絕，而且你和你的政敵心里都清楚，快樂房可以進第一次，自然可以進第二次，沒有什么會脫離掌控，就連你的妻子看似絕無可能的“睜開眼睛”，也不過是計劃之內意料之中。

    在路上你已經把所有關于他的、你能找到的資料和檔案全部細細過兩遍，就像過往無數次做過的一樣，人物的刻畫輕松浮現于腦中——

    溫柔，漂亮；邏輯能力尚可，對政治不敏感，也不關注大局；性格易遷就，觀點不激烈；非?？释粣?。

    是的，非?？释粣?。你想，或許是小時候擁有了父母過多的疼愛，或許天性如此。你的妻子……其實非?？释麚肀?，親吻，被愛。遠遠超過對性交的熱衷，只是政社多年的矯正強行戒斷了他的渴求，于是最過分、再難以忍受，也只是咬破了你的嘴。

    或許他自己也知道，現在的秩序下，沒有人有勇氣有余心給他……

    所以你的妻子一定會答應的。你心里想，畢竟這是他最渴望又求而不得的東西。

    雖然今晚在出門前，你猶豫了一下，把最后一顆子彈換成了麻醉彈，并親自遞到他手上。

    一切似乎都還算順利。只是當他哭著說“謝謝你”時，你心里的警鐘敲了一下。

    緊接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切都脫軌了。

    后來再回想那段記憶，你的腦中只有很多零碎的，倉促且混亂的片段……也可能只是你自認為的倉促，畢竟他看起來似乎早已下定決心；混亂也或許根本是你不想再回憶……

    “我會死的……”

    他站在離你幾步遠的地方，燈光映照滿臉淚水。

    你聽到這句話時，喉頭莫名發堵——這是什么意思，選擇你是一種“死亡”嗎，他不相信你可以為他改變嗎？

    你……確實不清楚怎么去愛一個人。在遇到他以前，也沒有人給過你什么愛，沒有人真正愛你。你無從去學習。政社禁止你們學習。

    其實你心里清楚，你的妻子也沒有給過你真正的愛，從快樂房出來的人……真的有愛人的能力嗎？他和你從未有過交集，不知道你的名字，不了解真實的你；他獻予全部愛的是海報上那個笑容溫和慈悲，萬眾敬仰的“總席”，政社費心維護的精神符號；而不是私下寡言冷漠，性愛技巧匱乏的自己。

    但就像給盒子上鎖一樣，你下意識關上了這個真相，第一次決定自欺欺人。你告訴自己他愛你，他渴望你的愛，所以他應該……一定會……

    ——第六聲槍響。

    重物落地，鐘擺搖蕩……你不知道你是怎么沖出去的，就算第六顆是麻醉，可槍口離得那么近！

    你跪得很急，所以你看見了他最后一眼，眼皮還沒有闔上，你從那雙甜蜜的空洞的瞳孔里看見了自己。你發現最后一刻那雙眼睛是帶著點笑意的。

    熟悉的眼神……

    你突然想起來那一天，很多年……十六年前……

    “不要太難過，”你對著那個長得像小天使一樣的男孩說。

    “開心，七二很開心！”男孩笑起來。

    撒謊。你在心里說。

    他的眼睛……明明就是一副強忍著想哭不敢哭的樣子。別笑了。

    但你又想到，他確實不能哭。無數雙隱藏在人群中的眼睛都在沉默地注視著他的每一絲神色變化。

    于是你捏了捏他的手就離開了。

    那天回去后，你的課業第一次沒有通過考核。監護人說你產生了輕度同情與不滿這兩種危險情緒，必須要進行反思。雖然你自己似乎并沒有察覺到。

    反思出來后，你也忘記了這雙眼睛，繼續安安穩穩地去當領導團寄予厚望的接班人之一。

    現在他終于可以盡情地哭出來了……

    你看著他臉上的鮮血，怔怔地想。

    如果你沒有忘記他，如果你那時候牽起他的手，帶著他跑出絞刑場……不，不，哪怕給他一個擁抱，告訴他你愿意愛他……

    你用力眨了眨眼睛，發現你的妻子已經徹底合上眼了。你伸手去摸他的臉，不知不覺有什么劃過臉頰落下，你竟然也哭了。

    告訴他你愿意愛他……

    你終于意識到，不是一切都能用利益得失來衡量的，不是每個人都會像你們一樣，選擇最花團錦簇的那一個未來，所以你們沒有料到他會舉起槍對準自己；你的妻子心里終究不是把你視作最重要的那一位，于是他放棄了所謂的情情愛愛，選擇抓住真正不愿失去的——

    黎明無聲到來，它沒有光臨你跪著的陰影處。

    …………

    那天之后，掃尾清理完，你把他送去最好的醫院，醫生說他可能會在床上昏迷很久，醒來并不一定有完整的記憶。但政社同樣有辦法讓他完美履行性愛娃娃——

    你打斷了他，作為政社最高的獨裁者，你知道普天之下，不是每一寸墻壁都嵌有光幕，你知道某一處應該有……尚未被掌控的“世外桃源”，沒有政社，沒有思想警察，自然也沒有你。

    把他送過去，你們各自開始毫無關系的下半段人生，你追逐你的權利，也會有一個滿懷愛意的人去重新吻去他的淚水。

    于是，那天之后，你和你的政敵默契地當做無事發生，你安慰自己，你只是一時情緒失控，不過是死了妻子而已，反正只要你想，你還可以有第二個第三個妻子，他們會更漂亮聽話……

    但當你一次次突然從深夜中睜開眼睛，夢里的景象已烙進你的靈魂時；當你愈加感覺那些權柄、玩弄人心、戰爭和思想控制開始索然無味時；你總覺得家里有姜餅的香氣，長時間的走神，發呆……你終于不得不承認，他的自殺也帶走了你的黎明。

    咖啡屋的槍聲不是終結，是獨屬于你的，黑夜的開始，它沒有一絲星月，慢慢吞噬掉了你生活的天光。

    你應該到最后都沒有徹底愛上他。你冷靜地想。畢竟你從前不理解，現在無法再去學習；但你愿意踩碎過去的一切，去重新追求他和愛他……你放不下他，也渴望他的親吻和愛。

    他的淚水終究成功地、徹底地摧毀了你前二十多年構建的整個人生。你竟然覺得現在的生活有些令人反胃……不，準確說，一刻比一刻難以忍受。

    ——就算你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第無數個妻子，他們也不會給你熱牛奶，不會給你烤小熊姜餅，更不會咬破你的嘴巴了。

    你想，你們相遇的時機確實很糟糕，一個不值得愛卻盲目地去喜歡，另一個不理解也不愿去付出?，F在看來，簡直是一個笑話……一場悲劇。終究是你做錯了太多太多。

    去結束這一切吧。你閉上眼睛，按住自己的左手。雖然肯定很困難，稍有不慎，就是千刀萬剮或再度迷失。

    但你堅信悲劇終將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