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嵐閑的時候，會在不用的紙上涂鴉。醫院的同事、領導逐漸都知道了他會畫畫這件事。然后，健康宣傳畫的任務，莫名落到了他的頭上。

    并沒多大困難，畫個可愛小人而已。但是，秋嵐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畫，會被印成等身大小，貼到墻上。

    “沒人跟我說會印這么大??！”

    所有的細節都被放大，來來往往的人都能看到墻上的畫。好似是自己本人被展覽般，秋嵐羞恥心爆棚，筆閑置了兩天。

    患者離開，秋嵐走到科室門口，端著茶杯啜飲一口，下一秒，差點兒被茶水嗆死——一個護士微笑著站在他的畫旁邊，抬起手，掌面朝上，指尖對準畫，她面前有一個人拿著手機。

    怎么怎么怎么還拍照？！

    這宣傳要到何時何月才結束？

    一周時間，秋嵐都刻意不往那個方向看，都是匆匆路過。

    這一天下午，他又要經過那里，卻鬼使神差般停下，出乎尋常地想到“看一下也沒什么吧”。

    秋嵐的目光挪到畫上，眼珠轉動，焦點在畫上不同地方移動，努力多停留幾秒鐘。

    仔細一看，畫得還挺不錯的。

    之前那么小，現在距離這么近，這么大，仿佛是實體，是活物。自己創作的不存在于世上的“孩子”，現在跟自己面對面站在一起。

    這會兒是上班、上學的時間，人不多。秋嵐扭頭看看周圍，觀察半天，確定沒人，這才伸手，觸碰到畫，摸一摸。這個孩子，褐色亮亮的眸子看著這里，好像真有深度；手指可以看得更清楚，如果可以握一下的話；臉蛋圓滾滾的，真想捏一下；這個打印機質量不太好，她的頭發應該更有質感，這部分應該更深一些……

    “看來金子確實會發光?！备咭怀搪犌飴拐f這事兒后，道。

    “??？”

    高一程說，在跟藝術幾乎無關的醫院，秋嵐都有施展畫畫技能的機會。

    為何不直接去干畫畫這一行呢？

    當個瀟灑的藝術家，成為靠創作能力吃飯的人，名揚天下！

    提到未來，秋嵐最常說的，就是“從小也沒什么大的夢想抱負?！?/br>
    現在就是混吃等死。

    “嵐哥現在的夢想是數完錢后混吃等死?！鼻锕獠遄斓?，被秋嵐揍了一拳。

    高一程微笑。言歸正傳，今天他請秋嵐和他倆弟弟來咖啡廳，可不是只喝奶茶吃蛋糕。

    “不看年齡的應該只有網上的工作了?！?/br>
    提到不限年齡、稍微靠譜的工作，秋光先想到直播。秋嵐想趕快解決他各種歪腦筋討錢這件事，干脆叫上快成顧問的高一程，趁休息時間，聚集相關人員來一起商討。

    橙子：他想直播？

    橙子：可以讓他試試。

    高一程在QQ上是這樣回復秋嵐的。

    問題是……直播什么？

    秋光：“我要直播吃的！”

    秋嵐：“哪兒有錢吃那么多?！?/br>
    秋光：“直播寵物！”

    秋嵐：“哪兒有寵物?！?/br>
    秋光：“直播我爬樹有人看嗎？”

    秋嵐：“……直播你被我揍可能有人看?！?/br>
    秋月：“直播學習？”

    短暫的安靜，目光集中到秋月身上。秋月抱著奶茶，含著吸管，眼睛看著桌面。

    這個主意可以。但是必須有監護人，“必須是真的有在學習。有沒有認真，看直播的人能看出來?！?/br>
    在手機上找了學習類主播的直播，看了禮物打賞那一欄。

    “真的有人給錢啊?！鼻锕怏@道，“好無聊的人。學習有什么好看的?！?/br>
    但他覺得挺好玩，決定試試。

    手機、電腦，甚至外置攝像頭，高一程都有。準備工作折騰完后，開始直播。

    一小時中，百分六十的時間，秋光都在跑神。休息時間到了，直播暫停，他迫不及待地看打賞禮物情況。

    秋光：“……沒有錢?！?/br>
    秋嵐：“哪兒有第一天就有人給你打賞，大家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br>
    秋光垂頭：“掙錢真難……”

    秋嵐教育他所以從現在開始好好學習才是正道。高一程說，大家都喜歡有上進心的人，每天堅持，有的人就會被學習的精神感染打賞。

    “也就是要裝作我是個愛學習很認真的人……”秋光說，“這不是騙人嗎？”

    “……”

    “你想掙錢還考慮這么多?！鼻飴挂皇职吹剿^上揉，“只要不害人就行?！?/br>
    說不定到最后假戲真做，真的愛上學習了。

    其他未成年人掙錢方法，是比賽、征稿。網上發布的，需要篩選一下是否靠譜。小學生的比賽，一般是作文、數學、英語。

    “啊……？這不還是‘學習’嗎……”

    一想到要寫作文、算數學、背英語，秋光全身活力不復存在。

    “你還真有空陪他們玩啊，”秋嵐都有些疲乏了，對高一程說道，“你不是還要準備出國讀研嗎？不是忙著備考嗎？”

    “生活不是只有學習?！备咭怀逃檬种е樋粗娔X，漫不經心地說，“讓腦袋休息下?！?/br>
    之后的直播，依舊分文未獲。

    “我突然覺得還不如去當乞丐……”秋光眉毛都耷拉下來。

    “才幾次，錢真那么好掙就沒有‘社畜’這個詞了?！鼻飴挂姽植还值?。

    “感覺游戲的話會更受歡迎一些……聲音好聽的話唱歌也不錯……”秋光放下手機，抱臂，視線再次移到高一程臉上，“橙子哥哥的話，感覺根本不用直播學習，露臉聊天絕對來錢更快?！?/br>
    “他根本不用直播也能掙到錢?！鼻飴拐硐卤咀?，往桌面磕磕對齊紙頁，“別老關注別人，先把你的作業寫完吧?！?/br>
    “直播啊……”五分鐘后，高一程開口，“嵐嵐的話，可以直播畫畫吧?，F在很多人都想學畫畫?！?/br>
    “……你是反射弧長還是剛才想先寫完題再說話？”

    大部分時候，高一程在做某事的同時，是能聽到周圍的聲音，但注意力并不會因此不集中，而是自動篩選出“需要的”，存起來，待手頭上進行的事做完，再處理。那些存起來的，他幾乎不會忘記。

    “哥，我們養雞賣雞蛋吧?！?/br>
    秋光把作業放一邊，對秋嵐說道。秋嵐瞥了眼他的練習冊，心想：這小子肯定是看了跟雞有關的數學題。

    “買雞要錢?！?/br>
    “那我們捉麻雀賣麻雀蛋?！?/br>
    “誰他媽要麻雀蛋啊?！?/br>
    “哥哥你又罵臟話了?！?/br>
    “啊……抱歉?？瓤?。而且，養小動物容易死?！?/br>
    “為啥？”

    “因為生命是很脆弱的?！?/br>
    之后，聊到“存錢”。先在紙上寫想要的東西，把需要花錢的以及可能花的數量寫下來。

    秋光沒多想就寫下“眼鏡”，秋月看著白紙思考，秋嵐看都沒看壓在胳膊下的白紙，只顧繼續在自己本上涂鴉。

    “嵐嵐?！备咭怀探辛怂宦?，“你也寫?！?/br>
    “嗯？”

    “你不是也有想要的東西嗎？”

    高一程還記得，跟秋嵐線下認識后的某一天，兩人也是在這個咖啡廳聊天，選擇的座位也是靠窗，只不過是面對面而坐。

    那天，秋嵐似乎很疲倦，雙臂垂在身側，一邊臉貼著冰涼的桌面，另一邊臉上面散落著長發。

    高一程望著從他發間露出的耳廓，視線移到要把他的臉全蓋住的柔發。他耳前的發縷，在陽光照射下反射出如絲綢如水般的光澤，因重力往臉下墜，發尾欲勾鎖骨。

    “頭發不剪，也是為了省錢嗎？”

    “啊……”

    秋嵐應了一聲。靜了一分鐘，他猛地從桌上抬起頭。

    “對，必須剪。浪費洗發水！”

    “……”

    本以為他會去理發店，結果他說他回家自己剪。

    為了省錢學會剪頭發？

    天賦全點在動手能力上了？所以雖然不擅長記理論，但一到臨床學習實cao，技術還不錯？

    這么說……不剪頭發只是因為懶？

    “對了，”快要離別時，秋嵐把手提袋里的本子拿出來，翻開，將夾在里面的一張紙遞過去，放到高一程面前，“這個，送給你，生日禮物?！?/br>
    高一程低頭，看到這是一幅一個人站在窗邊的畫。這個人看上去頗像高一程本人，側身望著窗外，好像在看著什么、想些什么。畫的背景主要是窗外，窗外是寂靜幽深的夜空，點點亮光好像專為畫中人閃爍。

    “生日快樂?！?/br>
    秋嵐從遞出禮物開始，視線就一直看著別處。他的臉有些紅，像是夕陽落在上面。也許，他是覺得，這不是昂貴有用的東西，所以不好意思吧。

    心情這么明顯地表露在表情上。

    高一程微笑向他道謝，拿起這幅畫，說等他某一天出名，自己一定會跟所有人炫耀有這幅巨作。

    “……我還等著哪一天你包養我呢?！?/br>
    “現在？”

    “現在不需要。我現在至少還能吃上飯?！鼻飴雇ζ鹦靥?，“窮人也有窮人的尊嚴?！?/br>
    “那我求你讓我包養你呢？”高一程開玩笑道。

    “給我沒有借條沒有利息總之就是白送我的幾千萬就夠了，爺不挑。嗯……說起來，求你包養的人很多嗎？我要不先給自己排個號？”秋嵐沉思著，最后自己先笑了出來，呼口氣道，“記住給爺留前排空位。等我什么時候窮到實在活不下去，我就找你包養我?！?/br>
    高一程晚上到家回臥室，隨手先把卷起來的畫放到書桌上。

    休息片刻，高一程坐到書桌前，攤開畫，盯著看。

    畫是用彩鉛上的色。組成窗戶的線條不長，沒有閉合，沒有將夜空框住，夜空在整張紙上無限延伸，邊緣顏色越來越淡，最終與紙的白色融為一體；人物是速寫式的，只有簡單的底色，在整幅畫中所占面積不到三分之一，仿佛是次要的，然而正是他的存在，才使得這幅畫不是純粹的風景畫。

    高一程把秋嵐的畫，給懂繪畫的人看過。對方說：“畫得挺好的?！?/br>
    秋嵐是有繪畫天賦的。

    他從來沒有學過畫畫，沒有請老師特意教他透視、人體。

    陰影、高光都是憑感覺嗎？都是畫著玩的？對第一次握畫筆的小孩兒來說，畫畫就是種游戲。

    一直只是當游戲……

    太可惜了。

    不過。

    那個懂繪畫的人，并沒有被驚艷到急著求見作者，說明秋嵐的水平目前只是“還不錯”，沒有一躍直接成大師。

    但他現在還年輕，還沒過二十歲生日。如果繼續學習、繼續創作，一定會更出色——大概就像本身雜質就不多的純凈水，再度蒸餾，最終變成超純水。

    直到與秋氏三兄弟一同坐在咖啡廳的現在，高一程依然記得，那天最后，在提到畫畫的時候，秋嵐不經意間，喃喃了一句：“如果有數位板就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