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預兆
昨晚我夢見了黑山。 阿媽說凡事發生都有預兆,比如果子落地前,蟲子會不斷地圍繞著飛,它知道成熟的時候就要到了。但我夢到黑山,所有黑色的石頭都在蠕動,一層又一層地冒,直到把我們遮蓋。我不敢告訴她,那景象太嚇人了,阿媽肯定會打我的嘴巴,要我喝一口水重新說過。 哥哥倒是猜到我做噩夢了,因為他睡在身邊,伸手一摸,說:“都是汗……太熱了嗎?” “沒有,今早才停雨?!蔽液粑艘豢趶拇翱诖颠M來的風,很涼,“我夢到很恐怖的東西?!?/br> “不告訴我?” “不告訴你?!?/br> 然后哥哥把我抱得更緊,仿佛小時候做的把戲,念叨道:“不怕,不怕?!?/br> 其實我沒感到恐懼,夢里的我只是個旁觀者,默默注視黑山仿佛活過來一般,不斷膨脹、升高,變得更黑、更龐大。它張大嘴,靠近,再靠近,就像要把我吞進肚子,就像阿媽重新把我孕育。我只是借機要哥哥的關心,當他意識到我們要在一起后,他經常害羞,我喜歡逗他。 阿媽又在院子里趕雞了,那些東西不聽她的話,把蛋下在亂七八糟的角落。但沒辦法責怪,雞要保護自己的崽子,它知道躲不過,如同我們不得不聽從老爺們的命令,在鞭子和傷痕的催促下挖空黑山,挖斷我們祖祖輩輩的根。 我們反抗,遍體鱗傷,最后選擇妥協——我們都是奔逃的雞。 我害怕的僅有這個。阿爸說黑山里面很深,深到看不清東西,我從來不怕;阿媽說老爺們脾氣很差,要我小心點,不然就會被打,我也不怕。我只是害怕躲在陰影里,我和哥哥一樣清楚地記得,過去我們是怎樣爬到山上,從草叢里、樹梢上撿來好吃的果,把牙齒涂成紅色或黃色,我們一同想念那段日子。 哥哥突然抖了幾下,蜷著腰,手掌壓在我的后頸上。 每次我難過,就會找他要安慰,今早沒有日頭出,陰陰沉沉的,我咬開他胸前的扣子,把臉伸進去,把嘴唇伸進去。在失去黑山后,他是我的果子,是我的依靠,我用舌頭細細地吃,將他吃得又紅又軟。我喜歡在他面前變成孩子,半個月后,我就成了阿爸那樣的大人,但我怕他變得像阿媽,擔驚受怕,夜里摸黑爬上黑山找我。 “……要起來了,乖,別吃了?!备绺缫贿呎f,一邊顫。 我松了,又挪到另一邊,將兩顆果子都吃得水淋淋,才舍得退開,湊上來親他的嘴。哥哥微微閉著眼睛,我卻一直在看他,看不夠。 阿媽喊我們吃早飯。 阿爸很早就走了,冒著雨,這時候風會比較干凈,可以深深地吸幾口氣。其實他很痛苦,每次挖開黑山,他說就像挖開他的心。過去他的阿爸、他阿爸的阿爸……所有人都是靠著黑山長大的。最初阿媽哭過,哭不動了,老爺們的鞭子聽不得人話,好多人都被打死了。之后阿媽就不哭了,悶悶地送阿爸出門,又叮囑我不要到處亂跑。 “只要老爺們拿到了石頭,就不會帶走我們的命?!彼f。 我們有什么辦法?有人想趕跑老爺們,反倒全家都死了,骨頭不知道被山里的蟲吃個精光,還是扔在了水底沾滿草苔。大家都怕,甘愿做瑟瑟發抖的雞,希望老爺們從指縫里漏出一點好處,讓我們的日子能過下去。我曾經覺得憤怒,恨不得沖上去,可哥哥差點被拉去黑山上工的時候,我無能為力,才終于明白要彎下腰,學會裝聾作啞。 況且,阿麗姨還在老爺那里,她是哥哥的阿媽,我也尊敬她。 我看向窗外,黑山依舊沉默,我有點恨它,恨它的冷眼旁觀;我卻又清晰地意識到,其實我恨的是自己,是無能為力的我們。 …… 我生辰那天,阿爸求了很久,讓看守放他早點回家,手指縫還沾著漆黑的石粉。他在院子里洗手,阿媽在做飯,把養的最肥的那只雞殺了,變成裊裊升起的炊煙,變成空氣里的香味,變成我們今晚的盆中餐。 阿麗姨來了,還帶著哥哥,他知道我年歲到了,正垂著眼,一副擔憂的模樣。我偷偷在桌子下握住他的手,讓他別怕,明天開始我只是要學著阿爸的舉動,挖黑山的石頭,然后從老爺手里換來東西維持我們的生活。我要娶他,要養他,這是我不能不做的事情。 “你不要來?!蔽业吐暥谒?,“乖乖在家里等我就好?!?/br> 哥哥好像快要哭了:“我怕?!?/br> “不怕?!?/br> 幸好阿媽端來了菜,大家都努力露出高興的神情,為我慶祝。阿爸還開了藏在地里的酒,這是早年他自己琢磨著釀的,很糙,喝起來就像往嗓子里放了一把火。但他還是喝,喝得眼睛翻出水光:“你都這么大了啊……” 阿媽往我碗里夾菜,嘆了一口氣:“你們都往山里去,好好照應,夜里我給你們送飯?!?/br> 聞言,阿麗姨也附和了一句:“要是我能幫你們,唉?!彼蝗菀?,我們都清楚,跟在老爺身邊就像跟著一頭鬣狗,時刻要警惕它垂涎的口齒。她穿著比我們身上漂亮許多的衣服,又輕又白,但隱約有傷痕從邊緣閃過。 哥哥曾對我說過,他不喜歡阿麗姨陪那些男人,可他無法阻止,就連阿麗姨自己,也已經無法離開這樣的生活了。 “她是個厲害又軟弱的人?!边@是我們的共識。 這晚大家都喝醉了,迷迷糊糊,阿麗姨卻堅持梳好頭發,隨來接她的人走了。哥哥有些難過,趴在我肩上,因此我們又睡在一起。月亮很大,仿佛誰的眼睛盯著,我拉上窗戶,遮擋那些過分明亮的光。哥哥忽然親上來,我愣了愣,然后吞掉他的舌頭,把手探進他松松垮垮的衣服里。 他說:“要我?!?/br> 我即將變成大人,方方面面,于是我順從心意,像個好學的孩子,慢慢探索哥哥的身體。他躺在床上,像一條白花花的魚,或者一枚軟綿綿的果子,我看到他臉上因疼痛淌開的淚水,俯下身:“噓,哥哥,小聲點?!?/br> 他便咬住我的脖頸,留下牙齒的印記。 我們一直做到凌晨,天徹底黑了,月亮也躲起來,沒有一絲潔白。阿爸和阿媽熟睡了,周圍靜悄悄的,我又夢見黑山。這次哥哥與我并肩站著,黑山發出聲音,我們看著它慢慢接近,直到黑色籠罩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