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有陽光的地方,就有你
言歡從煙盒里拿煙的動作有點生澀,都說戒煙辛苦,但他原本煙癮就不大,在地下區的時候,日復一日的難熬蓋過了對尼古丁上癮的渴求,雖然偶爾也想,但總體來說,被迫戒煙并沒有給他造成多大的困擾。 但戒煙復吸,煙癮更狠,再戒更難。 煙只有一盒,而季凡不可能永遠待在這里……叼著煙的言歡想了想,將湊近香煙的打火機滅掉了。 “還是不抽了,”言歡把嘴上的煙也拿下來,另一手將煙盒和打火機一起還給了季凡,“我們有規定,服務期間不能抽煙?!?/br> 言歡說著,喝了口啤酒,酒是涼的,風也是涼的,盡管披著外套,卷起浪濤的海風吹過來的時候,他還是打了個冷顫。 ——他很少有機會能像今天這樣,看一看這個島上的后半夜的樣子。 通常,這該是他被客人們折騰最狠的時候。 他熟悉這個時間里欲望的顏色,卻不知道,原來當他在床上流著汗放任沉淪的時候,外面的夜色,竟然這樣冷。 手里一空,剩了少半的啤酒罐被季凡拿了過去,他詫異地轉頭,就看見季凡壓著他方才喝過的地方,擦都沒擦一下,也仰頭喝了一口…… 言歡的手抖了一下,季凡卻好像做了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沁著夜色深沉的眸光輕輕地落在他身上,“我以為,你會跟我說個‘否則’?!?/br> “什么?” “違規抽煙會怎么樣?他們會……”季凡低頭往他腳上看了一眼,意思不言而喻,話卻舍不得再說下去。他把煙盒與打火機隨手放在了欄桿上,輕輕捧起言歡微涼的臉,那雙霧蒙蒙的眸子像是被淡薄云層遮住的月色,浸透了雖不濃烈,卻悲傷繾綣的深情,“你到底……受了多少苦?” 言歡控制妥當的面部表情忽然有了一絲皸裂。 他下意識地想躲開,但心里也知道季凡在懷疑自己,這時候逃了就是欲蓋彌彰,而且季凡溫暖干燥的手,的確讓他有一點不受控制的眷戀。 受了多少苦呢? 當忍耐與承受成為日常,痛苦與年月畫上等號,舒服的日子跟他沒關系,男妓言歡,撥過逆鱗,犯過大錯,活該永墮地獄,不得解脫。 習以為常的生活狀態就是如此,所以他早就已經不會再去思考痛不痛苦、煎不煎熬的問題了。 他活著,就是為當年自己的魯莽付代價的,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沒有希望,沒有未來,甚至沒有感情,因為死不了,所以行尸走rou地活著,別人把他當玩物、當工具,他就干脆把自己放空成一個什么都裝不下的透明殼子。 時間久了,他都忘了,原來殼子里面,還裝了一顆心。 那顆心里尚有熱血,艱難地裹著他最后的信仰,而那個信仰如今捧著他的臉,一句話,就將他幾年來自欺欺人筑起的、自以為堅不可摧的厚重堡壘擊碎了…… 言歡閉上眼睛,任憑一滴清淚劃過眼角,他丟盔卸甲,不再抵抗,任憑胸中悸動破繭而出,帶著guntang的血液,流遍他早已冷透的全身,“你想知道嗎?明天,我帶你看看?!?/br> 季凡顫抖的手指輕輕擦掉他冰涼的眼淚,他想抱抱他,更想說點什么安慰他,但最后,季凡只指了指欄桿上的啤酒罐,壓下酸脹澀然的心悸,輕聲問他:“還喝嗎?” “嗯?”言歡長直而濃密的睫毛上沾了一點眼淚,脆弱地輕顫了一下,他睜開眼,黯然的目光對上季凡溫柔而沉定的笑意,聽見他既平靜又溫柔地對自己說—— “我陪你?!?/br> “你可以喝醉。這一次,有我抱你睡?!?/br> 一個人的借酒澆愁,變成了兩個人的不醉不歸。 季凡從前很少喝酒,但酒量從小就比言歡好,言歡喝到中途不省人事,睡到最后日上三竿,睜開眼睛的時候,果然是在季凡懷里。 男朋友陌生又熟悉的味道淡淡地包裹著他,四目相對,他從宿醉中清醒,猛然想起昨夜帶著瘋狂的、自虐般的快感說出的那句話,一夜過后,他就后悔了。 只是三天的男朋友,這是他偷來的時光,他為什么要在這三天剛一開始的時候,就對季凡做這么殘忍的事? 季凡昨晚對他做的事情已經不是試探了——那根本就是已經認定了他就是佟諾林,只是因為他自己不敢承認,所以才小心翼翼隱藏著、壓抑著可能已經就要被頂爆了的情緒,陪他度過這三天。 他甚至覺得,在季凡的心里,這人很可能已經給這三天加了一個恰當的定位——緩沖適應期。 以他對季凡的了解,他的男朋友平時雖然溫吞端肅,但辦事向來走一步看三步極有主意,所以季凡雖然嘴上不說,也沒有在他面前表現出來,但就像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找晁錫要煙一樣……他既然認定,就不會坐以待斃。 所以季凡一定在打聽,怎么才能把他撈出去。 但最后……只會得到他是“禁售品”的結果。 從這點出發,讓季凡看看他一天的生活和“工作”,在整個過程中編一個合情合理的故事,借此打消季凡的猜測,對季凡證明他的確“不是”佟諾林,或者讓季凡因為他的不堪知難而退,也不失為是個好辦法。 可是……他親身經歷過希望被打碎,知道那是多么撕心裂肺的疼痛,如今,換到季凡身上,他舍不得。 心里亂,一頓早餐就吃得心不在焉,直到坐在對面的季凡忽然說:“好好吃飯。你反悔,我們可以干點別的?!?/br> 他抬頭,看見季凡正在切一塊熏鴨脯rou上的皮和肥rou——那是他曾經很喜歡吃的東西,也是季凡做習慣的事,如今再見卻恍如隔世。他的故意不由得微微一滯,欲蓋彌彰地抿了下嘴唇,“那您也不要去打聽,可以嗎?” 出乎意料地,季凡竟然直截了當地說了“不行”。 他將切好的瘦rou放進言歡的餐盤里,抬起頭,那張臉清爽干凈,眸光跟此刻疏朗的天空一樣澄澈,坦然而堅定,“我了解了才能規避,才能保證以后不會因此傷害你?!?/br> 季凡那樣平靜,從容鎮定的樣子,分明是已經接受了眼前這個身為“言歡”的自己,拿定了主意要跟他一起承受一切。 言歡想不起來昨晚喝醉后有沒有做什么不該做的事,說什么不該說的話,他也想不明白季凡是如何在短短幾十個小時里就說服了自己,這樣平靜地接受了已經如此不堪的前男友,他當然也有悸動,但更清楚這份感情已經是他不配擁有的癡心妄想,清醒地感受成為執念的情感在終于有機會重圓時,被自己親手推開,即便季凡的目光那樣溫和,他還是被燙了一下。 “三天的露水情緣,哪有機會再談什么以后?”他偷偷咬破了舌尖,徹骨的疼痛中,他將季凡切好放過來的熏鴨脯放在了一旁待撤的盤子里,疏離克制地笑了起來,“抱歉,我不吃鴨rou?!?/br> “你覺得我是在找相同,還是在找不同?”季凡輕輕嘆了口氣,放任溫吞又無奈地笑起來,“你覺得,這個世界上,古往今來,最大的改變是什么?” 言歡喝了口溫熱的甜牛奶,他看著不遠處晴朗天空下格外開闊的海洋,放下杯子,借擦嘴的動作垂下眼避開了季凡的凝視,聲音淡漠地說:“滄海桑田,萬物變遷,還有……物是人非?!?/br> “那么你說,千百萬年來,太陽每一天都在照常升起,如今的陽光,和古時候的,有什么不一樣?和四年前的,又有什么不一樣呢?” 言歡心中一顫,猛地攥緊了手里的餐巾紙,他僵住身子不敢有任何一點反應,擔心哪怕最細枝末節的反應也要從旁佐證季凡的猜測,對面的男人卻伸手過來,輕輕捂住了他的眼睛…… 眼前倏地陷入黑暗,他卻順從地閉著眼睛,沒有掙扎。 季凡的手指還帶著一點面包的奶香氣,溫暖地浸潤了呼吸,片刻的和煦靜謐后,他聽見季凡溫潤和緩的聲音,仿佛輕輕地流淌過慘淡的流年,“感受到了嗎?即使看不見太陽,陽光也會落在身上?!?/br> 在言歡此刻看不見的對面,季凡從容的笑容悄悄轉為苦澀,滿眼的心疼隨著一滴滑落的眼淚溢了出來,他不動聲色地用另一只手將眼淚擦干凈,妥帖地藏起了所有的情緒,依然是和緩聲音,卻充滿了無數個日夜里,言歡求而不得的安全感,“對我來說,有陽光的地方,就有你?!?/br> 四年前也好,此時此刻也好,無論是叫佟諾林,還是叫言歡。 只要這個人是你,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