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以侍奴之名
天氣一天天的冷了起來,秋雨霏霏,連著一陣子沒有晴天。 池淵身上的傷太多,從前就受不得冷,秋天一入,便處處都疼。 難得放了晴,他就搬了一張椅子,坐到井邊曬太陽,不多時竟睡過去了。 那個叫同福的宦官這日回宮去了,池淵在太陽光里醒過來,突然想去外面走走。 他也很久沒逛過王都了。 出了呦鳴院,剛走了一會兒,迎面就撞上了徐昭儀,池淵愣了愣,便跪到了路旁,等她過去。 徐葭卻站定了,笑盈盈道“池……統領?!?/br> 池淵把脊背彎的更低,“不敢,昭儀喚奴名字便可?!?/br> 徐葭狀似為難道問,“這…府中侍奴都需去姓,如此,該如何喚你才好?!?/br> 池淵平靜道“昭儀不必介懷,奴本就沒有姓?!?/br> 如果有,他該姓安,但是母親沒有讓他姓安,所以他一開始就沒有姓。 “快別跪著了,起來說話吧?!?/br> 池淵垂了垂眸,爬了好幾下才爬了起來,“謝昭儀?!?/br> “你既入了府……便也是東宮的人,前塵就不提了,往后有什么為難處,可以來尋我?!?/br> 池淵笑了笑,又道“多謝昭儀?!?/br> 徐葭帶著她的丫鬟們走遠了,但是池淵還能聽見風里飄來的聲音。 “這竟是……池統領?怎么落魄成這樣?!?/br> 徐葭冷笑一聲,“叛國之人,此等下場,難道不是自作自受?” 池淵扶著墻往外走,特別想提醒一句,他真的能聽見。 街上人聲鼎沸,鬧市區更是一片熱鬧,不過可能就是穿的破爛了些,沒什么店家搭理他。 池淵站在一個糖攤前,站了半天,從懷里掏出一根羽毛。 交涉了一番,成功用自己的忽悠絕技,以及“這是羽族大將軍身上的毛”換了一顆糖。 羽族被破開以后,即便是平民百姓,也想享受這份榮光。 這根毛事實上是他翅膀被斷之前,精心挑選的最好看的一根,當時只想留個念想,如今卻覺得,也許正是為了換這顆糖。 突然之間,有馬蹄聲從遠處傳來,街上的人連連躲避,等策馬疾馳之人過去以后,池淵好奇的問賣梳子的大娘,“這是誰啊?!?/br> 大娘看了他一眼,“步帥唄?!?/br> “哦?!背販Y點了點頭又問,“現在的步帥是何人,打過仗嗎?!?/br> “打什么仗,平成王的小孫子,天天在東街上賽馬,正事不干?!?/br> 池淵砸吧了幾下嘴,舔了舔嘴里剩的最后一點甜味,附和道“不像話?!?/br> 大娘低著頭,捋著自己的梳子,“再不像話也比那從前的步帥池淵好,起碼這是正兒八經的宗室子,不會做腌臜事?!?/br> 池淵點了點頭,“說的是?!?/br> 大娘看了他一眼,突然道,“當初池淵也打馬從我這身前過,銀鎧青盔,氣勢足的呦,怎么著,不還是伏法了,所以說年輕人,不要做虧心事,像你這么年輕,日子還長,臉又生的好,何愁沒個正經營生?!?/br> 池淵笑了笑,摸了摸腦袋,“謝謝大娘夸我?!?/br> “奇了怪了,我夸你什么了?” “您夸我臉生的好?!?/br> 大娘白眼一翻,揮著手驅趕,“去去去,跟你沒話說?!?/br> 池淵微微彎了彎腰,正要離開,大娘又把他叫住了,“哎,先等會兒?!?/br> 她從攤子底下掏出了一件黑色粗布袍子遞了過去,“這幾日變天,冷的要命,這是我兒子穿舊的,你要是不嫌棄就套上,別凍出病來?!?/br> 池淵愣了又愣,剛要接過就又搖了搖頭,“還是別了?!彼麖澭辛艘欢Y,拱手道“我祝您長命百歲?!?/br> 他一身單薄的衣服,看著都覺得透風。 然而他沒有縮起身形御寒,而是迎著風,每一步都走的頗為閑適。 池淵回想起那些年,軍籍造冊混亂,朝堂動蕩,國庫空虛,街上難見如此盛景。 皇儲也未立,那時的周涉川,還是皇六子,人稱綏安殿下,他十四歲起便帶兵征戰沙場,幾次險象環生。 而他們的初見,就在這條街上。 彼時池淵年十五,安府中八年,幾乎把他一生的意氣都磨平了。 他沒有姓氏,更無人庇護,只能努力的學著怎么樣讓自己好過些。 所以看起來就是那樣的,平庸,卑下,詩文無進益,音律亦不曾通曉,唯獨幼時,有一云游俠客住在安府數日,教了他一套劍法,他從此便常常在安府家宴上舞劍,給人助興。 他愛琴,但是只敢啞彈,他寫的出好文章,但只能孤芳自賞。 恭馴刻進了骨子里,卻日日疼痛難忍,那是滿身的反骨在叫囂著不甘。 而建元十二年冬,就在此處,他見到了年幼的周涉川。 他騎在馬上,本是疾馳,卻突然拉了韁繩,后面跟著的眾將也紛紛停了下來,“吁,殿下,怎么了?” 周涉川人還沒有馬背高,卻自己翻身從馬上而下,用稚嫩的聲音道,“你們先去梳洗一番,在宮門口等我,我還有事要辦” “殿下……若是耽誤了入宮時機,怕是不妥?!?/br> “無妨,路上已耽擱三日,左右都要被參,不差這一會兒?!?/br> 待眾軍離去,周涉川才踉蹌了兩步,低低的喚道“青蒼?!?/br> 一個同他一樣大的孩子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周涉川咬了咬牙,只道“扶住我?!?/br> 他似乎注意到池淵在看他,突然一笑,遙遙的朝著他豎起了食指,放在唇上。 馬蹄離開原處,池淵走近去看,卻發現他來的方向,一路都是斑斑血跡。 池淵蹲下了身,用手摸過那仿佛還溫熱的血,心好像狠狠地陷落了一下,又高高的彈起,霎時間覺得悲喜難辨。 池淵回到了街邊,問向賣梳子的大娘, “那是哪位皇子王爺,怎么聽人喚他殿下?!?/br> 大娘頭也不抬道,“那是圣上第六子,綏安殿下,他的府邸就在不遠處?!?/br> “殿下受傷了?!背販Y指了指那灘血。 大娘抬頭瞥了一眼,見怪不怪道“打仗嘛,哪有不受傷的?!?/br> 池淵當時就在這條街上,站了很久。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就算貴如皇子,受了傷也有理由不得不忍著,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戰場上是個公平的地方,好像天潢貴胄的血和他們這種人的血,流出來交融到一起,都是一樣的。 大雪漫天,池淵踏在雪里,卻覺得心肺在燒,再抬頭,就發現自己走回了安府。 安墨見他兩手空空,一腳就踢了上來,“我讓你買的酒呢?酒呢?” 池淵反手將他推開,躬身跪在了書房前,“父親,我想求您一事?!?/br> 安倚陽推開門,讓仆人把發了狂不住的在池淵身上踢打的安墨拉開。 “父親?呵,這一句父親,想必此生也就這一次了,說吧,你有什么事?!?/br> “我想習武?!?/br> “可以,王都武行眾多,你想去哪,我讓人安排?!?/br> “我要最好的老師?!背販Y抬起頭,一改往日的懦弱,定定的看著安倚陽,“我要拜宋莫阡為師?!?/br> “別人可以,他不行,他不看人情,只看根骨?!?/br> 池淵緩緩的站起身,拂去了膝上的塵土,“那便看根骨?!?/br> 轉眼,竟已過去十年了。 池淵出門許久,等回去的時候,已經接近午時,剛要進去卻被攔下了,池淵不解的看著守衛,如果殿下不許他出入,為何剛才不攔著,現在卻要阻攔。 “我是……東宮侍奴,請讓我進去?!?/br> “認識,步帥嘛,只是你難道覺得,自己配從這正門出入嗎?!?/br> 池淵張了張口,然后便嘆了口氣,“習慣了,我這就去走偏門?!?/br> 可能是那句“習慣了”又激怒了誰,他剛一轉身,便又被劍柄攔住了,“你要進,可以,看見那處狗洞了嗎,早就聽聞步帥身形婀娜,腰身更是纖細,這狗洞對你來講,不算小吧?!?/br> 池淵垂了垂眸,“古秦以狗洞辱使臣,為打消氣焰,然,并未奏效,終自取辱。池某并無氣焰,亦非使臣,只是一介殘軀了此余生,辱我又有何意趣?” “我們的至交手足在燕京埋骨,而你還能好端端的站在這里,你說有何意趣?!?/br> 池淵看了看狗洞,又仰頭望了望天,“好吧…那我便不進了?!?/br> 車馬的鈴鐺聲響起,家將掀起了簾子,暗金紋的蟒袍衣擺露出了一角,眾人連忙跪拜“恭迎殿下?!?/br> “你出來做什么?!?/br> 池淵跪在地上,聞言抬起了頭,“閑來無事,出來走走,覺得殿下快回來了,在此處相迎?!?/br> 周涉川抬了抬手,眾人紛紛站了起來。 “走吧?!?/br> 池淵起身跟上,剛要邁過門檻,又被守衛拔劍攔下。 “殿下,末將不服?!?/br> 周涉川回過頭,“你有何不服,也不可無令出刃,你且先辯,辯完自去領罰?!?/br> “是,末將不懼責罰,只是為燕京手足不平,若不是他泄露軍機圖,那一戰又怎會如此慘烈,他如今怎能從東宮正門出入?!?/br> “先不論他有沒有資格從正門走,燕京的軍事圖,什么時候成了他泄露的,本王為何不知?!?/br> “聽傳言……” “若行軍打仗,靠的都是傳言,那我大周豈不危矣?!?/br> “殿下教訓的是?!?/br> “該是他的罪,就是他的,擔不起,本王擔著,不是他的罪,他不認,本王也不擔,可聽明白了?” 這句擔不起,本王擔著,實在是太過于放縱,這可能是他二十余年,說過的唯一一句,摻雜著明晃晃的偏袒的言語。 眾人皆心頭一驚,半晌咬牙抱劍拱手道,“是,殿下?!?/br> 池淵突然復又跪地,“殿下,奴以微賤之身,污東宮重地,目無法紀,自請罰跪兩個時辰?!?/br> 周涉川看著他不言語,池淵便叩首道“殿下從來賞罰分明,奴謝罰?!?/br> 周涉川一遍遍的品味那句賞罰分明,忽而笑了,緩緩道“本王床榻上的人,哪用得著這么罰,你們覺得呢?!?/br> “呃…是……殿下英明?!?/br> “歷榮,把這侍奴扒光了洗干凈,送到榻上去,本王自會教他,什么是法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