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里來了剛錄用的新人這種事，除了臨時抽調幾天的人員外，余者都要先跟顧知非報道。

    這天也巧了，辦公室匯報說有個之前招錄的選調生今天入職，請示什么時候跟他報道。顧知非剛在區委開完會，回來后椅子都還沒坐熱，想著這個月的全體會還沒開，看了下自己未來幾日的行程，都排得滿滿當當沒有空隙，只今天還有點空閑，索性讓辦公室通知十五分鐘后開全體會。

    至于那個新人，既然正常途徑考進來的，先在全體會上介紹下，會后再找他報道也一樣。

    他們常用的會議室里有一個橢圓形長桌，周圍放了一圈椅子，兩側靠墻的位置又分別放了一排椅子，以便參會人員多時也能人人有座位。顧知非進入會議室時，其他人都已經坐好等著了，他直接走到主位坐下，翻看起了提前給他放置好的資料。他們部門的一把手是區委常委，又兼任副區長，分管的工作較多，重心一直放在政府那邊，很少管部門里的具體事務，部門里大大小小的事，基本都是顧知非一錘定音。

    負責簽到的同志將到會和請假情況報告給他后，低聲問：“人齊了，顧部長，我們開始？”

    顧知非點了下頭。

    會議議程共有三項，由另一位副部長郭乾主持會議，在會議開始之前，郭乾介紹說部里來了個新人，是之前招的定向選調生，身體原因在報道后請了一段時間假，現在回來上班了。

    他們部門對待正經考進來的同事和其他方式進來的同事完全不一樣，借調的同事就不用說了，大多時候連參會資格都沒有，哪怕后來把關系轉過來，也是私下里大家知道。也有個別的同事是因為提拔出現問題，暫時在組織部待安排，開會時也不過是眾人之一。

    全體會上專門介紹新來的同事，顧知非后來聽秘書說，有史以來一共只有三次。

    一次是機構改革時，公務員局劃轉了過來，會上介紹了轉隸來的同事。

    第二次是顧知非來的時候，會上郭乾對他做了隆重介紹。會后，顧知非也挨個科室轉了一圈，熟悉一下各科室的人員情況。

    第三次便是這次，因為他的隨口一提，郭乾就在會上專門介紹了新來的選調生。即便只是寥寥兩句，也足以讓所有人認識他了。

    郭乾點了下新人的名字：“向晚?！?/br>
    顧知非心尖兒一顫，慢慢抬起頭。

    角落里，向晚站起身來，隔著眾人與顧知非四目相對，隨即朝著顧知非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顧知非垂眸，看回手中的資料。

    郭乾道：“好，我們開始今天會議的第一項議程……”

    散會后，顧知非問秘書：“向晚是考進來的？我記得去年部里沒有招錄計劃?！?/br>
    吳哲道：“他是前年的定向選調生，分到了我們單位，聽說是身體不好，請了兩年的假?！?/br>
    顧知非蹙眉：“誰準的假，兩年？他還上什么班？回家種大米都能收四波了?！?/br>
    顧知非一向好脾氣，可一旦發起火來，整個單位都會漫著低氣壓，吳哲雖然還沒見到向晚的錄用審批表，但他考慮到向晚能請這么久的假，定然有背景。四九城這個地方，太能藏龍臥虎了，他是誠心實意地擔心自家部長撞上不該惹的麻煩，又不想讓顧知非生氣，便道：“要不，我去把他錄用審批表拿來，你看看他的情況？”

    向晚什么情況，沒有人比顧知非更清楚。

    當初向晚被家里逼著考了定向選調生，自己卻不想進體制，為了證明自己是不想考而不是考不上，他以筆試第六面試第二的好成績被錄用，卻在考察之際偷偷地跟陸白合伙做了個房地產項目。

    他們一來是經費不足，二來是怕被向家知道，房地產項目選在了一個四線城市，是作為當地招商引資的項目過去的，掛的是江北集團的牌子，也沒用多少人脈，京城這邊基本沒人知道。

    誰料卻被向家查到了。

    向家也狠，得知此事后，第一時間跟陸洪國溝通，雙方不知達成了什么協議，在向家出手逼得項目暫停時，陸洪國非但沒有阻止，反而勸兒子將項目暫緩。

    房地產項目投資巨大，眼瞅著房子馬上就建好了，結果之前好好的手續出了問題，導致不能開盤。陸白出來單干，陸洪國一共就沒給他多少資金，這也是為何陸白只敢選四線城市小打小鬧，不敢在北京施展拳腳。當時這些資金一下子被套住，陸白卻沒有氣得跳腳，仔細分析了眼前的形勢后，反而安慰向晚，說當地房價有上漲的趨勢，緩一緩，等手續辦好了直接賣現房，打出交錢即可入住的廣告，定會成為更大的噱頭。

    向晚唯一擔心的就是陸白的資金，陸白對他的勸慰起了莫大作用，從那之后，向晚跟家里的關系愈加僵硬，別說選調生報道，連家也很少回了，甚至還去開了個游戲公司，認真做起了游戲。

    兩年來，向晚跟家里的關系逐漸緩和，向家也接受了向晚不肯入仕的事實。向晚在游戲行業摸爬滾打了兩年，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罪不說，如今游戲大火，算是終于做出了成績。

    偏偏這個時候，向晚來單位報道了。

    進了他曾經發誓這輩子都不會進的體制內。

    顧知非心情復雜，吩咐吳哲收好向晚的錄用審批表，不要讓其他人看到。他們部門有個科室專門管理檔案，顧知非即便有心替向晚隱瞞家庭背景，也根本瞞不了幾天。

    他讓吳哲叫了郭乾來，打算讓郭乾出面唱黑臉：“兩年不上班，無組織無紀律，讓他打報告，主動申請調離吧?！鳖欀悄貌粶使F在知不知道向晚的背景，遲疑了片刻，仍是道，“他在我們單位不合適?！?/br>
    顧知非當初在提拔之際發生了許多事，雖說是有驚無險，但卻錯失了最好的時機，等考察結束安排職務時，原定的崗位已經被別人占了，其他實權部門里沒有合適他的職位。他有顧家做后盾，沒人敢讓他去清水衙門，可是實權部門早被京中權貴們死死地盯著，顧知非錯失良機，權衡之下，主動提出下到京城的某個區任職。起初他也考慮過去稍微清閑些的部門或單位，給自己留出更多的私人空間，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事到臨頭，他的生活發生了一些變故，顧知非的想法也發生了重大改變。從想找個清閑的職位，變成了想通過繁忙工作來忘記生活中的不愉快，于是選擇了極為忙碌的組織部門。

    組織部門的弊端就是會有很多人削尖了腦袋想進來，或是想方設法想把自己人弄進來，那些任職回避規定都被打出了巧妙的擦邊球，顧知非走馬上任第一件事，就是重申了任職回避規定，并且提出任何領導干部的子女，不得調入本部門——借調也不行。

    當時提此要求，不過是防止單位里被那些不服管教的二代三代弄得烏煙瘴氣，誰知如今，竟成了讓向晚遠離自己的理由。

    郭乾年過不惑，看起來不茍言笑，其實脾氣特別好。向晚來單位上班是向華親自給他打的電話，還特意交代，顧知非工作標準很高，要求也嚴格，這次就是專門把向晚送到顧知非手里讓他管教的。

    向華別的都不擔心，唯獨顧知非會不愿意，特意給郭乾打這個電話，就是希望顧知非如果真不想要向晚，郭乾幫忙說幾句話。

    如果向華沒提前交代，顧知非想調走誰調走誰，他閉上眼睛裝作看不見就是了?？墒窍蛉A都已經開口了，他就只能硬著頭皮勸顧知非把人留下。

    顧知非后臺硬不怕向晚，他卻不敢開罪向家，勸道：“他當時來報道了，確實是身體不好才請的假。向晚這孩子來幾天了，我特意觀察了下，工作能力挺強，做事踏實，人也穩重。顧部長不如給他個機會？”

    當年的向晚有沒有來報道，顧知非心里一清二楚。

    可他畢竟不能告訴直了大半輩子的顧乾說，這個他想趕緊弄走的選調生，是他的前男友吧？

    也不知向晚怎么想的，是覺得這份工作無所謂，還是認為他不會在工作上為難他？

    郭乾還在勸他：“現在各科室工作都特別忙，一個個嗷嗷待哺地要新人，好不容易盼來了一個，咱不能往外推??？再說了，他現在還在試用期，一年內不能調動，顧部長不如先觀察他一年？”

    顧知非蹙眉：“……試用期不能調動？”

    郭乾道：“別說調動了，試用期連辭職都不行?！?/br>
    顧知非沉吟片刻：“但是……卻可以取消錄用?！?/br>
    郭乾有點驚訝，這種太過細節的規定，連他也不太清楚，顧知非來了沒多久，倒是吃得很透。

    顧知非垂眸：“我知道了，讓他先干一段時間，看看情況吧?！?/br>
    郭乾本還想給向晚安排個好點兒的科室，此時也不敢開口了，只問：“顧部長打算讓他去哪個科室？”

    顧知非略一思考：“去組織二科鍛煉一下吧?！?/br>
    郭乾面露不忍：“他才剛來，組織科的節奏，怕是適應不了吧?！苯M織科是出了名的忙，加班是常態，周末也很少有能休息的時候，雖然責任輕是好事，可是權輕活多，累死累活地干上多少年都很難出成績，并不是一個好去處。

    顧知非自然也知道這一點。

    可是向晚如果不是忙到沒有一點空隙時間，他擔心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地，會控制不住自己。

    顧知非淡淡道：“就是讓他去鍛煉鍛煉?！?/br>
    那是他傾盡畢生溫柔愛過的人，是恨之入骨又不舍得傷害的人，顧知非自知無法做到將他僅僅當做一個普通的同事或下屬，但是尚且能控制的范圍內，他會盡量與他保持安全的距離。

    安全到……

    不會心動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