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圖書館新客人

    轉過年來，二零四一年四月，卞小漁拿著公司的續約合同，去移民局續簽證，好在是比較順利，這一年基本上不必再擔憂了。

    這一年來，卞小漁在公司兢兢業業，英語和冰島語也都提升很快，畢竟置身于語言環境之中，隨時學習鞏固復習，到如今走在外面已經不再一派茫然了。

    卞小漁很珍惜這份工作，畢竟冰島是一個相當程度上的熟人社會，有人說中國是一個熟人社會，其實冰島也是一個熟人社會，只是表現的方面或許不太一樣。

    在冰島，由于只有三十幾萬人，人口數還不到中國一個四線城市的規模，頂多是一個超大型的城鎮，找第一份工作的時候，就很需要推薦，因此外國人求職格外困難，一定要有相當的實力和誠意才行，如果給這一家公司解聘，要找下一份工作，就難上加難，因為這樣小的地方，許多人彼此熟識，更不要說同行業之間，更是經常碰頭，投遞簡歷，新公司的老板會向前任雇主咨詢該員工的情況，除非前雇主說是因為經營狀況裁員，又或者員工因為個人原因自己辭職，否則后果可想而知，雖然法律保證有一段時期的緩沖，如果是人才簽證，更是有長達三個月的居留期，不過如果真的給開除，這三個月便只是給打包買機票離開的時間。

    強大的工會雖然保證員工不會給隨意解雇，不過自己確實也要努力，卞小漁對這一家公司很有認同感，使命感也隨之產生，認為自己與公司在一定程度上是同命運的，如果公司效益下滑，自己身為員工，處境也會不利，這個是不用說的了，另外想到公司可能的衰退，心中會有一種傷感，她對于公司，抱有一種感情，所以她嚴謹工作便不僅僅是為了不給辭退，不只是為了生存，在惘惘的生存威脅之外，還有一種自發的緊迫感。

    來冰島的第一年，就這樣過去了，第二年也即將開始，卞小漁覺得，自己還算是很順利，工作上的事情基本有了把握，從此心中比較有底了。

    兩天之后，這一天晚上，卞小漁下班之后去游泳池，在那里遇到了Vigdís，兩個人很快活地打了招呼，這是她在冰島第一個朋友，是在游泳池認識的，就是那一位談德國的女子，今年二十七八歲，非常有活力的一個人，此時Vigdís問她：“簽證的事怎么樣了？”

    卞小漁回答：“已經續簽了?！?/br>
    Vigdís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太好了！”

    兩人在池子里伸手擊掌，水星從拍擊在一起的掌心迸出。

    然后Vigdís似乎是不經意地問起：“你的那位朋友怎么樣了？就是與丈夫分開的那個?！?/br>
    卞小漁道：“似乎是好些了，最近問起她，換了房子，也全心投入到工作之中，還報了一個擊劍課程，空閑的時間很少?！?/br>
    前一陣真的是令人擔憂，即使是自己，也能夠看出她是在竭力克制那種無止境的傾訴欲望，孔瑞英整個人都仿佛墜入一個不見底的虛空之中，過去二十年簡直如同一場幻夢，有一次她甚至對自己說，“我希望能有另一個自己，來做我的伴侶”，當時卞小漁就說：“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會有自己的想法，不可能和別人完全在一個頻道上?！?/br>
    孔瑞英的這個想法，其實蠻有點嚇人的，她想要的是“完全一致”，然而那只是一個幻夢，一個人是一個生命，都是為自己而活，不是為了作別人的鏡面人，卞小漁對于心理學是半通不通，與孔瑞英這樣的專業咨詢師無法相比，然而就連她也看出，孔瑞英處于嚴重的心理危機之中，以至于竟然想要一個復制人了。

    孔瑞英其實心中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這等于是吞噬另一個人的靈魂，然而她仍然克制不住地發生這樣的期待。

    這樣的孤立與荒蕪，在宣東淳身上也能夠發現，她曾經說過，想要找一個能和她互傳書信，討論書、電影等等這類話題的人，還可以一起學習，卞小漁起初覺得，這個要求不高啊，許多筆友可以做到這些，然后宣東淳說：“對一段親密關系要求很高的，高到就是現實幾乎很難達成?！?/br>
    于是卞小漁明白了，她要的是比朋友的距離更接近的關系，雖然也有“密友”這個說法，不過宣東淳要的或許不是這樣，因為宣東淳也說過，“我想找一個女人談談試試”。

    如果她只是要一個談天的人，卞小漁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做到，因為卞小漁并不是絕對封閉自我，就好像她曾經將一些感想講給孔瑞英來聽，卞小漁也是愿意找個人交流想法的，她和宣東淳也很能夠談得來，生活上如果有需要，也可以互相照應，不過假如宣東淳需要的是戀人關系，那么卞小漁覺得，自己便辦不到了，因為那種關系比較復雜，自己既不渴望，或許也沒有能力去處理。

    此時聽卞小漁說那個遙遠中國的女人似乎已經振作起來了，Vigdís便笑道：“這樣很好啊，練擊劍是很有個性的，讓人有力量感，身體有了力量，靈魂就沒那么容易脆弱了?！?/br>
    這就好像冰島的兒童教育，卞小漁曉得雷克雅未克有一家女男分班的幼兒園，女孩班的課堂上，老師不教縫制布娃娃，或者制作紙杯蛋糕，而是訓練體力和勇氣，每天早上孩子們大聲從一數到十，然后很驕傲地喊：“我很強壯！”

    對于因婚姻解體而陷入的精神危機，Vigdís起初很難理解，聽卞小漁說起朋友離婚，她第一反應是：“她終于可以不必再浪費生命，要開始看新風景了，那樣沉悶無聊的生活簡直令人厭煩透頂！”

    當時卞小漁：……可能她和你的想法不太一樣。

    于是卞小漁很有點吃力地和她解釋：“對于她而言，這是人生的重大失敗，她生命的一部分附著在這上面，現在她感覺，生命的一半枯萎了，就好像一棵給雷擊的樹?！?/br>
    Vigdís努力地理解，最后說：“其實兩個人的人生就好像兩條軌道（雖然冰島到現在也沒有鐵路，但是畢竟知道有鐵軌），最多只能做到平行，不能做到融合在一起，即使是并軌吧，也仍然是兩條軌道，或者竟然就會很快分叉?！?/br>
    卞小漁：巧了，孔瑞英對人生的理解也是兩條軌道，不過她的想法是，本來是來自不同方向的軌道，到了某一地點匯合在一起，成為一條軌道，從此一路向前延伸。

    Vigdís聳了聳肩：“她是把兩條軌道看成了一條?！?/br>
    此時聽說孔瑞英狀況有所好轉，Vigdís便轉換了話題，兩個人說起游泳池旁邊的健身會所：

    “大家都在說，希望能夠新增瑜伽課程呢，不過我想學一學中國的太極拳?！?/br>
    卞小漁：“我比較想練瑜伽，因為我覺得自己需要做一些拉伸運動，讓身體柔韌一些?！?/br>
    一整天干下來，肌rou都是僵硬的，仿佛連骨骼都結成了板塊，雖然泡溫泉可以緩解，不過如果能練一下瑜伽，卞小漁覺得也很不錯，尤其瑜伽能夠令人心情平靜，好像是心靈氧吧一樣，卞小漁很渴望那種氛圍。

    這時周圍的幾個人也加入了討論，大家便熱鬧地聊起健身會所未來的前景規劃，應該添這個啦，添那個啦。

    到了六月，十七號這一天，卞小漁一大清早和宣東淳打了招呼：“早上好??！”

    宣東淳：“我正在艱難地起床，我的周一綜合征啊，越來越嚴重了?！?/br>
    卞小漁：“想開一些，沒有上班，怎么會有下班？如果不上班，節假日也就失去了意味。我正在看的，里面皮皮就特別羨慕學校里有假期，圣誕節復活節還有暑假，皮皮覺得不公平，自己沒有上學，就沒有假期，樣樣都得公平，為了這個公平的假期，她就去上學了?！?/br>
    宣東淳：這就是北歐的童話嗎？果然另類。

    要說卞小漁的語言能力，倒是提高得不算很慢，現在已經能夠讀一些簡單的文章，居然已經開始跑圖書館，花了一千克朗辦了一張外借年卡，參考她的工資，這個收費并不貴，尤其卞小漁剛剛獲得了加薪，如今月薪四十八萬冰島克朗。

    卞小漁第一回借來的書，就是，雖然一次可以借十本書，不過卞小漁只借了一本，因為她還要查字典，讀書速度沒有那么快，當天借了書回來，卞小漁便拍了照片發給宣東淳，宣東淳一看，好呀，都是稀奇古怪的外語，不用問一定是冰島文，不過這本書讀起來應該不會太艱難，畢竟是童話，文字相對簡單一些，而且那里面滿是插圖，一頭紅發扎成掃帚樣、滿臉雀斑的小女孩，花花綠綠，讀起來不會枯燥，宣東淳忽然發現學外文的另一個好方法——童話。

    宣東淳打了個呵欠爬起來：“我要吃飯了，你也快去吃飯吧，一會兒我們一起出門上班?！?/br>
    自己騎小電動，卞小漁騎自行車，雖然其實是可以買車的，不過宣東淳一直沒有買，小電動就足夠了，買車有點浪費，如今給卞小漁帶動得，宣東淳的消費欲望也很低了，除了對買書仍然是很有渴望。

    卞小漁：“我今天放假啊，國慶日休假?！?/br>
    宣東淳：小漁，你一定是故意的。

    “友盡，等十一的時候我再找你聊?！?/br>
    卞小漁嘎嘎直笑：先冷凍三個月，十一再解凍嗎？

    宣東淳這時突然想起一個問題：“既然是放假，你起床這樣早干嘛？”

    剛剛七點三十分，自己是因為要上班，所以才早早爬起來，卞小漁今天不必上班，為什么不多睡一會兒？生活節奏這么健康的嗎，一定要定時吃飯？而且今天她也不必趕去上課啊。

    卞小漁：“因為要去圖書館?。é?︿）”

    宣東淳：“你不是已經將書借了回來？還去干嘛？”

    “看報紙??！這邊的報紙特別有趣，都不是啥正經新聞，借別人的報紙看，終究有點不方便，不如就去圖書館，每周一次讀報，還可以看一些雜志，這些都是不外借的，只好在那里看?！?/br>
    宣東淳：“我明白，另外還可以省錢?！?/br>
    踩了三輪雪地車過去，連車費都省了，反正你是不會花錢買報紙期刊的。

    要說冰島的報紙，確實是相當搞笑，或許是因為地方太小，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比如說街邊賣熱狗的男生還奉送歌聲，自己在那里唱到陶醉，又或者昨夜降了暴雪，屋檐結有冰錐，為了行人的安全，小編建議大家去舔掉冰錐，聽卞小漁說著這些，宣東淳當時就（｀?′）=3這是在競爭新聞界的爛蘋果獎嗎？這都是組的什么稿子？

    聊天到此為止，卞小漁去廚房烹調早飯，今天很特別的，主食是面包，昨天比較晚的時候去面包房，那里僅剩的兩只rou桂面包打折出售，自己便都買了下來，放在冰箱里，一只當作早飯，一只充作午飯。

    卞小漁將面包在烤箱里重新加熱，她如今有了一只烤箱，是在二手市場淘來，功能還正常，有時候她就會烤制一些東西，比如羊腿，超市里有賣那種涂好了調味料的羊腿，自己一餐當然是吃不完的，一般都是選擇休息日來烤，午飯晚飯兩餐連續吃，第二天還可以繼續吃，比如將烤羊腿rou撕下來煮芹菜羊rou粥。

    面包很快重新熱氣騰騰，取出來放在盤子里，這邊切了香腸、生菜和西紅柿，拌了一小碗沙拉，另外還煎了一枚雞蛋，打開紙盒裝的牛奶，將奶液在奶鍋里加熱，奶鍋也是剛剛買的，本來她覺得沒有必要，牛奶冷著喝就可以，反正房間里熱得很，不過如今，她覺得早晨喝一杯熱牛奶還是很不錯的。

    冰島給人以安慰的食物除了三文魚和羊rou，還有一種就是乳制品，這里的乳酪酸奶之類品種豐富，味道很好，而且價格也不是很高，比如鮮牛奶，超市售價起碼要比礦泉水和可樂低一點，卞小漁現在是習慣了早餐一杯牛奶，無論吃什么，都喜歡再喝一杯熱牛奶，自己在冰島語學習班認識一個女孩子，叫做梅蘇，說特別懷念中國的豆漿，早餐包子豆漿多么的好，卞小漁倒是覺得罷了，自己對豆漿一向不是很有興趣，倒是很想吃嫩豆腐了，這里有辣椒粉，如果再有豆腐，做一份麻婆豆腐是很下飯的。

    吃過這一餐營養豐富能量充足的早飯，將廚房重新整理，卞小漁便坐在客廳讀了一下英文，中國國內的電話卡還是很有用的啊，可以在APP上面背單詞，要說畢竟是跨越了這樣遠的距離，所以各種軟件的速度都有些慢，包括讀書APP也是這樣，翻頁要等兩三秒，不過卻也是很可以的了。

    大約半個小時之后，卞小漁便收拾背包，將那一本碩大的詞典裝在里面，出門往冰島國家與大學圖書館而去，到了那里，坐在期刊室，拿了當天的報紙坐在那里便看，先看的是頭版頭條，每日一笑的頭條新聞是必須的，然而今天的頭條卻是：美國和中國又在掐架，你們兩家什么時候能吵完？

    卞小漁登時就o（╯□╰）o

    冰島人倒是未必如此關心世界和平，為了中美兩國人民謀福祉，只是冰島孤懸大陸之外，可以說是天盡頭的一個地方，經濟的對外依存度非常高，比如冰島的軟件業就非常厲害，已經是世界主要軟件出口國之一，從前卞小漁只知道印度軟件外包，如今才曉得冰島的軟件行業也相當發達，生物制藥也發展迅猛，另外地熱和煉鋁也很強，國家經濟不是只靠旅游和捕魚，因此外界局勢的動蕩對于冰島來講，影響很是巨大，對于那兩個大國的爭吵引發的國際經濟不穩，當然非常敏感。

    卞小漁就想到前幾天宣東淳和自己說的：“又開始罵澳洲了，但愿是跟上海人不高興了一樣，大家只是在街頭嗆聲，吵上兩個鐘頭也不動手的，雖然看著不夠刺激，畢竟難流血，如果好像武漢人的脾氣，可就麻煩了?！?/br>
    卞小漁當時恍然記起自己當初在餐館打工，有一天兩桌人相鄰吃飯，一桌似乎是公司同事，隔壁那一桌不知怎么，把一塊骨頭崩在了這桌的湯盆里，本來那桌是道歉要給換菜的，然而這邊的幾個人里，一個四川女人，一個東北男人，當場便急了，很有威勢地指著那邊喝問：“誰干的？站出來！”結果那邊都是社會人，當場跳起來便打，那一桌都是專職街頭干架的，這邊的職員團體怎么是幫派的對手？給人家打得抱著頭在餐館里跑，好在老板情面廣，出來給勸開了。

    卞小漁一直在那里看到十二點多，覺得腦子已經學飽了，便起身將報紙放回原位，拿著自己的大字典往外面走，經過門口工作人員對書籍的查驗，又刷卡按下密碼之后，這才通過了大門，卞小漁開了自行車的鎖，回頭又望了圖書館一眼，這里的安檢好嚴格啊，仿佛是機場一樣，冰島許多公共場所都相當輕松，唯獨這里特別嚴格，安裝了極其先進的門禁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