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敘恍惚從睡夢中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時間已經很晚了。

    沒有人來通知晚飯的事宜，也沒有人送過來晚飯。陳敘早已經知道這件事情很有可能發生。

    如果是在那艘雇傭兵的小飛船上，那么他會在熱烈、吵鬧的氛圍中，一邊自顧自吃著飯，一邊圍觀著雇傭兵的打打鬧鬧。

    但是在尤斯塔的飛船上，這件事情不可能發生。

    ……所以，是尤斯塔故意餓著他的。

    些許的怒火仍舊還是出現在陳敘的心中，不過隨后這種怒火就消失了。他懶得生氣。他不想生氣——這具身體本來就不好，他不能讓自己生氣。

    他在剛出生之后就被測出了F級的異能。他的父親死在戰場上，他是遺腹子，母親在生下他的時候就難產去世。

    他本應該是陳家嫡系，是陳家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但是在失去了自己的父母，自身異能也非常垃圾的情況下，當時的家族掌權者迫不及待地就將他流放了。

    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經歷了長途的宇宙航行，并且在抵達無名星球之后，也并未享受到良好的醫療與養育，因此，他的身體始終處于一種羸弱的狀態。

    如同他那蒼白皮膚，如同他那蒼白皮膚下，青色凸起的血管。

    陳敘坐在那兒，疲倦地嘆了一口氣。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算了，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他從自己的小箱子里翻出一小袋餅干，以及一管營養劑。這兩種都不是什么罕見的東西，前者充饑，后者補充必須的營養。

    僅此而已。

    他猜測尤斯塔·謝爾菲斯正在享受一桌子大餐。甚至還會有許許多多的浪費。他知道這些上流奢靡貴族們的生活，他過去兩次回到陳家的時候，都曾經旁觀過。

    當然，他從來不可能參與其中。

    ……另外一個世界不算。

    吃完東西，陳敘甚至懶得開燈。他摸黑去梳洗，換了一身更加舒適的衣服。他也就只是帶了兩身換洗衣物罷了。

    隨后，他在黑暗之中，靜默地站了一會兒。

    這個房間，哪怕狹小，哪怕簡陋，起碼沒有腐爛的小動物尸體，沒有下水道的惡臭與排水聲。而且，有一扇窗戶。

    他曾經在無名星球上，長期生活在一個沒有窗戶并且充滿惡臭氣味的房間。陳家派來的看護人……并不那么專業。又或者他太專業了。

    等到陳敘成年，他的生活狀態反而好了很多。畢竟他不需要在那個看護人眼皮子底下生活。

    而更加可笑的是，在另外一個世界，他的看護人卻是他忠心耿耿的死士與護衛。

    ……人事滑稽至此。

    年幼的陳敘往往分不清這個世界與那個世界的區別，他曾經在華麗的宮殿中對著仆人們大哭，在腐臭的房間里沖看護人撒嬌……或許是某種自我保護的本能，讓這個世界的他變成了木偶一般的透明人。

    人們越是忽略他，他就過得越好。

    至于另外一個世界……

    那簡直像是一場虛假的美夢了。

    陳敘站了一會兒，就朝后退了一步，歪倒在床上。他沒有這個時代人們通常應該擁有的星之紐扣，那其實是混合了通訊器和互聯網的，做成紐扣模樣的工具。

    無名星球買不到星之紐扣，而他去主星的話，也沒有人會愿意賣給他。

    所以，陳敘就干脆放任自己活在與世隔絕之中。

    他放空心神，呆呆地望著面前的虛空。

    ＊

    “他真的沒吃飯？”

    深夜，燈火通明的書房里，尤斯塔·謝爾菲斯皺眉看著管家。

    管家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說：“您說過，不要讓他吃飯?！?/br>
    “我……”尤斯塔突然語塞，他煩躁地想了片刻，突然罵了一聲，“廢物！”

    不知道他是在罵誰。不過，聽他的語氣，恐怕是在罵陳敘吧。尤斯塔可不是那種會罵自己的性格。

    這個話題說過便算，他的注意力轉而集中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有任何約爾港的消息嗎？”

    約爾港。這真是他這一次出門的原因。

    他當然不是專門為了陳敘出門，也并非完全為了明面上那個出門旅游的借口。他出門，本質上是因為約爾港。

    約爾港是帝國中樞星球，法米爾星球其中一個公共港口的名稱。

    現在是宇宙歷7889年，龐普爾帝國的統治已經維持了將近五千年。五千年的時間，足夠這個龐大帝國衍生出無數的隱患，當然，也足夠反抗軍、革命軍的力量發展充分。

    帝國中主要有兩個反抗勢力，其一為反抗軍，其二為革命軍。他們的口號、綱領都不盡相同，唯獨反抗帝國這一點上非常統一。

    反抗軍是明面上的，總是在各處掀起動亂，引發爭斗與種種血腥事件。人們往往將其稱為“暴徒軍”。他們的行徑也的確如同暴徒一般令人恐懼。

    而革命軍的名聲則更加好一點——倒不如說他們根本沒有名聲可言，因為他們做的事情總是隱藏在暗處，不與平民發生太大的關聯，因此許多平民壓根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但是，在將近一個世紀以前興起的革命軍，他們的活動，卻每每會直接針對帝國的死xue。

    譬如，約爾港。

    約爾港是整個帝國大半貨物的運輸港口，同時也是客流量巨大的客運港口。這樣的港口，最近卻隱隱傳出一些消息，說革命軍準備在約爾港干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沒人知道。

    但是這個消息卻得到了帝國情報口的確認。有消息人士稱，革命軍已經混入了法米爾星球，并且打算伺機而動。

    帝國方面當然不可能無動于衷，已經有無數情報人員去往了法米爾。

    除此之外，尤斯塔·謝爾菲斯，雖然嘴上說著只是出門旅游，但是最終的路線，卻若有若無地靠近了法米爾星球。

    謝爾菲斯家族的飛船，表面上只是民用，但是在經過簡單的變形與維護之后，就可以立刻變成軍用戰艦。

    這正是他出門的目的之一。

    當然，尤斯塔自己其實沒有這么愿意摻和這件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帝國皇位的繼承人，但是他自己卻未必有那么熱衷。

    他來到這里，一來是因為帝國需要他光明正大地把這艘“戰艦”開過來，二來則是因為，謝爾菲斯家族內部十分關注這件事情。

    他們希望尤斯塔在繼任皇位之前，闖出一番名頭——雖然他現在僅僅只是一個眾所周知的紈绔子弟。

    無論如何，暗地里必定有更多的大人物關注著約爾港。

    尤斯塔對此番出行感到無趣，他覺得自己必定無功而返。

    管家用低沉的聲音告訴他一些約爾港的最新情報，那些隱藏在暗處的勾心斗角令尤斯塔聽得煩不勝煩。

    他不禁說：“等我當了皇帝，我肯定懶得管這爛攤子?！?/br>
    管家驟然沉默。隨后，他苦笑著說：“您向我說說便好，對外可千萬別這么說?！?/br>
    尤斯塔冷笑一聲。

    生活在帝國中心，幾乎是權力與金錢的漩渦之中，他將帝國積重難返的地方看得一清二楚。他寧愿當個紈绔子弟、廢物點心，也不愿意摻和進去。

    帝國早已失去民心。

    未來？

    誰也不知道未來將在何方。

    即便是暴徒軍、革命軍，他們也未能獲得太多民眾的支持。暴徒們像是恐怖分子，人人恐懼；而革命軍隱藏太深，未曾在平民中獲得廣泛的支持。

    ——雖然未來皇帝的位子將屬于尤斯塔，但是此刻，他卻津津有味地點評著那些和他搶位子的人。

    至于他？

    他反正不想當皇帝。

    管家始終知道尤斯塔的想法，所以對于尤斯塔剛才那大逆不道的話語，也并不驚訝。

    片刻之后，尤斯塔說：“我們距離法米爾星球還有多久？”

    “十天?！惫芗一卮?。

    尤斯塔點了點頭。

    他突然又說：“那是不是過了法米爾星球之后，我們才把那個廢物送到艾莫斯？”

    管家恭敬地回答：“是的。只需要在一個月內抵達艾莫斯就可以了?！?/br>
    “行。我知道了?！庇人顾f。

    管家看他似乎沒有什么吩咐了，便打算離開。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尤斯塔突然說：“找個人去給他送點吃的?！?/br>
    管家微微怔了一下。

    他驚訝于尤斯塔態度的變幻莫測。

    “別送什么好東西……”尤斯塔猶豫了一下，又說，“算了，送點好東西。我還沒那么窮酸?！?/br>
    管家更加驚訝了，隨后就恭順地應是。

    尤斯塔盯著管家離開。有那么一瞬間，他想到了自己故意給陳敘安排的那個房間；有那么一瞬間，他想到了自己曾經對陳敘的無數惡意。

    有那么一瞬間，他困擾于自己為什么會如此關注陳敘。

    這根本就不正常。

    但是隨后，他就將這件事情拋之腦后，輕蔑地想，只不過是因為，是他決定將陳敘送到艾莫斯的。

    作為飛船的主人，他總該遵守禮儀，好好對待他的客人。

    ……僅此而已。

    管家比尤斯塔細心一些?，F在時間已晚，所以他挑選了一些好消化的食物，然后親自送到了陳敘那邊。

    陳敘被敲門聲驚醒，然后打開門。房間內一片黑暗，讓管家以為他已經睡覺了。

    不過管家還是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謝謝，不過我自己已經吃過了?！标悢⒍Y貌地拒絕了他的提議。

    管家怔了怔，問：“您已經吃過了？”

    陳敘說：“我自己帶了些餅干和營養劑?！彼届o而冷淡地說，“感謝您——以及尤斯塔殿下的好意?！?/br>
    管家無所適從地站在那兒。

    有那么片刻功夫，他甚至出格地對著尤斯塔產生了些許不滿。

    對待一位登船的客人，卻讓他吃自己帶過來的餅干與營養劑……謝爾菲斯家族的待客之道可并非如此。即便這只是一個F等階異能的廢物……

    管家悚然一驚，不明白自己剛才那種犯上的念頭是從何而來。

    他根據本能處理著現在的情況。

    “非常抱歉。那么明天請您到餐廳來吃飯吧，我們會為您準備一日三餐的?！?/br>
    “我會的?！?/br>
    管家又問：“您有什么喜歡的菜色嗎？”

    陳敘想了想，最終決定不要為難自己：“請幫我準備一些容易消化、清淡的食物?！?/br>
    “……您的腸胃不好嗎？”

    陳敘微微一怔。

    他幾乎以為自己是在面對另外那個世界的尤斯塔的管家。

    但是當他抬起頭，看到對方手中端著的食物，他就知道，終究不可能是。

    這是兩個世界。

    陳敘有些倦怠地垂下眼皮：“是的……不過，算了，您不必多費心?！彼c了點頭，“謝謝?！?/br>
    他往后退了一步，退回了房間的黑暗之中。

    “再見。晚安?！?/br>
    蒼老的管家怔怔地看著那重重的黑暗，直到房門輕輕地關上。

    他感到些微的痛苦，他說不上來那種痛苦是因為什么……只是因為看見陳敘如此漠然地，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體一樣，就這樣退回了黑暗的房間嗎？

    還是因為……

    管家突然皺起眉，就好像猛地從某種影響中掙脫了出來。他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自己端著的食盤，遲疑片刻，走向了廚房，囑咐廚師們之后為陳敘準備專門的事物。

    在這個年代，有財力在飛船上雇傭專業、頂級的廚師的，恐怕也就只有謝爾菲斯這樣的貴族世家了。

    廚師們得知這一點，便盡力為客人提供最好的服務。

    這讓未來幾天中，陳敘在這艘飛船上的日子過得還算順心。

    雖然無聊，但是足夠清凈。

    十天之后，陳敘在房間的小窗戶里看到一顆熟悉的星球。

    并非在這個世界熟悉起來，而是在另外的那個世界——在這里，他收獲了他的忠心耿耿的瘋狗。

    費舍爾·諾克斯。

    不知不覺中，陳敘的唇角出現了一抹若隱若現的笑意。

    能夠在這個世界遇到與另外一個世界相關的某些場景，令他能夠想到那個世界的些許亮色，或許就是這個世界的他最為快樂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