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蜻蛉日記

    四年之后，永嘉三十一年，三月下旬的一天，寶釵黛玉彩霞等人出來城郊，如今天氣晴和溫暖，正是春末夏初踏青的好時候，郊外三三兩兩頗有一些人或坐或站，有人拿了酒菜籃子出來，就圍在那樹蔭下野餐閑聊，也有人在青翠蒙茸的草地上放起了風箏。

    寶釵這邊放出一連串的五個大紅蝙蝠風箏，賈盈放起一個麻姑獻壽，熙鳳平兒放起一只螳螂捕蟬，黛玉這邊則是將一只五彩金魚風箏升上了天。

    幾個人一邊放風箏，一邊還閑話著：

    “今兒阿琇怎么沒來？”

    “我們兩個都出來了，店里面得有個人主事，她倘若也脫了身，可怎么行呢？不是亂了營一樣？”

    寶釵笑道：“虧了她年紀輕輕，倒是妥當得很，你的這個干女兒可真的是認著了，著實左膀右臂一般?！?/br>
    彩霞笑著說：“要說阿琇，那可真是沒的說，雖然年輕，倒是周密，人也勤快，一心都在茶社里，不過這大好春光，她也著實該出來走走，散散心胸也好，本來這次我說我就不來了，讓她們姐妹兩個出來逛逛，她卻不肯，一定讓我也來，她留下來看店，我就說下一次娘兒們聚會，要她務必也來熱鬧一下，她倒是答應了。這孩子卻也沒別的，只是愛認死理兒，不過但凡她應下的事，倒是都照做的?！?/br>
    黛玉在旁邊也笑：“說起阿琇的干脆果斷，與鳳jiejie自然是不敢比的，卻也得了些風格兒，她若是再靈活些，就是個全人兒了?！?/br>
    麝月笑道：“那孩子是個可調理的，如今還年輕，多經歷些事情，有人在旁邊提點著，將來也是這茶樓的頂梁柱?！?/br>
    阿琇就是當初的阿娣，在彩霞那里照管了幾年，到她十一歲的時候，彩霞日常觀察著這孩子，雖然是街邊乞兒出身，卻并沒有沾染太多的壞毛病，雖也有一點不好的習氣，比如不喜歡刷牙洗澡，好在并不偷東西，就連衛生習慣卻也不能怪她，當年在街頭的時候，哪里有這樣的條件？慢慢地改一改就好了。

    另外阿娣在街上跑慣了，起初安靜不下來，讀書坐了一會兒就開始亂扭動身子，賈盈也體諒她一時間不能習慣，便循序漸進，一點點延長時間，當初沐雪元還很擔心阿娣有那種“注意缺陷障礙”，甚至伴有多動癥，不過好在賈盈與她年紀只差十歲，差距不很太大，容易親近，況且賈盈為人沉穩細致，做事頗有方法，又有寶釵黛玉給出主意，慢慢地循循誘導，引導著她將當日要做的事情列表完成，阿娣的這個情況漸漸倒也減輕了許多，如今幾乎看不出了。

    彩霞見阿娣本性不壞，身世著實可憐，在這世上無依無靠，于是在她十一歲的時候，便認了她作自己的干女兒，賈盈給她取了個學名，叫作賈琇，乃是美石的意思，阿琇從此有了母親和jiejie，心中也自歡喜，從此一顆心安穩許多，只覺得周邊環境終于堪稱安全了，或許是因為如此，她的狀態恢復似乎愈發順暢了，見她一天比一天更為長成，親朋也都為她高興。

    這時平兒問道：“前些日子說要給阿琇尋一個女婿，道是有人肯入贅的，可怎么樣了？”

    彩霞嘆道：“那后生我也見了，今年十九歲，比阿琇小四歲，倒是個清秀伶俐的，只是家里窮些，這倒也沒什么，若是個充裕的，哪里肯給人當上門女婿？我看那男孩子人前應對啦，說笑啦，都蠻好，阿琇進來遞茶來的時候也看著了，等那后生回去了，我問阿琇，可中意么？可說阿琇這么個爽快人，往日從不黏糊的，這一回倒是好一陣不說話，最后才說，雖然看起來似乎不錯，不過思來想去，往家里引這么一個人，終究是有些不安，這些年在茶社里，聽到的各種事情也不少了，如今雖然看起來是好的，也難保長遠就好，倘若為患，可是麻煩，若是在外面偷偷養個小的，生了兒子來爭家產，可如何是好？我們是收留還是不收留？不如就干脆杜絕了這聯通的門戶，倒是省心。虧了她年紀小小的，竟然這樣不往好處想了?！?/br>
    熙鳳扯著手中的線，兩眼只盯著空中的風箏，本來一直是似聽非聽，這時扭過頭來冷冷一笑，道：“我看她倒是見識得明白，這世上哪得長遠癡心的人？年少的時候熨帖溫存，過幾年好不好便弄作了個仇敵，那賊寇就在自己枕邊，別提多提心吊膽了。她又不是那立不住的，若能支撐門戶，倒是就這樣也好，你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疼，又不是對人家有什么深恩厚德的，那茶樓的產業如今也值幾個錢了，若是他忽然轉了心思，可是麻煩?！?/br>
    彩霞給她說得默默無語，連寶釵都在感慨，雖然許多人都同情她年過五旬，丈夫半出家，不過寶釵調適了一段時間，覺得這樣的生活倒是也并不難捱，寶玉從前在姊妹之中，情分確實是極好的，只是這些年的困頓，他那性情便也不比從前，竟然體貼之意大減，變得幾乎有些古怪了，如今自己兒孫繞膝，縱然沒有了他，其實卻也不難過，倒竟似比他在的時候更加輕松了一些。

    賈盈在一旁笑道：“嬸娘說的是，這世上的人，知恩圖報的少，忘恩負義的多，饒是一片善心，也要小心給人反咬一口，又有幾個能像劉姥姥家中那樣，誠樸忠厚？”

    熙鳳聽了微微一笑，她的女兒巧姐便與劉姥姥的孫子板兒成婚，劉姥姥雖然已經不在了，然而板兒的母親劉氏也是個有真心的，大姑姐青兒也與巧姐十分要好，再加上板兒為人老實，雖然總是喜歡蹲在村頭嘻嘻哈哈地與人吹牛，不過遇到事情拿主意倒是都聽巧姐的，所以巧姐在那里，過得倒也還行；劉姥姥家中借著當年的饋贈，又兼之她一家勤快，后面除了天氣影響，人事上倒是沒有大劫難，所以這么多年來，已經成為小康之家，熙鳳也悄悄地多有資助，巧姐如今雖然過的雖然不是怎樣富貴的日子，卻也算是安泰。

    要說熙鳳的那一句，茶社如今也值幾個錢，倒不是為了敲打后的安慰才說的，經過這許多年的堅持，如今的綠泉茶社雖然說不上賺錢能力多么強勁，然而每個月在各項開支之外，卻也有二三十兩銀子的利潤，潮音閣這邊每年分紅能分七八十兩，彩霞母女三人在原本的工資之外，也是分這個數目，余下的二分之一就存起來，留作擴充升級的后備資金，所以每日里雖然辛苦，日子倒也過得不算很緊，在這燕京城中，堪稱小有資產了，所以熙鳳才提醒了這么一句。

    寶釵道：“雖然如此，她們姐妹兩個到如今也沒個兒女，將來究竟要怎么樣？”

    沐雪元笑道：“這個卻也容易，到養生堂抱養一個來，也就是了?！?/br>
    平兒也笑了：“這倒是個好主意，也省了自己生，從小兒抱來，養大了與親生的也沒有什么兩樣?！?/br>
    沐雪元連連點頭，她也是贊成從嬰兒期就抱養，倒不是為了硬充生母，只是從前她看過“深入大腦”的科普片，幼兒發展階段，外界信息對大腦的發育非常重要，如果嬰幼兒期沒有受到足夠的關注與培養，將來問題兒發生的概率比較大，雖然這樣的想法不夠人間大愛，不過當初為了一個阿琇，大家都已經很費心，再來第二回也夠受的，如今自己這一代人的年紀都已經大了，步入老年階段，實在有點承受不住。

    這時候忽然遠方飛來一只蜻蜓的軟翅風箏，搖搖晃晃就往麻姑這邊撞來，賈盈一見，連忙收線，卻已經來不及，那蜻蜓一下子就纏在了麻姑上面，兩邊的線纏絞在一起，賈盈轉動著方向，想要將兩邊分開，只是分散不了，紫鵑便笑道：“不如剪斷了吧，放晦氣本來便是要將它放得遠遠地才好?！?/br>
    賈盈便跟母親要小剪刀，正在這時，忽然那蜻蜓的主人斷了線，蜻蜓飄飄忽忽，整個兒都貼在了麻姑上面，賈盈本來已經將剪刀拿在手里，見此情形連忙又重新遞回母親手中，穩穩地收線，將兩只風箏都收了回來，這邊其她人已經紛紛將自己的風箏放了出去，見她這邊收風箏，不由得都笑了起來：“究竟是盈兒經濟，不獨不放脫了，還另外得了一個回來?！?/br>
    彩霞笑道：“整日盤算茶樓的賬目，只盼著賺錢，再不想拿出去的?！?/br>
    賈盈咯咯樂道：“把這個也拿回去，阿琇定然歡喜，今兒這也可說是一場奇遇，若是一會兒無人來領，這蜻蜓就是我們的了，沒想到出來放個風箏，也有這樣的趣事?！?/br>
    放罷了風箏，眾人便找了個靠近泉水、帶樹蔭的地方吃飯，各自都帶了幾道小菜來，湊在一起就是一餐比較豐盛的野外宴席了，潮音閣這邊帶了個小巧的銅爐來，謹慎地燃著了炭火，加熱飯菜，雖然是這樣的天氣，全吃冷盤仍是有點頂不住，很擔心會胃痛，所以還是將一部分菜肴加熱了才好，另外點火也要留神，倘若引發了火災，可就相當危險。

    大家一邊吃著飯，一邊閑聊著，講彩霞家中要抱養的孩子，最好抱養兩個，一個女兒，一個兒子，這樣正湊成一個好字。

    彩霞笑道：“我們也是這么想的，兩個孩子熱鬧些，一個女孩一個男孩，各自不同的打扮，看著花樣也豐富?！?/br>
    沐雪元：這是為了體現生物多樣性咩？

    平兒心細，替她們考慮著：“如果真的抱了孩子過來，你們怎么帶呢？就算是雇了乳母，全托給乳母也有些不放心，莫非你那茶樓里便不管了，從此交給盈兒和阿琇？”

    彩霞搖頭道：“我們倒是有心請乳母的，只是那茶社之中卻一時離不得我，所以我想著不如再托付一位老朋友，或者閔二娘便好，她如今也不做活兒了，就是安居吃瓦片兒，請她幫忙照應著些，我們相識多年，倒也放心?！?/br>
    彩霞堪稱是這個時代的民營女企業家，雖然有了年紀，卻仍然堅持經營，不到最后不肯退休的。

    麝月笑道：“這樣也蠻好，二娘那人我也見過，干凈利落的，做事從不偷工減料，牢靠得很?！?/br>
    寶釵想了一想，道：“二娘我也曉得，人其實是好的，只是吃虧在一點，就是慘苦之事經歷得太多，又不曾讀書，所以眼界難免狹窄了些，孩子小的時候倒也無妨，只是再長大了一些，要知道一些人世間的事了，若單靠二娘，只怕難以鍛煉成該有的材料?！?/br>
    黛玉已經在那里沉吟了一會兒，這時便微微一笑，說道：“倘若你們不嫌棄，我便與二娘共同照管那孩子，等孩子們大一些，便由我帶著她們讀書?！?/br>
    彩霞一聽，連忙念佛：“阿彌陀佛，有林姑姥姥教導，可是孩子不知哪世修來的福分，別人求也求不到呢?！?/br>
    眾人都是一陣大笑，黛玉見寶釵一邊笑，一邊拿眼神兒戲謔地瞟著自己，便知她是想起了瀟湘敗犬的官司，連忙說道：“養孩子可不同于養別的什么，定要格外仔細的，雖不能過分拘緊了她們，卻也不可放縱?！?/br>
    寶釵笑道：“你本來便是個明白的，就算是三十年前，也很能分清什么是情懷，什么是正經事，急急地表白什么？”

    熙鳳拍著大腿笑道：“真格的你們兩個打的這是什么啞謎，我半點不懂，云里霧里的?！?/br>
    黛玉便笑著將當年的事說了一遍，眾人又笑了一場。

    這一天的城郊踏青之后不久，彩霞家中果然從養生堂抱養了一個女嬰回來，要尋覓一個乳母，可巧一時間偏偏沒有合適的，雖有人薦了一個干凈慈善的婦人來，可惜已經停了乳汁，沐雪元之前便聽說了這事，笑道：“很不必著急，就請了那祁娘子來，乳汁的事，一只奶羊也就解決了?！?/br>
    第二天便送了一只奶羊過來，還拿了一桶鯖魚，大妞妞帶回來之后，每日里祁金環帶著照料，黛玉隔天一來，與閔二娘替換著照看。

    那祁金環今年不上三十歲，一張白凈的臉，相貌秀麗，面皮上微微有幾點小麻子，卻更增俏麗，可惜平生遭際卻尋常，找了丈夫之后生了個兒子，本來倒算是完滿的，傳宗接代的香火任務完成了，然而丈夫兩年前失業，原本工作的商鋪倒閉，家中很快沒米下鍋，祁金環便出來給人作幫傭，曾經接連給幾家作過保姆，口碑不錯。

    如今綠泉茶社不僅僅是個喝茶的地方，發展到現在，儼然就是一個信息交流中心，各個階層的女性都喜歡坐在一樓大堂聊天，二樓雅間反而很少人去了，頂多是一些還沒有出閣的小姐到那上面去，其她許多人都更加偏愛熱鬧的一層散座，在這里傳遞各種消息，還有人在此請托事情，講真如果在深宅大院，彼此之間的界限是很嚴的，但是在這茶社之中，階級界限竟然沒有那樣嚴格了，無論是上流貴婦還是沿街叫賣的貧女，都可以坐在木頭桌子旁邊，喝茶聊天，沐雪元覺得，可以算作是打破階層隔離吧。

    祁金環便是在那里傳出了名聲，給彩霞聽到，如今請了她來自己家里照看大妞妞，包她的吃住，另外每個月還有五百文錢，如今的米價是每升十四文十五文，一升米大概相當于一斤半，五百文銅錢買米可以買五十斤米，足夠她養贍家庭，另外每個月初一十五還有兩天的假期，讓她回去探望家人，這個是帶薪假，她也可以積累下來不休，等以后有需要再休，倘若多休了，就要按事假來扣，病假不扣工錢。

    彩霞開出的這個條件，算不上很優厚，但是也并不菲薄，基本上處于中等，而且每月還有兩天固定的假期，這個就很特別了，所以祁金環很是滿足，從此便一心在彩霞家中住了下來，假日都攢了起來，等閑也不回去，回去了還多費一個人的口糧，每逢這一天便讓丈夫帶著孩子到門前，給自己看一看，另外初一的時候結工錢，剛好交給男人帶回去。祁金環倒是也沒有把錢全都給他，每個月給四百文，留一百文的私房以備意外。

    到了這一年的年底，又發生了一件事，薛蟠雙目失明，薛蟠今年五十八歲了，其實也還不是很老，只是多年吸鴉片，身體損害非常嚴重，忽然之間便兩只眼睛都看不見了，那看街的活兒自然便不能再做，寶釵面對這樣的哥哥，又能如何呢？當然要將他接到蒜市口，想辦法騰了一間空房安置他，如今這邊雖然有上一代的人謝世，但下一代又不斷長成，所以房屋也不是很寬裕，好在薛蟠前兩年已經徹底戒了鴉片，否則還更糟糕。

    英蓮曉得了這件事，雖然表情沉重，心中卻暗暗松了一口氣，自己這樣的心情，的確有點對不起寶釵，只是如今薛蟠算是真正安靜了，從前總是擔心出門會遇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