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樣注視著視線里溫柔的那個人,卻好像對方是一樽透明的,摯愛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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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合病了。 他以透支身體的頻率與力度,承受著來自不同年齡、不同血統、不同經歷的男人們施與的,幾乎堪稱暴力和凌虐的性愛,卻仍舊無法從那里面獲得足夠的撫慰。 兄長對他訓也訓過,管也管過,阮合理智回籠時,也知道該擺脫那樣的狀態,然而更多的時候,身體的渴求在經歷短暫的禁欲期后變本加厲,傾巢而來。 家庭醫生說他性成癮,因為他無法向醫生打開心扉,訴說自己在成長與婚姻中的經歷,診斷書寫得相當簡略,醫生只推斷道他可能曾經遭受過性犯罪,并從被強迫的性行為中獲得了快感,因為無法面對“失格”的自己,不安和羞恥感令他不斷壓抑自己的真實感受,這種壓抑反而成為了他性成癮的動因。 “每次性愛之后,他又會因為剛剛經歷過的一切感到更深的自我厭惡。跟他交流的時候,他有意無意地會使用負面的侮辱性詞匯來形容自己?!贬t生平靜地對阮哥哥表達,“這種自厭會反過來促進他的性欲,釋放之后,又積累更濃厚的自厭,成為一個惡性的閉環。他對過去幾年的生活一直緘默,也許作為兄長的您,才能為弟弟找到癥結?!?/br> 阮合只是不贊同:“這是天生的,我從少年時候起,就比其他人更……”他想到醫生的評述,若無其事地將后面的詞匯咽下去,“和這幾年有什么關系?” 哥哥拍了拍他的發頂。 對做哥哥的而言,弟弟的溫柔、善良是再好不過的品質,他樂意為弟弟維持住在自己面前保護了什么人的假相??蓺w根結底,沒有人能在如此傷害了他至為疼愛的弟弟之后,還能置身事外,全身而退。 阮合的病,將宋恒玉從他那小小的閣樓里牽了出來,牽到這院落里綠草如茵、噴泉與神女像相互依偎的別墅區。 純黑的鐵門柵欄一樣遮擋著他望向阮合的視線。他是整個周家最沒有資格出現在這里的一個人,他甚至都不能算是一個周家的人,他只是被自己血緣上的哥哥雇傭的司機。 但如果他唯一曾經承認自己愛著的人,也不能令他跨越這鐵鑄的、或者別的什么筑成的藩籬,還有什么能夠呢? 車窗完全打開了,宋恒玉透過車窗望著鐵門,又透過鐵門的縫隙看著遠處的別墅。在別墅某一堵墻體里,透過那嵌在墻體中的明亮的窗,他的目光也許能抵達阮合。過去的幾年里,他就是這樣,始終隔著一道一道,許多的門看阮合??此焕渎涞拈L久的孤寂,被蒙蔽的短暫的幸福。直到阮合也病了。 當宋恒玉和嚴燼朝夕相對,他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病。 他看到嚴燼從生到死,又從死亡的邊緣一次次爬回來。 宋恒玉以為自己可以照看好嚴燼,他如今知道,自己實在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嚴燼的病。嚴燼在這個世界上拼盡全力地抓住一絲可以挽留他的熱情,卻一次次徒勞無功。無論宋恒玉怎樣給予,怎樣安慰,用語言用擁抱用唇舌,用成人的還是少年的姿態,嚴燼只想要告別這一切。 那個真正把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沒有來。 嚴燼用刀,用過量服藥,用消失的神志和血液來宣告他的決絕??伤詈笥謴乃郎竦恼浦袙昝摮鰜?,攀著人世的岸邊。 宋恒玉被他折磨得疲倦至極,問嚴燼:“老師,如果我不在這里,你還會這樣嗎?” 嚴燼像是憐憫地看著他,回答:“恒玉,別把自己當回事?!?/br> 宋恒玉于是知道,自己對于嚴老師而言,實在是無足輕重。這里和那里,這世界上沒有周純玉的每個角落,對嚴燼來說,一無分別。 宋恒玉對嚴燼無可奈何,那么至少為阮合,除了一貫的沉默的注視之外,他要真正去做點什么。 這已是他來到阮家門外的第七天。因為生病的緣故,阮合的房間不再像以往那樣有來來去去的饜足的“訪客”,休養了數日之后,阮合終于積攢了足夠的力氣,從床上爬起來。宋恒玉的車遙遙地停在他視線的盡頭,卻能被他一眼認出。阮合憑窗看著那遙遠的模糊的車影,內心好像被一只手掌輕輕地壓過一壓。這種一眼能辨識出的熟悉,叫他一下子,遲來地明白了那天宋恒玉的表白。 阮合覺得,他該去面對這個真正了解他內心密辛的故人。 宋恒玉明顯憔悴了一些,可這憔悴并無損他青年的,過于出眾的英俊。他提了一個蛋糕盒大小的禮品箱,略有些局促地,將它放在自己的腿上,視線不安地在那禮品盒上落一瞬,便又飛快地看向阮合,看過兩眼之后,宋恒玉仿佛是難過,仿佛是憂郁。 他那微冷的,內斂沉默的氣質,實在是很吸引人。 阮合想起自己最初勾引他,除了因為他的相貌和身份,更因自己被那股說不上來的,少年介于成熟和青澀之間的又勇敢又畏怯的情愫吸引著。 仿佛與他一起,是一同攀上天堂,也是一同墜入失樂園。 “有什么想對我說的嗎?”透過那熟悉的車影,阮合真正意識到宋恒玉的愛意之后,他突然就有了種說不出來的憐惜。這種憐惜,叫他本就溫柔的嗓音更加柔和。他身上雌雄兼具的,柔和成熟的美感凝在窗外透進的陽光里。 仿佛連朦朧的陽光,都成了不堪一觸的紗。 宋恒玉看他的目光,越發深摯和專注。那是一種屏息的目光,當你注意到時,你也會不自覺地將呼吸放輕。 他們這樣注視著視線里溫柔的那個人,卻好像對方是一樽透明的,摯愛的玻璃。 宋恒玉緊捏著禮物盒的系帶,他很是踟躕,因為他知道手里這樣東西,一定會打破這一刻。 阮合在這一刻,真正忘記了自己身體的虛弱感,也忘記了周純玉,忘記了性癮,忘記了這些時日短暫可是密集的傷痛,他只是看著宋恒玉,被對方完全吸引了,鼓勵道:“是什么呢?” 宋恒玉暗暗地打了個深呼吸,有條不紊地解開手里的系帶,將盒子放在面前的矮腳圓桌上:“這是老師的東西?!?/br> 阮合心里竟失望了一瞬。他笑了笑:“是么,那謝謝……嚴老師跟你?!?/br> 說著話,他去打開盒子的時候,已變得興致缺缺。作為受害者的阮合,并不因為宋恒玉兄弟倆的信任就怎么消除掉對嚴燼的懷疑。正因為兄弟倆對嚴燼的偏心,阮合內心的疑云才越發陰影濃烈。在他想來,這送來的禮物,大約是嚴燼為了自證清白或是以示友好,送來的一些于事無補的禮物。 然而他卻看到了超乎想象的“禮物”。 在那禮物盒中,裝著一摞黑色塑封的刻錄盤。 宋恒玉說:“我沒有看過里面的內容……不過他叫我帶給你,我想也許他比我懂得怎樣讓你好起來。其實我……”他無奈地低下頭,兩手的指尖揉了揉嘴角,“其實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能為你做什么呢?你又需要我為你做點什么呢?” 阮合順著他的話音,指尖輕輕撫摸著黑色的、粗糙的封殼。 “阮合,對我來說……”宋恒玉低低說,“你要別人的慰藉,即便是不被人理解的形式,也不要緊。我只是希望,你索取的對象,也是你喜歡的人,那樣你就不會覺得——痛苦。其實,這就夠了?!?/br> 那種神奇的,難以言述的感覺再一次出現了。 費力地說出這些幾乎已違背了宋恒玉一貫的性格。他又恢復了那股有些冷漠的樣子,沉默地坐在余暉里。 阮合無意識地以指甲摳著封殼的縫隙,里面刻錄的光碟露出簡陋的外盤。他看出那是自用刻錄機常配的空白光碟,對那上面刻錄的內容,他有了一點微妙的猜想。 那光碟有許多碼,不太可能是阮合被強暴時的監控攝像。他想那光碟里的主演,大概是嚴燼本人。 他內心涌上一股荒謬的感受,是覺得可笑:嚴燼為什么覺得他的,或許是更加不堪的過去,能將另外一個人從成癮的病里拯救出來?除了這病之外,阮合是個正常人,他不覺得被拯救,甚至不曾有一絲被安慰。 他幾乎有些慍怒地把它們重新塞回去,這一次,手指在禮物盒的底層又摸到了一張紙。 那原本或許是一封信。 首行的阮合兩個字,除筆跡飄忽之外,倒也還算正常。 在那兩個字之后是一個歪斜的冒號,然后是零零散散的幾個詞語,都被人用筆重重地涂去了,變成幾個呆板的,密密的黑色方框。 信紙被人揉皺過,撕扯過,最后粘貼起來,壓平了,墊在嚴燼歷經的痛苦底層。 阮合撫著紙上一處處撕扯出的褶皺和毛邊,他的心也被撕扯得皺巴巴的,被針線尖銳又疼痛地縫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