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出行記

    燕京城內一連封了兩天，一直到十七日這一天，顯慶終于從熱河趕了回來，先發了罪己詔，然后便下達命令，“三品以下官員以及軍民鋪戶人等俱著逐戶挨查”，潮音閣也給敲開門仔細搜查了一番，那些士兵進來一看，這里也真沒什么好搜的，干干凈凈空空蕩蕩，連擺設都沒有幾件，廚房里幾只粗瓷大碗，衣箱里幾件舊衣服，一覽無余，沒什么藏匿，別說是人，就連可疑書信都沒有半張的。

    帶頭的伍長咧嘴一樂：“成啊，大姨，您這日子過得夠清靜的，住在這么個地段，這房子里跟庵堂似的，您也不嫌太過素凈了?！?/br>
    沐雪元嘆道：“大城市，房價高?！辟I了房就只好壓縮生活費了。

    到了十八號下午，黛玉終于回來了，她一進門來，沐雪元與紫鵑就連忙拉住了她，問道：“顰顰在那邊，這幾日可吃了什么？不好上街買東西的，那邊的米面菜rou可還夠么？”

    黛玉笑道：“不必擔憂，好在二娘開了個小園子種菜，每天都有鮮菜吃，就是rou不好買，雞蛋也不多，幸好彩霞她們從綠泉拿了些豬rou回來，腌成咸rou，對付了這幾天，二娘還說以后要養雞呢，道是從沒想到太平盛世也會出這樣的事，外面還沒有天下大亂，我們這里就不準上街了，堂堂的京都，哪里能夠想到會有這種事？”

    沐雪元一聽，這是要復制李紈的路徑了，李紈前兩年也已經過世了，“雖然倒是也有道理，不過這養雞的事情還是罷了吧，想想養了之后，那院子里的味道?！?/br>
    就在顯慶元年的時候，京冀地區發生了一場瘟疫，就是傷寒之類，雖然是細菌病毒的傳播造成，然而燕京城中的衛生條件也真的比較差，夏天滿是蒼蠅蚊蟲，黛玉便嘆道：“觸睫隱字，驅不能已?！?/br>
    沐雪元想了一想，笑道：“‘觸睫隱字’這四個字著實巧妙，活靈活現的，可不正是如此么？那蒼蠅實在猖獗，半點不怕人的，都能撞到人的眼睫毛上來?！?/br>
    要說鳳炎洲雖然炎熱潮濕，蒼蠅蚊子卻真的沒有這樣多，主要是衛生條件比較好，附近也沒有河塘之類，燕京城內如今還是明渠排污，那蚊蟲滋生可真的不用提了，夏天經過排水渠，里面的污水不是灰色而是灰綠色，別提多難以入目了，味道也令人作嘔。

    黛玉一笑：“這卻不是我說的，乃是里面的話，唐代便是如此，往前推，隋朝也是一樣，有許多美奐美輪的事情，都不能細究?！?/br>
    沐雪元搖頭道：“這樣的環境，很容易發生瘟疫?！?/br>
    黛玉略想一想，點頭道：“你這樣一說，我倒是想到了，開皇十年的時候，長安瘟疫橫行，大業元年的時候，正式遷都洛陽，從前我一直以為，楊廣登基便遷都，或許是為了忌諱楊勇，不過此時一想，與這一次瘟疫或許也不無關系，那長安城當了許多年的帝都，想必也如同燕京城一般，有點積重難返?！?/br>
    沐雪元：這“積重難返”用的，當真是重口味啊┌（。Д。）┐

    京畿瘟疫之后的第二年，顧太清便過世了，享年七十七歲，她倒是在榮華之中安詳離開的，雖然一生坎壈，卻終究有一個寧靜自在的晚年，從這一點來講，比史老太君的結局要好，另外顧太清總算是沒有親眼看到紫禁城的這一次劫難，居然有太監參與其中，看看人家天理教這地下工作搞的，都挖到帝國中樞了，難怪顯慶還寫了一首詩，里面有這樣四句：從來未有事，竟出大清朝。肆逆宮墻近，豈同邊徼遙。

    沐雪元拿到了這首詩的抄本，看過之后便感到，顯慶寫詩的水平和他老子差不多，當今時代的政治正確倒是有了，就是文采差了點，不過顯慶在事件評判上倒是很精準的，就是像這樣在王朝還沒有怎樣衰敗的時候，反對者就攻入了紫禁城，這在二十四史之中都是罕見的，這還與貴族的叛亂不同，這是起自民間的造反，一般民眾性的造反運動與統治集團的內部斗爭有所差別，前者都是先遠方后中央，邊陲地方先開始亂，逐漸深入到帝國內部，然而這一次是直接中心開花，怎能讓顯慶不震驚？

    就連彩霞她們，回憶起當時的情形，也有些心有余悸：“難怪在戲園子里賣瓜子的陳mama說，十四那一天忽然有一些不像本地人的，來在那園子里看戲?！碧崆耙惶煸缍紳摲聛砹?。

    沐雪元不由得便要想到顧太清在當年去香山，望著昆明湖的時候曾經寫過的那一首浪淘沙：碧瓦指離宮。樓閣飛崇。遙看草色有無中。最是一年春好處，煙柳空蒙?！『粤鳀|。橋影垂虹。三山秀氣為誰鐘。武帝旌旗都不見，盛世難逢。

    當時顧太清感慨的是永嘉南巡，檢閱杭州的八旗軍隊，結果從前“精于騎射”的滿八旗，有人居然從馬上掉了下來，永嘉自然是十分惱怒，顧太清雖然要說憂國憂民都有點越俎代庖了，不過聽到了這個消息，心中難免有所觸動，入關二百余年，如今這兒孫們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只知養尊處優，連騎射的本行都忘了，還不如滿洲的一些姑奶奶，起碼在馬上不至于掉下來，又比如王貞儀，雖然是個鉆研天文的，卻曾經在邊塞向那些蒙古將軍的夫人們學習騎射，號稱是“跨馬橫戟，往來如飛，發必中的”，再看看那幫大爺們，別說御敵，外敵入侵的時候只怕逃難都逃不利索，就這樣還一個個拽得很，專門能對著家中的女人發橫。

    天理教反政府的這一次行動，后續因為顯慶又是減稅，又是發放口糧路費，余波總算是平息下去了，這一次的起因其實也是因為旱災，現在政府高層終于是重視了，于是社會逐漸恢復了平靜。

    又過了七年，顯慶十年的時候，歷史上的一個巨大的轉折點——鴉片戰爭終于爆發了，這一年紫鵑已經七十八歲，沐雪元七十六歲，就連最年輕的黛玉，也已經七十二歲，寶釵熙鳳平兒等人都已亡故，閔二娘也過世了，九十一歲壽終，十分的高壽了，彩霞七十九歲，賈盈賈琇人到中年，賈鯖賈舲都是十幾二十的年紀，于是沐雪元便召集了兩邊開了個逃難前準備會議，八個人進入空間，彩霞畢竟年紀大了，忽然間發現這里居然別有天地，不由得一陣眩暈，賈鯖賈舲一看這里面，便登時躍躍欲試，你一言我一語很快開始計劃，賈鯖賈舲則是四處亂跑，可算是得著撒歡兒的了。

    黛玉招呼道：“不要亂跑，快回來，有的是時候逛，如今且快計議離京的事情?！?/br>
    彩霞愁容消退，笑著說道：“如今既然是有了這個，許多事都不必愁了，將那些值錢的東西搬進來，房屋院子的門一鎖，套了馬車離開就完了，我們這些老的，實在受不得那路途的顛簸，便留在這里罷了，只是雪元卻沒有這個清福，你若是不跟著，等我們再出來，不知是在哪里?！?/br>
    沐雪元笑道：“我自然是要在外面的，否則倘若有事，她們來不及躲避，可怎么辦？我這身子骨還很是可以的，等這件事情過去，孩子們還有許多事情要學，雖然咱們是開茶社的，可是世事多變，眼看著這大變局便要來了，也不能都指望著那個，很該多學些別的才好，比如上山下海的，還有那稻田菜田也該知道怎樣侍弄，藝多不壓身，知將來用上哪一項呢？趁著我還硬朗，也該和你們好好說說，本來也是準備著就把這事告訴你們的了，忽然間便打起來了，如今且先逃難要緊?！?/br>
    眾人進入木屋之中坐下喝茶，因為是八個人，這屋子一下子便顯得有些擁擠了，阿琇笑道：“看來以后還得學學怎么蓋房子?！?/br>
    沐雪元點頭：“這個是要學的，好在這里面三季炎熱，冬季里縱然有些涼，也不至于和外面京城之中似的，不必建怎樣厚的墻壁，只要燒足了炭便好?！焙竺鎭y的時候還多著呢，這才哪到哪？

    大家一邊喝茶，一邊商量著具體的事項，彩霞與紫鵑是肯定要留守空間了，黛玉不愿看那亂紛紛的場面，也不想出去，賈舲年紀太小，就讓她在這里照料幾位祖母，在外面的就是沐雪元，賈盈賈琇和賈鯖，沐雪元之前已經想到會有這種事，馬車已經準備好了，兩邊將金銀細軟整理打包帶進空間，粗笨家具就放在外面，然后套車趕快離開京城。

    此時洋人的軍隊已經攻陷了大沽口，打到了通州，燕京城中人心惶惶，走在街上只見行人匆匆，車馬轔轔，一片紛亂，八月初五這天，賈盈鎖了自家的房門，將院子鑰匙交給了祁金環，當年閔二娘過世，將這套院落便留給了賈盈賈琇，祁金環的丈夫第二次出門，便再沒有回來，到后來兒子三江木匠手藝學成，終于可以自立，祁金環也安慰了一些，卻仍然在這邊幫忙，后來這院子里騰出了一間房，賈琇便要她們母子住進來，也不要她們的房錢，就這么住著。

    這一次本來彩霞說要祁金環和她們一起走，祁金環卻搖頭道：“我要守著三江，他不走，我也不走?！辟即蟮谋本┏?，本也不太容易全部逃難，三江還有主顧在這里，他不能不做生意。

    彩霞嘆道：“那么便罷了吧，既然如此，就拜托你們幫看一下房子?！?/br>
    彩霞已經在空間之中，前兩日將貴重物品料理好后，沐雪元過來直接都運進鳳炎洲，之后彩霞在賈琇的陪伴下去了潮音閣，然后便在那里直接進入空間，對外只說是走親戚未歸，此時賈盈賈琇與賈鯖將最后一點也收了尾，換了男裝之后，便出來趕往潮音閣，今天便要全家離京避亂了，畢竟前兩天皇帝都“北狩”了，帶著皇后、懿貴妃等人跑去了熱河，這京都之中便更加人心浮動，所以還是走吧。

    于是馬車之中便坐了四個人，沐雪元雖然是最為年長的，然而那三個都不會趕車，所以只好她坐在前面，賈琇也坐在她的身邊，跟她學著駕馭馬匹，一家人都會騎馬，不過騎馬與趕車畢竟還是兩件事。

    沐雪元吆喝著馬匹，前面兩匹馬一起開始跑，那大篷車便也給帶動起來，匯入街上滾滾的人流之中。

    過了一陣，馬車出了城，行駛在郊外的黃土大道上，兩條狗跑在車邊，那是潮音閣看家的狗，這次也一并帶了出來，畢竟露宿在外，夜里需要有警戒守衛。

    道路上，逃亡的人很多，許多人扶老攜幼，徒步行走，能夠有一頭毛驢代步，就算是不那么凄惶，相比之下，能夠搭乘馬車往外趕的，已經算作是豪華級別的難民。

    到了傍晚，馬車在一個小村莊邊停了下來，與其她一些逃亡者一起，當晚就準備住在這個地方，人們四散錯落分布，開始吃干糧，或者是做飯，村口有一口井，有人過去打水，賈盈賈琇也提了一只小桶過去，打上來水一看，卻是頗有些渾濁，不過這也沒有辦法，樣子總要做的，于是便將水提了回去，大家拿這水洗了手臉，沐雪元便趕快進入鳳炎洲。

    里面賈舲已經燒好了晚飯，這閨女雖然從沒煮過飯，速成培訓之下居然也還行，有祖母紫鵑在一旁提點，米飯自然煮得不錯，不干不稀不夾生，配菜也是獨出心裁，將青菜和雞蛋都用水煮過，然后把青菜加了醬油芥末一拌，雞蛋剝了殼放在盤子里，旁邊是一個椒鹽碟子，這一餐飯也算是有葷有素，彩霞她們剛剛吃完，見沐雪元進來了，黛玉就咯咯地笑：“快來，孫女給你做飯了，你如今也是老封君了，以后都有孫女照料?！?/br>
    沐雪元一看那飯菜，登時哭笑不得：“雖然但是，也不容易了?！?/br>
    賈舲噘了嘴，捏著手帕委委屈屈地說：“平時不是總和我講，‘嚼得菜根，百事可做’？這里還有雞蛋呢?！?/br>
    黛玉紫鵑登時更加笑個不住，連彩霞也樂，拍打著賈舲的肩膀：“小小年紀，就知道和你奶奶貧嘴！”

    賈舲拉住了沐雪元：“奶奶，外面是什么樣子？”

    沐雪元端著餐盤，笑道：“外邊啊，那可是黃塵滾滾，蔽日遮天，走路揚起的塵土落在人的身上，那是左一層右一層，就跟糊墻一樣，這么說終究是不夠直觀，要么一會兒我帶你出去看看？”

    “好呀好呀！”

    不多時賈舲換了男裝，給沐雪元領了出來，和兩位母親還有jiejie打過了招呼，便鉆在車簾那里揭開一角，往外面看，只見外面那沒有多少草的黃土地上，東一堆西一堆是許多停留的路人，有一些正在那里埋鍋造飯，只見那簡陋的石頭灶中煙火騰騰，灰煙將燒飯的人熏得咳嗽流淚，前面是一帶荒村，雖然也有人影綽綽，然而都是茅屋土墻，屋頂的茅草有一些都已經給風吹走，露出個窟窿來，還有的土坯院墻也坍塌了，所以雖然是有些人氣，并非空無一人的鬼村，看著卻讓人難免有一種凄涼之感。

    本來這一處地方，或許平日里少有人來，十分寂寥，然而這一日的黃昏，卻是頗為熱鬧的了，賈舲眼睛里看到的是那村外一簇簇的人，打水的吃飯的，有人聚在一起談天，還有小孩子跑來跑去，基本上就是一個小型的臨時難民營。

    忽然之間不知何處爆發起一陣激烈的孩童哭喊聲，賈盈在車廂內幽幽地說：“這樣的時候帶著孩子走，可著實是十分吃力的了?！?/br>
    賈琇則說：“好在我們的這兩個已經大了?！?/br>
    十五歲的賈舲第一次這樣直面養育后代的問題，從前在茶樓里雖然也聽那些阿姨jiejie說起帶孩子的事情，終究只是聽說，而且那乃是和平時期，無論怎么難，終究還好一些，此時乃是戰亂，帶著幼童離鄉背井，真的是相當艱辛的了，尤其是孩子太小，不懂事，這種時候倘若再一哭叫，就令人格外難以承受。

    這邊吃過了晚飯，又喂了狗，便將賈鯖賈舲都送回空間，晚上她們兩個最好還是住在鳳炎洲，外面自己三個看守便好，逃難的時候亂啊，魚龍混雜，雖然幾個人都換了男裝，終究怕有人臨時起意，逃難的人群中，真正的男人著實不少，倘若有個什么亂子，就很麻煩。

    從前沐雪元看顧太清的，里面寫到韋家在城外的園子給家鬼勾引外賊打劫，故事之中塑造了一個杜老者，家族最大特點是男性多，有九個兒子，十六個孫子，八個重孫，估計這還是年頭兒短，等再過一陣，那重孫的數量得翻倍增加，或許是為了不讓人感到那種威脅性，顧太清綴了一筆，“專作好事”，然而當時沐雪元看到這一段文字，第一個反應便是，倘若有家中的女人出逃，這幾十個男人是不是也要牽著狗拿著刀追趕？平日里“管教女人”也是很團結勇猛的吧？

    所以為了以防萬一，賈鯖賈舲兩個年輕的女子還是在鳳炎洲過夜吧，況且她姊妹兩個也要好，雖然幼年時候時有磕碰，不過自從能夠交流想法，倒是一日親密過一日了，倆人湊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方才一出來，便已經唧唧噥噥窩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