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突然笑了，伴隨著最后一句童謠結束，清晰的笑聲在咖啡館響起，“真是可愛的表情，反應得很快啊?！?/br>
    七二從沙發椅上踏下來，站在兩撥人面前，看著艾爾微笑的臉。這一刻，他突然發現，某種程度上，艾爾其實和自己名義上的丈夫非常相似，永遠帶著溫和的，屬于上位者的笑容，眼神卻完全不像在看平等的生命，硬要說區別的話，可能是總席在他面前已經懶得偽裝了，而艾爾和七二相處的每一秒都堪稱精心計算，步步為謀。

    現在回想過去的一幕幕……那些難以忽略的懷疑，或許根本不是他草木皆兵，而是靈魂深處殘留的一點思考的本能在瘋狂警告。

    七二喉結滾動，他有太多太多疑問了，沉默片刻，還是選出了最致命的那個問題：

    “你根本不是什么黎明社安插在政社的臥底，你們是一伙的……真的存在黎明社嗎？它是已經被你們清理又取而代之了，還是……”根本就是一場謊言？

    “從來就不存在，”艾爾干脆地承認，“七二，其實你心里已經想清楚了，不是嗎？”

    七二沒有說話，只是凝神注視著艾爾臉上似乎完美無缺的笑容。

    “為什么不存在……因為整個國家，根本沒有‘睜開眼睛’的人啊?！?/br>
    艾爾笑著道：“建造黎明社，就代表著革命與推翻現有政權。而古往今來的起義和革命，大多因為什么？是饑餓與死亡的威脅，不平等下的窮困，強權暴政中喪失尊嚴……我們已經吸取夠了前人的經驗，不會再犯這種低級錯誤，構建那種粗糙的秩序了?！?/br>
    “現在你們只是吃得不好，但沒有吃不飽，也沒有明面上的階級差距。不患寡而患不均，觸目所及，大家都吃糠咽菜，你從哪里心生不滿呢？至于人權和尊嚴……政社只抓住貧民中過分聰明的，和一部分不聽話的政員進行教育，如果你對政社規章百依百順，自然會覺得自己是一個有尊嚴的人，畢竟權力的鐮刀從不指向你……當然，最新一版新話詞典出來后，四代估計已經不知道什么是‘尊嚴’了?！?/br>
    “七二，當時你大義凜然舉報第一任丈夫的時候，難道會覺得自己沒有尊嚴嗎？”

    ——眼前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上給予滿足，遙遠的、真正致命的剝削反而悄無聲息。貧民醉生夢死在賭博、酒精、機器生成的黃色書籍和毒品的強烈刺激中，外圍政員冷眼旁觀，被雙重思想推動著，一邊狂熱崇拜政社，一邊又主動替政社篡改歷史，訓誡同胞；核心政員真正掌控權力，享受著使人痛苦，令人屈辱的快感。所有人都有光明的未來，誰會想和政社對著干？

    艾爾頓了頓，不緊不慢回到最開始七二的問題，“既然沒有不滿與不平，大家各司其職，又哪來的革命，哪來的黎明社，哪來的‘睜開眼睛’？如果沒有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你不也是選擇了閉著眼安穩度日嗎。你是這么想的，所有人都是這么想的，零星幾個愿意掙扎的——已經在快樂房幡然醒悟了?！?/br>
    所以根本不會有人想去創建這樣的組織，自始至終，七二的希冀和仇恨都只是寄托在政社精心編造的一個謊言上。而艾爾顯然是知情者，甚至……樂在其中。

    “……”七二睫毛顫抖著，重重呼出一口氣。艾爾的每一句話都像一只猙獰的枯爪，層層撕開皮rou，鮮血淋漓的痛苦中混著前所未有的清醒，七二的口腔里都是被自己咬出的血腥味。

    沒有接著問面前人政社這么大費周章的目的何在，他已經能隱隱猜到了——國家嚴禁真正的黎明社存在于世，但又必須要有一個這樣的假想敵，否則如何肆無忌憚潑臟水，順理成章地監視和拷問？吃不好睡不暖的群眾更需要一個可以盡情仇恨痛罵的對象。

    艾爾對七二笑著點點頭，似乎在肯定他心中的猜測。七二并沒有覺得榮幸，只感到陣陣惡寒。

    他看向總席，男人沉默地站在原地，似乎不打算打斷七二和艾爾的交流，表情更沒什么驚訝或不滿，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也是，這是整個國家的最高領袖，所有民眾的精神寄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七二把頭轉回去，不想看到這張臉。然而黎明社的問題解決了，更多的疑問隨即瘋狂涌上來，其中最難以忽視，也最膽戰心驚的，莫過于——

    “……你到底是誰？”七二盯著艾爾身后那群領導，啞著嗓子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剛才歌謠響起，總席闖進來時，七二已經意識到所謂的栗樹咖啡廳恐怕根本是一場鴻門宴，或者一片更險惡黑暗的深淵。而既然黎明社本身只是個騙局，艾爾也不是幫助他走出迷霧的同伴，那他是誰？

    藏匿在政員中，專門用來挑撥和舉報的思想警察？

    不，不對，艾爾對政社規則的了解程度實在讓人毛骨悚然，連領導團都對他畢恭畢敬，那只能，只能是……

    七二咬牙回想和艾爾相處的所有畫面，每一寸細節都不放過——

    鼓動他主動去穿情趣服裝討好丈夫；誘哄著寫下告白的紙條；牢房里在無路可走的背叛中徹底崩潰；父母則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這樣看來，艾爾對自己簡直稱得上“煞費苦心”。他到底為什么要接近自己？難道只是單純的惡趣味，想要看自己在痛苦中不斷掙扎又不斷逃避，直到最后無路可退，徹底崩潰的狼狽樣子嗎？

    還是所謂的和總席的賭約……

    “似乎摸到了一點邊？先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艾爾打斷了七二的思緒，男人臉上的表情幾乎稱得上“稱贊”，“我的身份……我是核心政員A－0052，再說準確點，是和你丈夫相對立的領導團政領?！?/br>
    “七二，你要知道，政社高層也不是一潭死水，既然人人都渴望權力，那最高處的位置自然遭人窺覦，領導團中也有不同政見的派別，你的總席是一派，我是另一派，哪一邊能力強，誰就掌握權力?！?/br>
    “誰掌握權力，誰就是你的丈夫?！卑瑺栶堄信d味地看著七二，“現在A－0000是你的枕邊人，說不定五年后，就換了人呢?！?/br>
    換成誰不言而喻。七二心中有那么幾秒甚至生出一個荒謬的想法——自己是不是應該感到榮幸，領導團里兩邊政團的領袖都在自己身上浪費了不少時間？

    “至于第二個問題，我為什么這么做……先問是什么，再問為什么?！卑瑺栂褚粋€諄諄善誘的老師，“在我回答我的目的之前，七二，你真的清楚我做了什么嗎？不錯，你確實很聰明，這么多年的思想矯正竟然還沒有滅絕掉思考的能力，但還是不夠，不夠深刻?！?/br>
    “怎么樣喚醒一個沉睡的，被洗腦的蠢貨？無非是金錢，權力，或者感情。下面的人查了你的檔案，發現你對權力毫無欲望，不然也不至于到現在還只是外圍政員；本來我以為你會喜歡金銀珠寶的，結果你也沒有多看兩眼衣服上的水晶……那只有感情了?！?/br>
    七二心里似乎隱隱預料到了艾爾接下來要說什么，他難以置信地睜大眼——

    “我做的事不值一提，不過用感情逼著你‘睜開眼睛’而已。第一次是愛情，我哄騙你承認自己其實愛著總席，愛情讓你對現在冷冰冰的生活感到不滿，開始想要對政社的一些規則陽奉陰違，于是沉睡的靈魂初次驚醒；第二次是……友情？不太準確，顯然在做朋友方面我很失敗，你沒有朋友，也沒把我當做朋友，勉強算同伴之誼好了?！?/br>
    “出賣同伴后，你表面上看似再也不敢違背政社，但仇恨的種子卻已經埋下了，你一直被背叛的愧疚困擾，開始從心甘情愿地自欺欺人，變成迫不得已的自欺欺人?！?/br>
    “但是還不夠，你還有退路，依然妄想用逃避換取虛假的幸福；所以第三次是親情，我實在很慶幸，還好他們留了你父親的性命，面對親人的慘狀，你終于忍無可忍，開始勇于憎恨政社，憎恨這個社會了?！?/br>
    ——艾爾做了什么？他或許不知道小時候的七二是一個心里缺愛又渴望愛的小孩，但對人心過于可怕的了解卻讓他在短短的相處中敏銳抓住了七二的軟肋，三張感情牌從容不迫地一一亮出，毫無防備的七二在這場“賭局”中潰不成軍，靈魂于火光中發出清醒的悲鳴。

    “再一再二不再三，一次次痛苦和淚水的累加最終引燃了心里的燎原之火，”艾爾笑著道，“七二，你丟下火柴前扭頭看向你父親的最后那一眼，真是……太精彩了，可惜我只能透過光幕欣賞?！?/br>
    “……你！”有那么幾秒，七二幾乎失去了言語的能力，過往一幕幕倒帶般飛速回放，曾經自以為的巧合和事實……他吞咽了好幾次，才勉強發聲，只是牙齒止不住地打顫：“那個監聽器……是你放的？”

    “是我，”艾爾肯定道，他看向總席，話卻是對七二說的，“今晚也是我安排你去你父親家‘掃黃’的。這么看來，你好像錯怪你的總席了，他確實沒做什么，頂多是在床上兇了點？沒有我的話，估計你們孩子都生出一窩了。我可真像一個阻撓你們幸福生活的大反派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