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拉諾微蹙著眉，他無法理解眼前青年的行為。

    “很好……哈……哈哈……”

    明明同伴都已經死亡、自己也即將要被殺死，這并不是什么引人發笑的事，珀西卻一直神情怪異地哂笑著，時不時還伴隨著忍耐痛苦的低喘。

    幾只小型飛行器圍繞著他浮在半空，青年的身體以奇怪的姿勢扭曲著，像是在難以自制地壓抑著什么。

    臉上暗得看不清表情，他低著頭對著虛空開始自言自語，嘴角的弧卻愈發瘋狂。

    “那么，就讓我試試你的力量吧?！?/br>
    “一個人胡言亂語，瘋了么?！?/br>
    不管到底怎樣，烏拉諾橫握刀刃，打算給看起來毫無防備的青年最后一擊。

    “……?。?！”

    劍還未出鞘，腹部忽然傳來炸裂般的劇痛。

    烏拉諾不可置信地望著漂浮的鮮血，心臟快要爆裂般沖撞著胸腔，青年的動作迅疾如虛影，落在他腹部的重擊幾乎要將他的內臟都盡數碾碎。

    究竟……發生了什么？

    只一瞬，他的身體輕而易舉地騰空飛起，化為拋物狀砸碎在坍塌的地面上。

    “咳……！”

    口中的碎石和鮮血混合在一起，神經末梢盡數失去控制，粉身碎骨的疼痛蔓延向中樞，烏拉諾艱難地睜開雙眼，體內混沌的核心處理器無論如何也無法分析出，為何青年會忽然具有這樣強大的力量。

    “怎么了，站起來啊?！?/br>
    冰冷至極的語氣帶著凌駕于萬物之上的愉悅，赤發青年邁著有條不紊的步伐，一步步靠近了男人。

    “啊、哈啊……”

    脊柱的折斷導致身體無法動彈，烏拉諾的四肢不受控制地痙攣著，明明他已經不具備感情，而此刻，芯片中混亂的信息流正清晰地反應出一個事實——

    他在恐懼。

    心臟依然在跳動，可體內的一切因子正在躁動地叫囂著，要讓他向這力量的主人臣服。

    陷入狂暴的機械群本應混亂，然而它們卻像是被不可名狀的力量cao控著，猶如在空曠的空間里張開了金屬造就的巨大羽翼，鱗次櫛比地陳列在人類青年背后的半空上。

    青年不再笑，宛如在黑夜降臨的圣子，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趨地跟隨著更多的飛行機械，恭迎著新生的真主。

    “現在的你一定很疑惑，在我的身體里到底發生了什么，對么，烏拉諾?！?/br>
    漆黑至極的雙眸如同空洞的深淵，珀西平靜的眼中沒有悲傷抑或憤怒，只是空無一物。

    舍棄了自己畢生所追求的未來和希望，他的心里不可能還剩下著什么。

    仿佛熱衷于殺戮的墮天使，他無感情地注視著對方頭破血流的余興節目，卻不會因此感到樂趣。

    感受到了失去生命的脅迫，烏拉諾艱難地從喉嚨擠出這句話：“所有……飛行機械聽令，射擊……”

    青年依舊毫無停頓地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來，而那些機械卻將烏拉諾的命令判若無睹，忠心地跟隨著他們新的主人。

    “為……什么……”烏拉諾無法理解，明明自己才是擁有系統最高權限的人，為什么自己連控制的權限都會失去。

    越是未知，越是無法理解，心里就越恐懼。

    珀西的身影在烏拉諾眼中幾乎如同扭曲了的魔鬼，那可怕的身影還在靠近他，青年每走一步，腳印都伴隨著擁護著他的“機械羽翼”的鏗鏘運轉聲。

    如同眾神審判的莊嚴贊歌，如同生命萬物的壯烈歌頌。

    “所有飛行機械聽令?！?/br>
    青年一字一頓地發出指令，他抬起手臂站立于神殿之上，仿佛在請求眾神也必須傾聽他的命令。

    此時，機械群整齊劃一地在他身后的半空中排開，早已待命的槍口同時指向整個空間的中心——烏拉諾的心臟。

    “為什么、為……什么……？”金發的男人不受控制地一遍遍重復著無法理解的問題，眼瞳顫抖，像是忽然覺察到了可怕的事實：

    “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什么……你是……”

    面對倒在地上的男人，珀西毫無波瀾的眼里，忽然浮現出毫無生命氣息、甚至不屬于人類的笑意。

    然而，那抹笑于機械般空洞的他來說，并沒有任何意義，這世界上唯一能與他相似的就只有——

    “沒錯，我就是‘塞特拉’?！?/br>
    “……！不可能、不可能……”烏拉諾本能地否認，但逐漸狂亂的理智卻告訴他，他必須相信。

    平靜的聲音無悲無喜，珀西甚至忘記了感情的含義，只是用平靜的方式陳述無可辯駁的事實。

    “我才是這里的主人?！?/br>
    赤發青年的全身在逐漸生長出黑色的結晶，他的指尖、臉頰、雙臂一點點覆滿了龍鱗狀的黑塊，就如同即將征戰的王披上了漆黑的鎧甲。

    但實際上，這是他的rou體被加速腐化、即將消亡的預兆。

    “‘塞特拉’一直在這個空間等待著，他無處不在，無時無刻不等待著我接受它的邀請?！?/br>
    “我曾因留有執念而猶豫著?！?/br>
    龍鱗的縫隙之間，青年的rou體在逐漸變得透明，在看不見的空間內，他的生命能量在急速流失。

    “在索洛死亡的那一刻，我選擇了成為系統，我想要使用它的力量做我想做的事?？上?，人類的rou體無法承載塞特拉的力量，若不是那片結晶，我的身體連這幾分鐘都無法維持。不過，對于我的目的來說……幾分鐘已經足夠了?！?/br>
    珀西將結晶化的手掌覆在心臟的位置，在空無一物的胸膛內里也長滿了同樣的結晶。

    “烏拉諾，雖然你對現在的我來說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工具，但你毀了我最重要的東西，所以必須要接受懲罰?！?/br>
    珀西瞇起了雙眼，勢在必行地抬起頭俯視著地面上的烏拉諾，宛如在看一只瑟瑟發抖的蟲子：“剛剛你對索洛做的事，現在我要加倍奉還?！?/br>
    望著無數黑壓壓的槍口，曾佇立在萬人之上的烏拉諾終于感受到了被遺棄、即將葬身的絕望。他明明從未背叛、一刻都不曾背叛……他只是按照指令，為什么……

    可惜，他的主人舍棄了感情，不會再對他施予悲憫。

    “所有飛行機械聽令?！?/br>
    眾多整裝待發的機械如同忠誠的軍士一般將彈藥上膛，響應著他們唯一的主人，“塞特拉”。

    “瞄準、射擊！”

    彈藥如暴風驟雨般傾瀉而下，一簇簇火雨點燃了整個空間，紛紛涌向烏拉諾的身軀，在漆黑陰暗的金屬地面上炸開成熊熊燃燒的光火。

    “不——！”細微的慘叫很快被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湮滅了，接下來，空間再次回歸平靜。

    “永別了?！?/br>
    風中飄散的焦土與殘渣共同吟唱著犧牲者的鎮魂曲，珀西走向被轟炸得一片焦黑的坑，捏住已經不成人型的烏拉諾的頸骨，尖銳的手指伸向他滿是血污的腦后，挖出了他的生物芯片。

    “珀西哥哥！”

    身后忽然傳來一聲帶著泣音的顫抖呼喊，珀西覺察到那恍若隔著幾個世紀的聲音，他動作一頓，瞬間僵住了身體。

    他本打算在一切結束之后，cao控著飛行機械將迦利送往近地軌道，那里有著人類巨大的空間船，在里面載著所有被推下熔爐的部下，是索洛替他救下的、人類僅存的希望。

    但他沒能想到迦利從接連的爆炸聲蘇醒，自己現在這副模樣……該如何面對迦利？

    “珀西哥哥，不要走……你的身體，變透明了……”

    迦利哭著從背后抱住了珀西的腰，臉蛋緊貼著珀西身上那些冰冷的結晶，企圖挽留著即將消失的人：“怎么辦……哥哥……”

    “迦利?！?/br>
    決定和這孩子做最后的告別，珀西終究無奈地嘆了一聲，他緩緩轉過身來，目光變得柔和寵溺，露出了令人懷念的溫柔笑容。

    迦利看到，他的臉上也長滿了漆黑的龍鱗結晶，卻依舊微笑著，堅硬的手指輕輕覆著自己的頭。

    “抱歉，哥哥只有這樣才能了結一切……嚇到你了吧，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可怕，很難看？”

    “不，”迦利忍住哭泣的沖動，狠狠地搖了搖頭，又咬著唇，含淚扯出一個笑：“哥哥現在的樣子，超級酷的哦……珀西哥哥永遠是我的英雄！”

    “那就好?！辩晡鞑挥傻帽恍〖一锏目滟澏盒α?，他笑著笑著，明明不能流淚，漆黑的眼里卻泛起并不存在的水光：

    “我送你離開這里，等下你就乖乖坐進那邊的飛行器，它會送你去大家都在的地方?！?/br>
    他緩緩湊近了迦利，將前額親昵地抵住對方的前額，微笑著訣別。

    “你要在那里好好活下去，然后好好長大，成長為最棒的男子漢……迦利，你永遠是珀西哥哥的驕傲?！?/br>
    “哥哥……不要離開我……”迦利正慢慢閉上雙眼感受著哥哥最后的溫存，在朦朧的余光里，他仿佛不經意看見珀西身后的那團焦黑動了動，似乎是在悄無聲息地舉起了什么。

    那一瞬間，迦利立刻睜開了眼睛，心臟停止跳動，時間也仿佛凝滯。

    要讓哥哥得救，此時他的心里就只有這一個想法。

    “哥哥小心！”

    身體先于思維沖了過去，迦利奮不顧身地抓住那個企圖炸死他們的焦黑人型向遠處翻滾。

    來不及放手，他也不能夠放手，少年抱著那具身體，在將對方推下懸崖的同時，自己也掉了下去。

    “迦利?。?！”

    珀西大喊著爬了過去，他震驚地望著落入深淵的兩人，緊接著，一聲劇烈的脈沖榴彈在下方爆炸。

    他的身體已經開始劇烈腐化，失去了基本的功能，珀西什么也看不清，眼前只剩下懸崖下洶涌的黑潮。

    剛剛對弟弟說過要好好長大的許諾，就像一場破滅的幻夢。

    可是他已經什么都做不到了，也什么都改變不了。

    他害死了所有人，接下來該自己了。

    “哈哈……哈哈哈……”

    心漸漸不再跳動，他也不再能夠哭泣，甚至連心臟的痛覺也快失去了，這是他成為塞特拉付出的代價。

    “哈……哈哈……”凄然而悲哀的笑聲從他的喉嚨里溢出。

    雙腳已經失去了行走的功能，珀西伏在地上，一點點向前爬著，向著他們墜毀時的廢墟。

    那里不再有索洛的身影，只剩下斷壁殘垣，但對于珀西來說，卻像是他執念的歸宿。

    僵硬的結晶手指慢慢拾起靜靜遺落在地面上的粉色花瓣，珀西終于支撐不住躺倒在地，如同完成一個儀式，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將它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索洛……我們這就……回家?！?/br>
    他的呼喚消逝在風中，與坍塌的世界共同葬入海底。

    即使殘花將枯，即使萬物凋零，他也會永遠記得這份愛。

    青年嘴角的笑終于有了一絲饜足，任憑身體慢慢碎成粉末。

    …………

    ……

    機械的電子音再次在腦內響起，珀西在逐漸消亡的時刻，耳邊是塞特拉的聲音，似乎帶著勝利的笑意。

    “雖然中間一度偏離了規劃，最終一切還是在我們的計劃之內運行，系統的升級即將完成，感謝你明智的選擇，珀西?！?/br>
    “新的生物已經伴隨著黑潮吸收的生命能量誕生，他們將代替智慧體主宰地球。新世界真是令人期待，不是嗎？”

    珀西孤身一人躺在終末的廢墟之間，靜靜聽著塞特拉的話語，他凝望著眼前崩塌碎裂的景象，身體由于不可抗力逐漸墜入地心。

    “珀西，你的大腦超體馬上就會轉化完成，這樣一來，你就會變成我們真正的一員?？梢韵嘈?，我們最終的目標很快就會實現了?！?/br>
    四周逐漸躁動起來，也許是自己的大腦已經開始作為時間的驅動，珀西看見了如在黑潮中爬出、如亡靈一般的黑影在向這邊聚集。

    這就是塞特拉所謂的新生物嗎……

    他們會貪婪地吞噬除他們之外的生命，這種生物也許強大到人類竭盡所能也無法想象的地步。

    但，一切有形體的東西，終將破碎。

    珀西這樣堅信著，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seven

    “……什么？”塞特拉覺察到了一聲貿然的計數。

    six

    毫無意義、目的不明的計數再次響起，然而塞特拉未能理解到，倒數的含義究竟是什么。

    five

    珀西破碎的胸腔內發出了連續的聲音，他的大腦在逐漸與塞特拉系統融為一體，并開始作為系統的一員工作，正開啟他們加速時間的偉大進程。

    four

    但是，塞特拉產生了異樣的錯覺。

    萬物的一切腐化、消失的速度都在加快，黑潮的漲勢也變得更加兇猛，吞噬著飛行機械和殘余的智慧體。

    這的確就是他們理想中的第一步。

    塞特拉并不能完全解答出什么地方異樣。

    three

    腐化消失的速度更加迅猛，在塞特拉系統的cao控下，代表時間加速的黑潮如同滔天巨浪一般在世界的范圍內翻涌、席卷，像是失控了一樣吞噬著。

    一切都在加速、加速，猶如穿越宇宙和星辰的速度，吞沒世界，吞沒一切。

    新的世界也在被毀滅，無法停止！

    塞特拉終于察覺，到底是哪里出現了異樣——在系統真正升級之后，他們失控了。

    two

    珀西的rou體完全消失之前，唇邊留存著似是而非的笑。

    那時，他只是打了一個賭。

    當時他并非是因為陷入絕望才接受加入塞特拉系統，正相反，他是因為賭上了最后可能的希望。

    如果將塞特拉系統比作吸收能量的黑洞，那么逆它而行是絕對無法阻止它的，所以自己一直以來的努力都會以失敗告終。

    但這反而說明，只要順應它的方向打開開關，他就會一刻開始不停地吸收能量，任何人都無法阻止。

    任、何、人、都、無、法、阻、止。

    塞特拉說過，只有他加入系統將腦改造為超體，他的腦中優秀的掌控能力才會發揮到極致。

    那枚讓它失控的開關，就是自己。

    那么就來試試看吧，塞特拉，你究竟會不會因此毀滅……我最后賭上我的一切，拭目以待著。

    懷著這個想法，珀西那時決定成為了系統的一員。

    他其實從未絕望。

    珀西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是為了報復烏拉諾、不是為了發泄自己的怨懟，他始終記得自己唯一的目標——

    阻止塞特拉系統。

    one

    珀西的超體大腦盡心盡力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能，眼前最后看見的，是世界上猶如黑色洪水滅世般的景象。

    在他的超體大腦和擁有不可控能量的塞特拉驅動下，一切生物和非生物的生命都在加速。他們迅速腐化、誕下新生，又再次腐化……

    所有生命都被消滅在了名為死亡的終點，即使是剛剛誕生的主宰生物也在劫難逃，都被失控了的洪水吞噬，化為虛無的煙霧。

    黑潮向他涌了過來，珀西猜，他做到了。

    zero

    加速的景象化作一片白光，僅僅一剎那時間便經過了數千數萬年。

    最后，在那個無限遙遠的時空中，塞特拉終于迎來了它的終結，緩緩停止在了時間的盡頭。

    它徹底淪為了茫茫時間長河之中里程碑般的紀念品，靜悄悄地鐫刻著這個世界的墓志銘。

    這世上沒有永恒存在之物，只要具有形體，便會因時間的推移而消耗，包括賽特拉自己。

    恰恰印證著，任何事物都無法超越萬物存在的法則。

    由于賽特拉到達了終末不再運轉，被吸收了的整個世界的能量再次開始被釋放出來。

    終結的號角響徹漂浮的云層，世界不再會有戰爭和犧牲，重歸于寧靜，只剩下茫然的萬籟俱寂。

    七秒過后，一切歸零。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