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錯覺
陳家家主的頭顱就這么摔在地上,濺出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血腥又令人反胃。 陳敘的面色變得更加蒼白起來。他又往后退了兩步,不過這個時候也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表現了,人們哭天搶地,圍在家主——前家主——尸體的邊上,眼淚流著,眼珠轉著。 陳敘實在對這樣的場面提不起興趣,但是他對后續的發展多少有些好奇,便站在角落,靜默地旁觀著。 場面確實亂了一陣,隨后才有德高望重的長輩出面,喊來了艾莫斯星球的警探。 陳敘知道他們也查不出來什么,除非他們能從監控的細微角落處發現那抹陰影。但是,費舍爾·諾克斯憑借這個異能橫行四方,怎么可能就這樣簡單被發現? 陳敘能夠發現,是因為他在另外一個世界與費舍爾朝夕相處,甚至親自體會過費舍爾這個異能的強大之處,因而才能突然反應過來不對勁。 費舍爾的異能,可以統稱為“陰影”。他可以將自己化作一抹影子,也可以藏身于其他人的影子之中。他可以cao縱他人的影子,也可以讓陰影直達對方的靈魂。 陳敘猜測,剛剛費舍爾的殺人辦法就是,藏身于陳家家主的影子里面,然后對他的影子進行斬首。而影子的變化反饋到現實,便是這人的腦袋直接掉了。 這種暗殺的辦法防不勝防。是只有在黑暗世界行走的王者才可以拿得出來的強大異能。 不過在這個世界,費舍爾卻并非是黑暗世界的王者。 他僅僅只是一個殺手組織的統領。 在陳敘第二次前往艾莫斯星球祭祖的時候,也就是去年,他在回程的飛船上,聽聞一眾雇傭兵談論這位前所未有的、強大的殺手統領。 費舍爾本身就是一名殺手。他能夠在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莫名其妙地便讓目標死去。并且每一次都是斬首,從未有過例外與失手。 這讓他在雇傭兵們的口中顯得神乎其神。 ……而事實上,在他們談論費舍爾的時候,費舍爾就在那艘飛船上。他靜默地等待著一個殺死目標的機會。 他當時的目標,就是陳敘。 陳敘輕輕閉了閉眼睛。 他知道費舍爾的習慣,一次出手失敗,之后就不會第二次出手了。所以他逃過了費舍爾的出手,就知道自己能夠活下來了。 但是…… 但是他從未想過,費舍爾會殺他。 當然了當然了,這個世界的費舍爾是個殺手,他當然會殺死任務目標??墒沁@個任務目標偏偏是陳敘?那么事情就變得滑稽了起來。 是誰雇傭了費舍爾? 陳敘始終想要知道這件事情,但是他卻無法得知這個問題的答案。 同樣無法得知答案的,是費舍爾為什么會失敗。 那天晚上陳敘只是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睡覺。等到他一覺醒來,發現床邊站在一個黑漆漆的身影。他一眼就認出那是費舍爾·諾克斯。 那一瞬間他的大腦里閃過許許多多的念頭,他甚至以為自己在做夢。 然后下一秒,他聽見費舍爾機械、冰冷的聲音:“任務失敗?!?/br> 陳敘怔住了。 隨后,費舍爾便如同一抹影子一般,一瞬間便消失在了陳敘的面前。 陳敘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費舍爾是來殺死自己的。但是他卻失敗了。 ……怎么會? 費舍爾從未失敗過。他總是干凈利落地殺死自己的任務目標,但是在陳敘的身上,他百戰百勝的名頭卻突然失靈了。 對此,陳敘心中多少有些波動。 但是,他最為在意的,倒不如說是—— 費舍爾居然要殺他。 尤斯塔曾經無數次漠視陳敘遭到的虐待、路德維希曾在無意中對陳敘造成了他此生最大的傷勢……而這兩個人聯手,又差一點間接讓陳敘死于非命…… 但是,費舍爾卻主動地想要殺死陳敘。 他在另外一個世界的情人,在這個世界卻想要殺死他。另外的那個世界,他溫順、可憐,深深地愛慕他,將陳敘當作生命一般呵護、寵愛…… 然后在這個世界,他想要殺死他。 ……因而陳敘總是在想,哪個世界才是真實的?他是在做一場夢?那么這場夢,是美夢,還是噩夢? 陳敘在失神的思考中,總是難免會想到這一點。 命運使他走上了兩條截然相反的道路。 使他在此地遭逢厄運,為世界所鄙棄;在彼處卻璀璨奪目,為眾生所傾倒。 陳敘閉了閉眼,感到大腦一陣暈眩。他知道他的想法在這一刻升騰得太多了,于是他盡量去壓抑那些心思,不去想、不去思考,不去憤怒、不去暴躁。 在他的心情歸于漠然的那一刻,突然地,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動了起來。 他沒cao控自己的身體,但是他的身體卻自顧自地走了起來。 陳敘想眨眨眼睛,但是卻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掌控這具身體了。他立刻意識到,費舍爾就藏在他的影子里,搶奪了這具身體的主動權。 ……陳敘的心中升起些許啼笑皆非的感覺。 他是不是又想要殺死他?陳敘這么懨懨地想著。那么便殺吧。他本就會在虛弱中死去,如果能夠在費舍爾的手上無痛無覺地死亡,那么反而是一件好事。 他就如此想著,對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的人們感到厭倦、煩悶。 他甚至于昏昏欲睡,不去關注費舍爾cao控著他的身體跑到了哪里。他想,他說不定可以在夢中平靜地死去……就這樣……就這樣……這樣很好。 這已經是他能夠想到的,最為完備的死亡方式了。 他可以回憶著另外一個世界的美夢,想著他喜歡的、也喜歡他的那些人,然后……就這樣死去。就這樣,就這樣在最美好的時刻死去。 陳敘的心中甚至充滿了些許的愉悅。 突然地,他的身體停了下來。 透過眼睛,他看到自己來到了這棟主宅的最高處,是天臺。這里大概有五層樓高,如果陳敘從這兒跳下去,那么他一定會粉身碎骨,畢竟他此刻難言康健。 ……他的心中驟然閃過一絲微妙的抗拒。 真是的……費舍爾,為什么不讓他毫無痛苦地死去,卻偏偏挑選了這個地方? 一道陰影從陳敘的影子中躍然而出。陳敘感到自己可以cao控自己的身體了,但是卻懶得這么做,他軟倒下來,靠在天臺外側的欄桿上,疲憊地垂下眼睛。 費舍爾本該一腳踹過去,讓這個曾經沒能殺死的任務目標直接摔下去。 但是他瞧見了陳敘的那個神情。 那一瞬間他的心臟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一種莫名的情緒擴散開來。 他產生了一種與之前的尤斯塔相似的想法——他想,這個男人,這個蒼白、瘦削、平靜的男人,他討厭這個世界。他討厭這個世界的人們,以及這個世界的一切。 費舍爾驟然停頓了下來,為心中撕裂一般的痛楚感到困惑不解。 他甚至不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他是一個……木頭一般的殺手。他殺死那些活人,但這樣的行動,在他的心中,未必比隨手拂過窗臺上的灰塵來的殘忍。 他的心中從未出現過任何情緒的波動。 現在,卻因為陳敘那一個輕微的表情,而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劇烈的痛楚。 他想,不久前他也曾經感到痛。靈魂上的痛。 但是現在這種痛,卻又不太一樣。他想到,現在好像有一條小蟲子、一條蛇,在啃噬他的心靈。他多希望這一切沒有發生過…… 他怔怔地想,這是……后悔? 因為面前這個F級異能的青年而產生?他不可能反抗他,他也不可能逃離這里……他只能坐等死亡的到來。他會因為這樣的人而產生這種情緒? 但是下一刻,費舍爾又因為死亡與面前這個青年聯系在一起,而感到了更加劇烈的痛苦。 怎么會……怎么會這樣……他怎么可能死…… 但是,就在剛才,就在那個議事廳里,他躲藏在那個任務目標的陰影里面,清楚地聽見這個青年說……說,他就要死了。 “……你就要死了?!?/br> 一個沙啞、粗糲的聲音突然響起在陳敘的面前。 陳敘抬起頭,注視著面前這個男人。他沒有想到費舍爾在想什么,他以為費舍爾只是在宣告他的死亡,于是他從容地笑了一下,輕聲說:“是的?!?/br> 陳敘等了許久,也沒能等來費舍爾的下一步。 他就抬起頭,逆著光,瞇起眼睛注視著費舍爾。 許久之后,費舍爾突然單膝跪了下來。 陳敘心中吃了一驚,因為這樣子只有在另外一個世界的費舍爾身上才會出現。表面上,他微微皺起了眉,默然注視著這一幕。 費舍爾黑色的眼眸中凝聚著真切的困惑,他問:“為什么聽說你的死亡,我會感到痛?”他的手下意識撫上自己的心臟,“這里……十分的痛?!?/br> 陳敘望著他,心中閃過種種思量。 最后,他說:“那是你的錯覺?!?/br> 費舍爾驟然抬眸看向他,隔了片刻,他伸手,掐住了陳敘的脖子。 其實陳敘的脖子上還隱隱殘留著幾天前路德維希掐著他的時候,留下的手掌印,現在那變成了青青紫紫的模樣,被襯衫的領子擋住了不少。 而費舍爾又掐住了他。 陳敘在緩慢襲來的窒息中,心想,真是多災多難啊……他近乎漫不經心,如此嗤笑著自己近日來的遭遇。 死亡、死亡、死亡……無數次逼近而來的死亡。在這一刻,他的心中幾乎升起了厭煩。 如果這個宇宙這么厭惡他,那么能不能痛快一點讓他去死?何必如此折磨他? 他緩慢感到自己肺部的空氣正在變得稀少,他緩慢感到眼前的場景被黑暗侵蝕,他緩慢感到靈魂上的痛楚依舊時刻不?!?/br> 他緩慢感到,死亡悄聲逼近的聲音。 那一刻,他的心中幾乎是期待著的。 快點、快點……請快一點…… 活著,他已然支撐不??;而死亡,反倒成了逃避的辦法。 然而就在這一刻,他突然感到脖頸處,理應如同鋼鐵一般堅硬、決絕的手,突然顫抖了一下。這個殺了無數人的殺手,在這一刻,突然因為陳敘毫無生氣的臉龐而感到了恐懼。 他如同觸電一般,飛快地將手縮了回去。 隨后他全身都顫抖了起來。 “……不……”費舍爾在渾渾噩噩的拉鋸戰中,勉強自己說了一句話,“……不?!?/br> 他是不想要陳敘死,還是不想要“不想要陳敘死”的念頭占據上風? 可是他已經放棄了。 陳敘昏了過去。 他遭逢厄運,百般折磨?,F在,他已經徹底支撐不住。 費舍爾仍舊在顫抖。他冰冷的面龐因為種種原因而崩塌了,現在留下了的是一張恐懼、絕望、悲傷、后怕等等負面情緒占據的臉龐。 他不是無法感受到情緒嗎?他不是如同一塊木頭嗎? 但是現在,費舍爾·諾克斯,他如同失去了他的摯愛。 他俯身在陳敘的身上,顫抖著,軟弱得如同一個廢物。過了片刻,他抱起陳敘癱軟的身體,然后離開了這里。 又是片刻,另外一個金發金眸的男人的身影,閃現了出來。 是路德維希。 路德維希瞇著眼睛,面色捉摸不定地望著費舍爾離開的方向。 就在剛才,在費舍爾想要掐死陳敘的那一刻,如果不是費舍爾自己主動放開手,那么路德維??赡芤呀浫滩蛔?,直接剁掉費舍爾的手。 ……他居然也因為陳敘而產生了如此劇烈的情緒波動。 他感到莫名其妙,但是他并沒有怎么仔細去考慮。就在剛才,陳敘就要死了這個消息才剛剛灌入他的耳朵,帶來一陣劇烈的、令人恐懼的轟鳴與震動。 他意識到有什么事情發生了改變——永遠,可能是。 路德維希面色陰晴不定地站著,隨后,他突然揚起了一抹張揚的笑:“尤斯塔·謝爾菲斯……既然來了,為什么不出現呢?” 他這么說著,但是面前的空氣卻毫無波動。 “嗤!”路德維希輕蔑地笑了一聲,“看來是個膽小鬼?!?/br> 很快,他的身影便消失了,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