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混進宮
陳之寧是有正事尋賀銘商量,卻沒避著鏡郎,實在是鏡郎這樣回來,也算是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鏡郎先是聽,后是補充了幾句,口干舌燥的,就著賀銘的手吃了幾口溫溫的淡茶,只嫌不好。陳之寧翻出一小袋桂花杏仁糖來要喂他,鏡郎賞臉看了一眼,就說不要,窩在賀銘懷里不肯動彈,只在他身上摸來摸去。賀銘也由得他摸,偶爾搭在他裙邊的手安撫地拍一拍,或者為他撣平裙擺上的褶皺。黏黏糊糊,半點不規矩。 說完了正經事,鏡郎便著緊著要回家去了,賀銘也由著他,只是有些遺憾,往身邊一掃,倒也明白了,身嬌rou貴的很,只嫌棄他這里不舒服呢。礙著陳之寧在場,賀銘也沒做什么,只親昵地捏了捏他臉頰:“嫌貧愛富的小東西——回去吧,多養些rou,胖了再來?!?/br> 鏡郎還沒骨頭一般歪在他身上,賀銘扶著他的腰,輕輕捏了一把,他才不高興地站直了,回嘴道:“還說我呢,表哥,你是多久沒照鏡子了,不曉得自己瘦得皮包骨了?硌得我不舒服!” 賀銘作勢要擰他耳朵,鏡郎一縮脖子,躲了過去,理了理松散鬢發,又低頭讓賀銘替他整理,賀銘也不大懂這些,笨手笨腳地扶一枚珠花,卻不知道該如何使勁,倒把那粉紅珍珠攢成的一朵小花摘了下來,還將一縷頭發給挑散了。鏡郎不高興地捂著發髻,白他一眼,攤手討要,賀銘卻一翻手掌,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去,笑著說:“沒了?!?/br> “好沒意思的表哥,人家來一趟,還要被你騙了東西去?” 賀銘在他耳邊低低笑了聲:“嬌嬌再把香囊留給我好不好?” 鏡郎哪里猜不到他要來做什么,登時紅了耳朵,笑罵了句“不要臉”,到底還是扯了腰上胖嘟嘟桃子般的藕色香袋下來,胡亂塞進賀銘手中,賀銘摩挲著上面繡出的并蒂蓮花,悶悶笑了一聲,又把他袖中籠著的羅帕勾了出來,一并攥緊了,傾身在他臉頰上輕輕親了下:“……去吧?!?/br> 陳之寧只覺得自己格外多余,到底礙著些面子,沒直接了當說出來,干脆背過身去,非禮勿視,只是心中格外不忿。 半個多時辰,竟連鏡郎的邊兒也沒沾上。比他不在身邊的半年多……不,論起難捱來說,真是不相上下。 出了房門,鏡郎拉下兜帽來,遮掩住容貌,快步向外走去,只怕惹人注意,陳之寧卻不依不饒,非要粘著他,隨意尋些話來同他搭訕:“——不知誰家人上京來,帶了上好的紹興酒,惠泉酒,不來吃一點兒?” “同你兩個人干吃酒,又有什么意思?!?/br> “那我去將九娘、十一娘姐妹都叫來,她們新譜了一套曲子,琵琶配著笛簫,在我家沅泉小筑上,隔著水音遠遠聽來……” “京城人心惶惶的,宮里又……你還敢叫她們去家里歌舞助興?!辩R郎詫異地遞過去一眼,“人來人往,也夠點眼的,不怕你娘扒了你的皮么?” 陳之寧卻全沒在意,只為鏡郎多看了一眼而暗暗高興,面上卻還強要裝出一副淡然模樣:“這有什么難的,偷偷的派了馬車去便是,我們家別的不多,空院子還有幾間,尋了人收拾了,就打發走,只留我們幾個取樂,豈不清凈?反正這段時日車馬冷落,她們也無事可做……” 聞得外院的人聲隱隱在望,鏡郎停住了腳,對著陳之寧微微一笑:“說起來,我還忘了問你——你與葉家的親事,禮走到了哪一步?預備什么時候成親?” 陳之寧不妨他問到此事,神色微僵,卻又不能不答,強笑道:“已過了納吉,正預備著要送聘禮呢,可惜……估摸著,要壓到年后了?!?/br> “是了,之前應當已吃過幾次酒了罷?皇后牽線,天子賜婚,公府聯姻,那場面想必十分盛大?!辩R郎挽了挽鬢邊落發,語氣柔和,甚至笑彎了一雙鳳眼,“當時我不在京城,卻送了禮物,不知榮家表弟有沒有為我送到?你若有時間,回去尋來看看罷?!?/br> 陳之寧直覺一顆心往下墜,說不出的慌張:“鏡郎……鏡!” “成婚之時,記得邀我喝一杯喜酒,也不算我虧本了?!?/br> 陳之寧伸出去的手撲了個空,鏡郎斂住斗篷,快步離去,融進了一片擁擠之中,再不回頭。 建昌長公主府的車馬還沒出街巷,迎面又來了一隊人,縱馬疾馳,一陣風似的與他們擦肩而過,一群都是壯年漢子,衣著不同,但都在腰上胡亂纏了一條白色麻布,甘嬤嬤探出身去撩了一眼,低聲對鏡郎道:“是報喪的隊伍?!?/br> “……進了平國公府的別院?!?/br> “不知道是他們家那位主子——看來陳之寧的婚事,還有的延宕了?!?/br> 鏡郎只淡淡嘆了一口氣,并未放在心上,將頭靠在車壁上,慢慢思量起來。 數日后,天剛蒙蒙擦亮,鏡郎就在藏身在陳之寧派出的馬車中,前往禁宮。 先是裝作換班的侍衛進入宮苑,接著在巡查時在他人遮掩下,溜到久無人去的舊屋換上宮女衣裳。又有個老眼昏花的中人在一側小屋候著,為他梳妝。 還未到年下,宮女衣裙還是素凈顏色,藕白色的衫,紫褐色的裙子,窄袖收腰,還好衣裳絮了木棉,頗為厚實,遮擋住他比起女孩兒來說平板許多的身材。雙螺髻簪了一對藍色絨花,容色清淡,只淡淡描摹了眉眼,就連胭脂也沒妝點,臉上籠著一層浸過藥水的面紗,只露著一雙清凌凌的鳳眼。 石灰,艾葉,燒酒,白醋,焚燒藥物的煙霧繚繞,宮中的紅墻碧瓦掩在金燦燦的陽光下,猶如天宮一般。 鏡郎在嗆鼻霧氣的遮掩下,閃身到了一隊低頭疾走的宮女最末。 行過長街,宮女們四散,紛紛轉向東西六宮,鏡郎捧著一個空食盒,目不斜視,跟著個女官拐向承明殿。 承明殿內一切如舊,溫暖如春,到底顧著皇帝病中,氣味并不如外面的宮室一般刺鼻。 只是不知為何,舉目望去,一應陳設帳幔,好似蒙了一層淡淡的陰翳一般的灰氣,鏡郎用指頭抹了一抹,發覺是艾葉焚燒后的絨灰,未曾被徹底清掃。 幾個宮人進了外殿垂著頭,并不抬頭,彼此也全不說話,泥胎木偶一般僵硬,將食盒里的許多杯盤一一擺放在長案上,又收拾好散在一側的衣物、碗盞等物,等鏡郎一邊裝模作樣,一邊觀察殿內,被一聲清脆的磬聲驚回了神,回頭一看,殿內已經空無一人。 又過了片刻,里頭簾子一響,傳來一陣雨點般急促的腳步聲。 鏡郎斂著裙擺,往簾后一躲,就著一絲縫隙,偷看來人。 夜雨本是個豐潤的清秀佳人,如今瘦得下巴尖削,顴骨突了出來,眼睛熬得通紅,淡淡脂粉虛虛浮在皮rou上,像是紙皮上畫出來的美人影兒,少了點活氣。 得見熟人,鏡郎卻是松了一口氣,卻也沒敢露出身形相見:春色因為受傷被挪了出去,楓橋身死,江南重病,皇帝身前只得一個夜雨,但到底敵我未明…… 他從幾個月大時便在承明殿里打轉,對布局裝飾暗格何等熟悉,一矮身便躲進了壁中的一個凹陷,夜雨進進出出了幾次,接著與什么人低聲說了幾句話——鏡郎倒是聽了出來,是謝一恒的嗓音不錯——便走出了殿內。 鏡郎靜聽了片刻,確定沒了半點人聲,看來這殿中只留了謝一恒與夜雨兩人服侍,心中原本的三分懷疑,已落定到了七分,又候了半刻,便小心翼翼斂著衣裳,躡手躡腳,貼著墻根兒,閃身進了內殿。 地龍暖熱,濃重藥味氤氳不散,門窗緊閉,只有西北角的窗支開了一扇。床帳低垂,將龍床掩得嚴嚴實實,他有心想去看一看皇帝,卻又聽見門吱呀一聲響動。 他急忙又鉆到屏風后,憑借幾人合抱粗的大柱遮擋身形,手心早已膩出了冷汗,雖然從不信佛信教,口中卻已顛來倒去,念了無數聲“阿彌陀佛”“無量天尊”。 鏡郎心跳如鼓,忽而發覺腳步聲停了,想著偷偷瞟一眼,大著膽子要往外望一眼。 誰想到,和一個著玄色衣袍的年輕男人打了個照面。 太子:“……” 鏡郎:“……” 兩人大眼瞪小眼了須臾,太子已是眉立,正要動怒,忽而門又是一響,一陣香風卷了進來。 鏡郎急忙捂住自己的口鼻,免得被香氣激出幾個噴嚏。 太子也是面色一肅,沖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一把攥住了鏡郎的手,將他推到了屏風后,兩人挨挨擠擠躲到了一處。鏡郎無意間低頭一看,發覺太子還有一截兒袍腳落在外面,心跳的簡直要從嗓子眼里蹦出去,也顧不上太子神色,急忙拽住他衣擺,一點一點地拉回了遮蔽處。 他動作方停,年輕宮女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室內響了起來。 “淑妃娘娘……” 隔著帳幔屏風,他依稀看到一個滿身綾羅的女子依著宮女的手,婷婷裊裊地走了進來。