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四方還有隱憂，但禍事的確稍稍告一段落，可以略微喘息。

    天帝提出要舉辦家宴，嚇了眾人一跳。

    天帝做太子時，就以冷酷無情聞名，登基以后更是嚴肅得叫人覺得恐怖。起初，大家以為那是他當初被迫和愛人玄翊分離十年之故，可沒想到玄翊回來以后，天帝對外的脾性也沒有緩和，單是對自己的愛人好。

    二人性子都喜靜，連那時一家團圓，都沒有舉辦宴會慶祝，今日天帝的決定，可見并不平常。

    這名天帝，遭遇過不測，險些喪命，靈魂徘徊在生死狹間，在那里熬了總有月余，終于生魂得返，其個性之堅毅可見一斑。

    此次他對于碧煜闖禍、修復龍脈一事的處置，頗為公正，也狠得下心。事后大約覺得這段時日天庭的氣氛過于緊張，需要犒勞與緩解，才作此決定吧。

    宴會定在下個月最后一日。宮人們為了準備，紛紛忙碌起來。而天帝早朝的姿態也較為放松，放了太子幾日假，自己只處理必要之事務，每每下朝，就回去陪伴愛人，

    取筋一事，原本無法影響到玄翊這樣修為的龍，他那萬年一遇的金龍之身，絕不是一般天族能夠相比的。但壞就壞在，他先前為了改變人間那片廣袤大地的天候，反復穿梭于南北之間，先將自己耗得快要窮盡了。

    玄翊一回來，就一直躺在床上，靜待天地靈氣的安撫。心緒也寂靜而半死不活。

    “要累就多睡一會兒，”天帝躺在他的旁邊，柔聲勸道，“每天醒來看看我就行了?！?/br>
    玄翊微笑。

    他的面龐那樣安靜，因為虛弱和略有清減，眉眼柔和得像他懷長公主時那樣，少了許多讓人敬畏的氣息。天帝在他的身邊，覺得自己也沉靜了下去。

    玄翊說：“有時我琢磨，這樣的決定是不是太感情用事。我雖無愧于心，可往后二十年，你身上的擔子更重……”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蛇可沒有你想象得那么沒用……”

    “我哪兒會那樣想呢？……”

    “既然如此，就放寬心，好好休息。等到家宴那天，孩子們都想來看你……老四的那個女兒，特別活潑，和我們先前的孩子都不一樣……”

    “是么？能讓你這樣夸贊，可見不是普通人……”

    那不是普通人的女孩，正思緒古怪、百無聊賴地坐在爹爹空蕩蕩的宮里。

    碧煜解除了禁足以后，回到自己的住處。

    這憂郁的爹爹見到女兒，問：

    “你不是喜歡住在瀑布那邊么？”

    碧龍公主很有自知之明地回答：

    “我是喜歡住那邊，但不能總是住。我在父親那兒是半個多余人。我在，他和伯伯忙完公事什么都不做，每天一板一眼的，看了教人自慚形穢?！?/br>
    “你不在，他們也未必做什么。那兩個人就是喜歡一板一眼地過日子，和我不一樣?！?/br>
    碧龍公主和爹爹話不投機，老是聽不到自己想聽的話，氣爹爹是頑石一塊，腦袋里有毛病，說都說不通。她反問：

    “那么你懷孕了，不需要人照顧嗎？你不需要我，我就走了。愛睡哪兒就睡哪兒?！?/br>
    碧煜聽到這話，一愣。

    “……你愿意在這冷清的地方呆著，我很高興……我去讓他們把這里弄得熱鬧一點……”

    碧龍公主委委屈屈地“哼”了一聲，扭過頭去。兩個人之間特別尷尬。

    碧煜說自己還要出去一趟，了結一些事情，要宮人為女兒送些食物、用度過來。料理使用的，都是天帝前幾日贈給公主的奇珍。

    “我不餓，等爹爹回來一起吃吧?！惫黢R上道。

    “也好?！?/br>
    碧煜面對女兒，還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愧疚。每每遇到這次獻筋的家人，他都抬不起頭。對女兒則尤其羞愧：她還那么小，就為了爹爹的過失而付出代價。那事從頭到尾都與她無關的。

    碧煜出門了。目的地是大牢。

    大牢深處，傅尋半死不活地掛在刑架上。

    以碧煜的身份，在這地方應當來去自如。但管事的擔憂他再闖出什么禍，于是暗地里盯著四帝子。

    只見四帝子略施法術，為傅尋清理身體。骯臟的犯人，慢慢被他洗得潔凈體面，仿佛具有了一些尊嚴。

    碧煜安靜了一會兒，望著傅尋，道：

    “這是我最后一次來見你了……我不想聽你反駁或者解釋，全都不要。料想你也沒有力氣，或者并不在乎。那么你就聽我說話吧?！?/br>
    他暗暗捏緊手指。

    “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愛誰、恨誰，認可誰、想找誰復仇，你事實上為我治了病，讓我很高興。你也說了許多哄我的好聽話，我很喜歡聽?！?/br>
    “我十分確信，有許多個瞬間，我發自心底愛著你，那對我來說是很好的感覺。直到你被捕，我依然希望，你是冤枉、是無辜的。我不相信你做得出那樣的事。依我所見，你的靈魂雖然孤獨破碎，心卻是guntang炙熱的?！苍S我錯了?！?/br>
    “我已經虧欠了太多人，所以不能再愛你?！赡苓@對你來說，根本無關緊要。你有自己的執拗，不管我是什么樣的身份，我的話對你來說，都是一樣的人微言輕?，F在我恐怕有了你的孩子，若有可能，希望你能為這個孩子想——”

    他一頓。

    ……我又在說什么癡話呀，他對我能有幾分情意呢？……

    “——罷了。就當我什么都沒有講過?！?/br>
    傅尋一動不動。碧煜最后看了他一眼。

    “……我走了。再見，傅尋?！?/br>
    沒想到，這一聲告別，確是真正的再見。

    碧煜離開時，傅尋沒有出聲，不曾開口，讓他的思緒更加惆悵痛苦。

    意外在這一晚發生。

    當夜，傅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掙脫了水牢的束縛。在天兵天將的追殺中，一路逃到山崖，縱身躍下……

    巍峨高崖，千丈入海，海浪奔流。

    “——絕沒有一絲活路?！被貋矸A報的人道。

    消息傳到碧煜那里，他正和女兒一起用膳。

    壞男人死了。

    碧龍公主偷看起爹爹的表情，她的心中無端起了異動，卻還說不清那異動究竟是什么。

    碧煜的臉上，并沒有一絲表情。他拿著珠筷的手略微一抖，隨后，重新穩定了下來。

    “白天送來的湯，碧澄很喜歡喝，再煮一點，讓我也嘗嘗吧?！彼虏魂P己地道。

    碧龍公主怔怔地注視著他。

    “是，殿下?！?/br>
    雖然不知道四帝子為何突然要喝湯，宮人還是一溜煙地吩咐了下去。

    庭中銀花遍地，朗月高懸。

    碧龍公主著迷地欣賞了一會兒，兩條小腿在池子里“啪嗒”、“啪嗒”地晃。

    除了這一點水聲，宮中竟沒有其余的聲響。爹爹安靜起來，讓人覺得奇怪。

    今晚她渾身都不對勁，爹爹也不對勁。想起爹爹，她更不對勁了。

    不一會兒，碧煜披著墨綠的袍子，走到庭中。

    碧龍公主望著他的身影，他比印象里，似乎高大了一些，濃郁的長發烏黑而溫柔地垂下來，讓人著迷和羨慕，身體修長，面孔憂郁艷麗，稍微隆起的小腹并不顯眼。

    在殿中時，尚不覺得。沐浴在月光下，反而令人驚嘆。

    “……爹爹?！?/br>
    “嗯？”

    “……你變得好奇怪?！?/br>
    “哪里？”

    “哪里都……”

    總之現在，比較像可以叫做“爹爹”的人了。

    碧煜望著女兒，在她的身邊坐下。她的姿態和身體，日漸變成了少女的模樣。

    女兒碰到他的目光，眼睛向下躲開，視線又對著他蜂蜜似的胸膛，嬌羞的面頰一陣泛紅。

    “……你才奇怪，竟然對著我臉紅。平日嫌棄我的氣概到哪兒去了呢？”

    碧煜嘆道，聲音仍有那種奇異的寧靜。

    “你不和壞男人在一起，就……哼?！?/br>
    “他已經死了?！?/br>
    碧煜淡淡地回答。

    此事尚存疑點，但父女二人誰都不愿意討論，都想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和平安穩。

    “他死了，以后你怎么辦呢？要一個人過嗎？”

    “沒想過。我從來沒覺得自己能活到這么大，向來是活一天享一天樂，自然辜負了很多人，也……”

    碧煜攏緊華美的袍子，懶洋洋地靠在柱子上。

    “……也不敢奢望自己能夠悠閑地望著月亮。往日，這些天候都是計算我所剩時間的刻度，并沒有什么可以欣賞的美?！?/br>
    他那憂愁美麗的姿態，讓碧龍公主的心“砰砰”亂跳。

    “你真討厭，讓我也變得好奇怪……”

    碧龍公主向來是不把她的親爹當爹爹的，現在許多古怪的滋味混合在心中，不知如何是好。

    她一個人羞澀了一陣，忽然無法抑制自己的沖動，大膽地探過身子，用自己嬌美的雙唇，親吻爹爹的嘴唇。

    碧煜一怔。

    “……嗯?！?/br>
    他摟過女兒纖瘦的身子，將雙手放在她的腰上。那種撫摸，竟讓公主的小腹里發起熱來。

    就算是在百無禁忌的天庭，這樣的關系也太過分了呀。公主越覺得慚愧，身子越是興奮，安慰爹爹的雙唇也越發溫柔細膩。

    碧煜心如止水地回應著她，動作既不色情，也不渴望，只是配合她笨拙的舌頭輕輕吮吸著。碧龍公主吻得越來越濕，處子的蜜液順著纖細的大腿流下……

    她喘不過氣，終于依依不舍地放開爹爹，連忙口不擇言地解釋：

    “……我不是，不是為了做爹爹的情人，更不是為了給爹爹生孩子……什么話？好討厭，決不要給爹爹生孩子……”

    “曉得?！北天蠝睾偷鼗卮?，一點一點地將她的青絲別到耳后。

    爹爹沒有責怪她，也沒有教訓她，碧龍公主的眼睛濕潤了，忽然說出此刻內心的實話：

    “……我不許爹爹有別的孩子！連這個也不許生！”

    說完，大概連她自己都覺得太過分，很羞愧地背過身去。

    碧煜和碧龍公主，歷來都不太懂對方的心思，說話也總是對不到一塊兒，做父女真是困難。但現在，他又好似什么都明白，心里像明鏡一樣?！路鹪谂畠旱纳砩?，見到了過去的自己。

    她現在提出的，是自己沒能實現的那些愿望，自己的求而不得，自己所有任性的、超出界限的、被世間狠狠教訓的要求。

    “……一生下來就把他送走，好嗎？”

    “……真、真的？”

    “真的?！?/br>
    “……胡說，我聽姑姑講過了，這是爹爹對那壞男人最后的念想，說什么也要好好孕育這孩子……”

    “……我也不懂，但我現在的確想要答應你?！?/br>
    “你真是怪呀！沒有邏輯，不講道理，自己前一天親口說的話，第二天就能當不存在。我一點兒也不了解你，為什么自己的爹爹是個怪人呢？可是……”

    可是就在這一刻，連她自己也鬼使神差地，迷戀起這個曾經嫌棄的人。她羞得不能再在這兒呆下去了，拔腳就要進殿去。

    碧煜拉住她的手臂。

    “……別走，陪我一會兒吧。你不討厭我，是不是？”

    碧龍公主落下淚來。

    “……你還問我是不是討厭你，我真是討厭死你了！”

    話雖是這樣說，她還是坐回去，身子慢慢歪斜，躺在爹爹的腿上。腦后就是爹爹的孕肚，里面孕育著她現在厭惡的弟弟，沒有比這更奇怪的事。

    碧煜的手，慢慢撫摸著女兒的肩膀，將自己的袍子也順勢蓋在了她的身上。

    “……你會保密的，對吧？”碧龍公主低泣著問，“……方才的事……”

    “……嗯?！?/br>
    “千萬不要讓父親知道，他會覺得我們都是瘋子，瞧不起我們……”

    “他只會嚇一跳，然后過來問，你是不是心甘情愿的。你要是回答，自己是心甘情愿的，他恐怕什么也不會說?！?/br>
    “……真的么？”

    “……你知道他是怎么懷上你的么？因為他對我過于仁慈，甚至到了讓我為所欲為的程度。都這樣了，他對你的愛依然一分不假。他是那樣一個人，我們誰也得不到他，他卻會原諒我們?！?/br>
    “會原諒我們……”

    碧龍公主喃喃地重復。

    “爹爹……”

    “嗯？”

    “對我做些更過分的事吧……我們方才已經犯下了罪過，除了父親，沒有人會再原諒我們了……我忽然想知道自己還能犯錯到什么程度……”

    月亮讓她的精神漸漸迷亂?？杀天鲜冀K是清醒的。

    “不要心急……或許睡一覺你就會后悔……”

    “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后悔……”

    碧龍公主潸然淚下。

    “我只知道，今日的爹爹從那天牢回來以后，樣子特別寂寞，或許從取筋那日開始就是這樣了，或許更早。若我不在這里，爹爹就會一直寂寞下去。這天庭里，能夠真正聽懂爹爹心聲的人一個也沒有，我作為爹爹的女兒，難道明明瞧出來了，卻要視而不見么？那不符合我的靈魂呀！”

    她終于鼓起勇氣，支起身來，面對著碧煜的眼睛，在里面望見一片溫柔的海洋。

    “……反正爹爹同誰都可以。在下一個情人來到你的身邊之前，用用我也不壞吧？”

    碧煜抱著她，沉默了一會兒。

    “……我愛你?！彼_定地說，“但有些事我是絕不會做的。除了那些事，我可以滿足你所有的要求?！?/br>
    好一番宿命輪回。當初師父對他說的那些話，全都給他用在了女兒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