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文走在三樓走廊上的時候，從那只巨大章魚的身旁向下看了一眼。他看到埃蒙德整個人橫躺在在沙發上，雙手交叉墊在腦后，睜眼望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由于建設了最先進的外圍屏障，帝星上的時間切換不跟隨行星本身的自轉與公轉，而是模仿了古地球時期的時間標準，一天24小時，人工劃分為11小時的白天，11小時的黑夜，以及2小時的交替時間，日日如此?？栁氖窃凇鞍怼被氐郊业?，此刻已是深夜。智能終端提醒他今晚只吃了一顆紅提，建議他盡快補充能量。他沒有回應，只是緩緩收回了目光，轉身走進了一間陽光房。他想起自己曾經看過一個關于埃蒙德在聯邦首都達莉婭星的專題采訪，在采訪中，埃蒙德領著記者參觀了自己住宅的每一個房間，其中就有一個漂亮的陽光房。埃蒙德說他理想的膚色是小麥色，而自己的膚色比起理想的標準顯然淺了不少，所以每次他回到首都，都會渾身赤裸地在陽光房里曬幾天日光浴，好讓自己的膚色變得深一點。他還非常遺憾地表示每一次他在首都能夠停留的時間都很短，即使好不容易接近了理想的膚色，下一次回到首都的時候身上早已恢復成了最初的淺蜜色。

    看過那段采訪后，卡爾文的注意點落在埃蒙德喜歡深色皮膚上，而人工小智障埃蒙德則認為家里必須添置一個陽光房。于是卡爾文也在這座宅邸里布置了一間陽光房，并允許他的人工智障經常跑進這個地方偷懶?！鞍Ｃ傻隆币苍谶@個房間里加一張沙灘椅，非要拉著他一起沐浴陽光，而且是連著好幾天，直到發現卡爾文完全曬不黑，才很遺憾地放過了他。

    自始至終，卡爾文都沒有試圖提醒過他——與達莉婭星不同，帝星的陽光是人造光，紫外線含量很低，本來就不適合用作美黑，何況卡爾文的確也是不容易曬黑的體質。

    卡爾文坐到房間中央那張躺椅上，看著人造穹頂模擬出來的璀璨星空，漸漸陷入了如潮的思緒。其實只要稍稍總結一下就能發現，埃蒙德所有對外公開的情人都至少是和他相似的淺蜜色肌膚，一個冷白皮都沒有。他們的性格也大多開朗外向，率性灑脫，和埃蒙德本人有一點相似。他交往過那么多人，沒有任何一個是卡爾文這種類型。所以剛才“埃蒙德”的假設是沒法成立的——就算他是他的戰友，他也并不會喜歡他。

    這就是為什么卡爾文從沒設想過自己會和埃蒙德戀愛，從沒做過一次名叫“如果”的白日夢。更年輕一點的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十分卑劣，這種卑劣的感覺不僅源自他對敵人產生了愛欲，也源自明知對方絕不可能喜歡自己，還不得不依靠著對方的身體形象和聲音才能發泄性欲。而那些因為埃蒙德才得以恢復的精神力，也會在下一次戰役里被用來對付他的軍隊。在帝國，沒有人對卡爾文那超神的精神力水平肅然起敬，可卡爾文卻覺得自己一直在作弊。

    好在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漸漸地開始與自己和解。他承認自己對埃蒙德的愛欲，并且基于堵不如疏的原則，允許自己偶爾的放縱與松弛。他一直很好地把握著界限，在沒有旁人在場的私生活中，他允許自己偶爾忘掉帝國軍人的身份，單純做一個懷著無望之愛的可憐人，但一旦穿上軍裝，他就是堅不可摧的帝國軍人，是守護這一片星域的利刃與盾牌。在這種兩面切換的生活中，他漸漸適應，漸漸習慣，漸漸回歸了平靜，漸漸覺得，即使一生都必須這樣度過，也說不上有什么不好。

    可這樣的平靜在短短一個多月里，就遭受了巨大的沖擊。他發現原來自己對埃蒙德的愛欲還可以更加荒謬，荒謬到讓他屢次完全迷失在了對方給予的情欲中，甚至完全分不清他抱著的其實只是個AI，荒謬到即使那個AI那樣直接地向他發表詆毀帝國的言論，他卻只是入了神似的看著他滔滔不絕的樣子，根本想不起自己應該立即反駁。甚至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埃蒙德是對的。

    但這還不是最荒謬的。最荒謬的是——當他以那樣牽強的理由向自己發出戀愛的邀請時，他的心臟急遽跳動，腦中亂作一團，只有一個念頭在一堆紛亂的思緒中越來越清晰。那個念頭告訴他他最好趁著自己不夠清醒立刻答應，因為一旦冷靜下來，他就永遠失去了這次機會，而他一定會為此感到后悔。

    所以，現在，他竟然要和一個AI談戀愛了。

    卡爾文不知道的是，一時沖動的人并不止他一個。同一時間，埃蒙德躺在寬大的沙發上，暗紅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天花板，眼神卻毫無焦距。和卡爾文一樣，埃蒙德也不明白為什么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雖然他和卡爾文在性愛上合拍得讓他驚訝，盡管他也的確動過和卡爾文戀愛的想法，但是，他真的要作為一個AI，和卡爾文談情說愛？

    當然，只能是作為AI。理智的一面這樣告訴埃蒙德。以卡爾文的作風，要是知道了他是真正的埃蒙德，恐怕只會把他上交給帝國。但這顯然不是此刻要思考的重點。至于重點是什么，埃蒙德自己也說不清。他確信自己并不是出于私欲才提出那樣的建議，因為如果卡爾文真的在幾個月后和他分手，那他的歸宿顯然只能是垃圾場。所以他的一時沖動其實十分愚蠢。但他在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也并沒有產生一絲懊悔。這或許是因為他的生命本來就該結束了，他原本就沒有遺憾，所以重生之后能多活一段時間當然很好，即使不能也不值得惋惜。但這仍然不能解釋他為什么會向卡爾文發出戀愛邀請。不管怎么說，在隱瞞自己真實身份的情況下和對方戀愛，這顯然不符合他一向磊落的行事作風。

    他開始在AI的緩存記錄里回顧剛剛發生的事，從盡可能客觀的角度分析自己的想法。過了很久他終于意識到，或許他只是想幫幫卡爾文，因為在說出“我不會錯得更多了”的時候，卡爾文看起來很痛苦。當然，愛情會讓人痛苦，這很正常，但那種痛苦通常來說就像是一場古地球時代的流行感冒，短暫的頭疼腦熱過去之后，人們很快又會恢復健康，健康到足夠笑著應對下一場流感。但卡爾文的表現就像是在應對一場漫長到沒有盡頭的絕癥，而埃蒙德不喜歡這種感覺。特別是，在這場絕癥的源頭就是他自己的前提下。

    卡爾文喜歡他。埃蒙德想。那是他的榮幸，并且足夠成為他一生中最引以為豪的事情之一。但如果這使他陷入了這樣漫長的痛苦，那他情愿不要這種榮幸。

    好吧，既然事情已經發生，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埃蒙德對著天花板舒了一口氣，然后閉上了眼睛。他覺得自己需要睡一覺，于是立刻就進入了睡眠模式。

    ＊

    再次醒來的時候，埃蒙德發現自己被卡爾文抱在了懷里，似乎正沿著宅邸里的電梯緩緩上升。這感覺當然沒錯，因為他已經無數次被卡爾文以這種姿勢抱起來過了。

    “我以為你今天不想見到我?！卑Ｃ傻抡f。

    “已經是第二天了?！笨栁钠届o地回答。

    埃蒙德查看了一下時間，確實，零點剛過。

    “哦。我以為你會準時入睡的?！?/br>
    卡爾文抿了抿唇。他原本的確是這么打算的，但這一晚，他的生物鐘失靈了。他在床上躺了很久，一絲睡意都沒感覺到——或許是因為身邊少了點什么。

    他在床上輾轉了一會，終于坐起身來。臥室里沒有一絲光線，黑暗無邊無際，就像空曠的宇宙空間?？栁娜斡勺约旱那榫w在這片黑暗里蔓延開來，他想了很久，想了很多，最后終于下定了決心。他回到一樓，把埃蒙德抱了起來，抱回了自己的臥室。

    回到臥室，卡爾文和埃蒙德并排坐到了床上，就像以往一起入睡前一樣?？吹娇栁谋晨看差^一言不發，埃蒙德用不太確定的語氣問：“想要來點助眠運動？”

    “埃蒙德?！笨栁陌岩暰€轉向他，“有一件事我想事先說明?！?/br>
    埃蒙德回報了一個洗耳恭聽的眼神。

    “或許很蠢?！笨栁恼f，“但我不會把你當做那一個埃蒙德?！?/br>
    “哦——”埃蒙德歪了歪腦袋。他有點明白卡爾文在說什么。小冰果顯然有一點心理潔癖，這太正常了。

    “但我仍然決定——”卡爾文停頓了一下，“和你談戀愛?！?/br>
    埃蒙德驚訝地長大了嘴。

    “你是說?！彼囍M織了一下語言，“你打算和我，這個裝在AI身體里的埃蒙德談戀愛，我的理解足夠準確嗎？”

    “沒錯?！?/br>
    “但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喜歡的是那個埃蒙德?！卑Ｃ傻抡f，“你以他為訓練目標創造了我，因為只有他才能讓你……射出來？”

    “是。但我希望以后不是。從今天開始，你不用再補充關于他的任何信息，你可以……在現在的基礎上發展和完善你自己?！笨栁恼f，“聽著，我不會以分手為目的談戀愛，所以我希望……你能進化出屬于你自己的人格?！?/br>
    “噢，我想我明白了?！卑Ｃ傻抡Ａ苏Ｑ?，“你想讓我幫助你移情別戀?！?/br>
    “或許，我已經這么做了?！笨栁目粗f，“不知道為什么，在遇見你以后，我發現我比以前更加沒有辦法控制自己。我剛才想了很久，結論是，那或許不是因為你和埃蒙德相似的部分，而是因為……你是你?！闭f話間，卡爾文煙紫色的眼眸里流露出一種溫和的自嘲情緒，“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蠢，但是——”

    “這一點也不蠢?！卑Ｃ傻孪崎_了被子，直接坐到了卡爾文腿上。他覺得自己有一點興奮起來了。盡管卡爾文不會相信靈魂穿越之類的怪談，但他的直覺卻這樣貼近事實?！笆聦嵣?，我也正想告訴你，我也從不覺得我是那個埃蒙德。準確地說，他算是我的基礎，我是由他演化而來的。但我向你保證，我比他先進得多，嗯，我想至少先進111年?！?/br>
    “111年？”卡爾文被這個數字逗笑了。

    “是的，111年。你可以認為我是從111年后穿越到這具身體里的先進版AI埃蒙德——雖然聽起來怪怪的，但我向你保證這就是真相?！?/br>
    “好?！笨栁木谷粵]有對這通毫無邏輯的言論發表任何反對意見，“來自111年后的先進版AI埃蒙德先生。那么……”他湊近了一點，把埃蒙德抱進了懷里，“你愿意和我戀愛嗎？”

    “……我想我才是最先告白的那個人？”埃蒙德問。

    “你不是?！笨栁臄嘌?，“我也不覺得你昨天那番話能算是戀愛邀請?，F在告訴我，想和我戀愛嗎，111年后的埃蒙德先生？”

    埃蒙德覺得，仿佛有一種令人戰栗的興奮從他的靈魂深處激蕩開來。他張了張嘴，上唇甚至顫抖了一下，三秒后終于能夠發出聲音：“當然……我很榮幸，卡爾文先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